要在已经愈合的胸肺重新开出一个伤口,小心的取出里面已经和血肉黏连在一起的细小碎片,这样的事不要说是纪清歌,就连大部分医者听起来都觉得不可能。
没有哪个医者能高明到可以完成这样复杂的救治过程,也没有哪个病患能撑过这样严苛的重创和失血。
用‘九死一生’来形容还是太过委婉了,这明明就是十死无生。
现如今虽然有隐患残留,但起码原本致命的伤势已经愈合,今后小心保养,总还是能续命,哪怕是会短寿,也只是‘短’,不是‘夭’啊。
可现如今好端端的再给胸腔和肺腑上破开伤口,这主动和要人命有什么区别?
段铭启召见过太医院中所有太医,甚至暗中通过飞羽卫访查过民间的医者,飞羽卫中专门负责医疗的兑组更是没放过一个,但几乎所有人得出的结论都是一样的——纵然是医术精湛华佗再世,这样的事也不可能真有人敢夸口说万无一失。
风险太大,就连太医们都睨着皇帝阴沉的脸小心的进言——其实若是精心养护,日后不再动武,不急不躁,日日调养,虽然保守,但却未尝不是一个更稳妥的途径。
要不……还是不冒险了?这样的想法,甚至就连建帝段铭启都生出来过。
他早就不想让他小弟再这么刀枪剑雨的闯了,虽然若能剔除暗伤是最好不过,但……若真的出了意外呢?
是段铭承自己想都不想就否决了这个备案。
要让他从今往后像个风吹就倒的病秧子那样养起来,他皇兄这是吃拧了吗?竟然会觉得若真如此也未尝不可?
内忧未解,暗处强敌环伺,他怎么可能就撒手什么都不管了?
他王妃都没娶回家呢,难不成今后早早就要让他的小姑娘给他守寡?他娶个王妃就为了这?
一肚子火气的靖王殿下当场就跟天子黑了脸,气得皇帝陛下拍着桌子口不择言——剖开胸肺剔除隐患,这要是出了意外让他上哪儿再去给自己找个弟弟?
虽然气得几乎掀了御案,但建帝段铭启心里其实也清楚,如果是他自己的话,面对这样的抉择,他和小弟的选择必定是一般无二。
心中不是不明白,但却不可能因为明白就不担心,今日一大早皇帝陛下就坐卧不宁,看什么都无比烦躁,早朝上抓了几个丁点过错的朝臣骂了一个狗血淋头,好在近期文武百官都以为天子是痛失手足这才脾气暴躁,谁都不敢顶嘴,挨骂也就低头听着,好容易听见退朝俩字,一个个溜得比兔子还快。
回到含元殿的段铭启连奏折都看不下去,在收到飞羽卫秘传的通报,得知医治已经开始之后,更是如坐针毡,满肚子的焦躁和恐慌没处发泄,在含元殿里转磨了足足两个时辰,最终还是按耐不住,跑去了皇后的寝宫,有了皇后的陪同等待和安抚,这才终于打消了御驾亲临法严寺的念头。
好好的一个大活人要剖开胸肺,在一团血肉中仔细搜寻已经和肺部长到一处的细小碎片,然后还要在尽量不伤及肺脏的前提下剔除取出,这一场救治,耗时极为漫长,老医正年事已高,虽然坐镇旁观指点,但在集中了全副精力的前提下,也就两个时辰左右就不得不出了净室暂时歇息,飞羽卫中兑组全部医者尽数集结,每次两名医者沐浴更衣洗净手脸之后进入净室作为辅助。
纪清歌忍着心底的恐惧和焦躁在院子里一遍遍的转圈,眼看着一盆盆猩红的血水从里面捧出,几次都按耐不住想要冲进去,巽风和其他飞羽卫死命劝阻这才拦下。
纪清歌其实心里明白她一个不懂医的人,进去除了添乱,让医者分神之外,根本帮不上任何忙。
但心中的这一份恐惧又怎么是理智压得下的?
唯一跟她来了法严寺的丫头是曼朱,眼看她家姑娘大冷天站在院子里团团转,劝都劝不动,也只能去翻出厚实的狐裘斗篷,烧了手炉强塞进纪清歌手里,又忙忙的去张罗热茶,纪清歌哪里喝得下什么茶,只是却连制止都没心思,只由着这小丫头一通乱忙。
“别转圈了,没头苍蝇似得。”伴随着一语人声的,是递到面前的一颗糖。
“小师叔……”纪清歌罕见的没有接,她如今哪还有什么心情吃糖?只勉强冲沐青霖挤出一丝笑来,就又直勾勾的望向了净室紧闭的门窗。
沐青霖收回手将糖扔进了自己嘴里,含含糊糊的说道:“放心吧,那老秃驴医术过关的。”
纪清歌低低的嗯了一声。
这一点她自己也是知道的。
能让太医院老医正一力举荐的人医术怎么会不好?而这一场医治,也是经过了多方考量,确实有成功的几率,才会进行,否则若真希望渺茫的话,从皇帝陛下到靖王本人都不可能明知不可为还非要用命去验证到底有多不可为。
她……就只是担心和害怕罢了。
之前还曾放狠话,口口声声的说要嫁给别人,如今纪清歌却慌得连掉了泪都不知道,还是手背上一凉,这才惊觉,有些无措的擦着眼泪。
沐青霖定定的看了她一瞬,虽然脸上挂满了嫌弃,出口的言辞却很温和:“别哭了,你那情郎不会有事的。”
“我给他算过命盘,这一场会很顺利,嗯?晓得了么?擦擦脸,丑死了。”
沐青霖自从盛夏来了法严寺‘参禅’之后就始终在此盘桓,至今没有离去,原本法严寺全寺警戒戒严是要赶走闲杂人等的,知道了他是元贞县主的师门中人这才作罢,准许了他继续留宿。
“你情郎命里的劫数是你给化解的。”沐青霖叹口气,自言自语了一句:“就冲你这么能惹麻烦,他也不会有事的。”
纪清歌不知道他说的是什么事,茫然的望过来,沐青霖话音一转:“喏,你瞧那小子——”
他冲始终守在净室窗外的巽风努了努嘴,巽风敏锐的转头望了一眼,见是纪清歌和她师叔,便又转回头去继续竖着耳朵听着室内。
“——老秃驴为人虽然死板,但只要应了,还是不至于会弄虚作假动手脚的。”
毕竟,他要真敢不尽心尽力,巽风也是真敢兑现承诺——屠他法严寺整座山门!
这一场治疗从晌午一直持续到傍晚,宽敞精致的院落中早早就灯火通明,净室之内更是提前就点亮了早就准备好的明灯,虽然入夜,却照得人须发毕现。
纪清歌晚膳都没心思吃,喉咙口如同堵着一团棉花,任是曼朱怎么劝都吃不下,沐青霖陪在一旁,一颗颗糖慢条斯理的往嘴里扔。
这一夜,对于纪清歌,对于飞羽卫,乃至对于远在禁宫之中的帝后二人来说,都注定无眠。
眼看月色已经西沉,而净室内除了不间断的血水之外竟是没有丝毫动静,纪清歌的心已经沉到了谷底。
这样的救治耗时漫长,对于医者和病患而言都是莫大的考验。
净和方丈精神高度紧张,能撑这么久应该也已经接近极限,若是依旧未能完成,她的段大哥要怎么办?
剖开胸肺岂是小事?这么久的时间,光是血就不知流了多少,就算是个身强体健的也耐不住这般失血,时间拖得愈久,成功的希望也就愈小。
纪清歌连椅子都坐不住了,起身双手死死攥在一起在院子里来回的转圈,走走停停,点漆般的眼瞳中似乎只有净室中透窗而出的明炽灯火才是她心中唯一的牵挂。
沐青霖叫她给转得眼晕,只是事到如今,再劝什么都听不进去,也就只好闭了嘴。
不要说是纪清歌心中愈来愈慌乱,就连始终静默无声的飞羽卫们都露出了焦灼的神情,就在此时,原本安静的净室内突然一阵混乱,纪清歌猛的就扑到了门边。
从里面被扶出来的,是净和。
这个老方丈虽然没有老医正那样已经年逾古稀,但也确实已经上了年纪,这般高强度的精神紧绷,短时间自然可以,但持续到现在,已经有些恍惚,适才险些出了岔子,还是在里面做为帮手的兑组医者眼疾手快给接住了从手中滑落的银剪,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净和被扶出来的时候整个人面无血色,站得太久,屋内又密闭,还是来到院中椅子上坐了几息,勉强才振作了几分。
他的情况,显然已是强弩之末,但此时已经不可能拖延时间,靖王治疗尚未完成,哪里能有搁置等候的闲暇?
纪清歌急的想要冲进室内,却又不敢,净和却是缓缓立起身来,冲一旁偏头冷冷看着他的沐青霖深施一礼:“请施主援手。”
一句话顿时惹来了院中所有人的注目。
……这个元贞县主的师门中人,怎么?
沐青霖是陪同纪清歌在院中等候,纪清歌没走,他就也没走,此刻见这老和尚执礼来拜,他脸上仍是不辨喜怒:“你不是口口声声不准我插手人世之事的吗?”
“施主慈悲。”
“我没有慈悲。”沐青霖冷冷的呵了一声:“你完不成,人家屠的也是你山门,和我有什么关系?”
“小师叔!”纪清歌不知道他们两人之间打什么哑谜,却又仿佛明白了什么,直扑到沐青霖身边面带祈求的看着他。
“施主……”净和雪白的胡须早就已经被汗水打湿成了一络络的,此刻夜风一吹,显得有几分滑稽,只冲沐青霖深深的躬了腰身。
“我若应了,就不仅仅是插手人世之事,这里面的影响和因果,你担?”
“老衲愿承担。”
“很好。”沐青霖站起身来,居高临下望着这个在面前俯首的老僧人:“求我。”
“小师叔!”纪清歌不知道他们两人究竟说的是什么意思,却也看出是净和在求沐青霖接手继续医治,此时只飞快的说道:“小师叔,我求你,清歌求你,我……”
“没你事。”沐青霖嫌弃的把她扒拉到一边,把只剩了几颗糖的纸包往她手里一塞:“闭嘴,吃糖。”
纪清歌哪里还有心思吃什么糖:“小……”
打断了她话语的,是净和:“贫僧净合,恳求施主,由此衍生的种种因缘果业,贫僧一力承担。”
似乎是没料到净和竟然真会低头,又或是对这样的结果了然于胸,沐青霖静静的望了他一瞬,抬脚绕过净和向着净室走去。
“小师叔!”
纪清歌心中喜悦里带着不安,她是知道她小师叔医术不错,以前在灵犀观的时候小道童练功时不小心弄伤了哪,都是哭哭啼啼去找他,但……这一份‘不错’,竟然不错到可以与老医正和净和方丈比肩的地步吗?
毕竟老医正推举人选的时候也只一力举荐了法严寺的净和方丈,只字未提过灵犀观的玄微真人。
但是听净和的言语,分明是可以。
不等纪清歌想清楚,净室的门已是又一次合拢了起来。
这一次,包括纪清歌在内,曹青和王府众人,以及几乎全数的飞羽卫,将这宽敞的院落塞得人满为患,但却没有一丝声响,所有人都静默无声,等着最终的结果。
随着天边亮起第一缕的晨曦,那扇净室的大门终于再次打开。
沐青霖用一块巾子边擦手边迈步而出,脸上平静无波,看不出丝毫情绪,出门看见这一院子人,只望了巽风一眼:“那老秃驴的活儿没干完,该屠就屠,别手软。”
一句话听得巽风应也不是不应也不是,沐青霖却不再理他,也不理一片声问结果如何了的纪清歌,只冲着净和哼了一声,扬长而去。
纪清歌不知道这之间的官司,见他不应,干脆直接推门就冲了进去。
净室之内,灯火璀璨,映如白昼,血腥之气扑面而来,地上尚有未来及端出去的满盆的血水,一旁的案几上散乱着染血的各种器具,而段铭承双眼紧闭,连口唇都是毫无血色,仰面静卧在榻上一动不动。
“怎么样了?”
纪清歌看得心里发慌,扑到近前却又不敢伸手碰触,只能转头问正在一旁收拾器具的兑组飞羽卫。
“县主放心,总体而言,应该还是成功了的。”答话的这名飞羽卫纪清歌并不曾见过,十分的脸生,但手脚却很麻利,便动手便答话:“只等王爷醒后,好生将伤口休养痊愈,应该也就无碍了。”
“那他几时能够醒来?”
“这……”那名飞羽卫犹豫一瞬才道:“其实暂时不醒来会更好些。”
“怎么说?”
纪清歌顿时皱了眉,她终究不通医术,听着这有几分前后矛盾的回话,一时间竟然噎住,正焦急间,还是曾一同去过白海的景同走进来答道:“是因为虽然取出了隐患,肺腑到底是重要脏器,如今等同于重新受一次伤,人在睡梦之中气息是最为轻缓平顺的,若是醒来,哪怕只是想要开口说话,都势必会影响气息,所以尽可能的多睡一两日才会有利于伤口恢复。”
景同的解释简单易懂,即便纪清歌不懂医,也能听明白这其中的关窍,不再是茫然未知后,心中的惶恐总算得到了缓解。景同在白海曾照料过纪清歌的伤势,与她较为熟稔,也知道她心里发急,索性仔仔细细给她讲了一遍基本的状况和养伤期间调理恢复的注意事项,这才渐渐平复了纪清歌心中的恐惧。
按照老医正和兑组医者们共同商讨的流程,最佳的方式是让靖王在药物的控制下睡个三五日,直到胸腔内部的伤口开始愈合生长,又无其他并发症状出现,这才算是此次的治疗成功,而日后就是细心调养,等到彻底痊愈,便可永绝后患。
面对未来,未知远比知情要让人忐忑,如今总算了解了底细,纪清歌这才缓缓透出口气。
三日的时光,若是放在平时,不过是转瞬即逝,而现如今却竟无比漫长,老医正和兑组医者开出的药饮可以让段铭承继续保持睡眠状态,同时又能补充些许身体的消耗,而纪清歌则干脆寸步不离的守着,哪怕事情插不上手,仅仅是在一旁看着,心里也能安定几分。
当段铭承终于从一片混沌迷雾中吃力的睁开双眼的时候,跃入眼帘的,正是他的小姑娘倚在案边,一手支着头在那打晃。
靖王殿下慢吞吞的动了动手指,积蓄了些许力道之后,又慢吞吞的抬起手臂,终于在好容易积攒的气力用光之前,轻轻握住了纪清歌的手腕。
乍然惊醒的纪清歌满眼都是错愕,算算时间,这才睡了两天半夜,连三日还没满,如今不是应该还在药效期间么?怎的竟然会醒了?
段铭承轻哼了一声,正好他力气也已用尽,手指圈牢她手腕的同时,也放任自己手臂脱力落下,就如同拉扯一般,将人给拽了过来。
纪清歌没料到他才刚醒就能有气力做出举动,猝不及防之下险些扑到他的身上,只吓得轻呼一声,生怕自己不小心碰了伤口,手忙脚乱的撑住身子,瞪着段铭承的眼瞳中满是谴责:“段大哥!”
……这人怎么才刚醒来就不老实呢?
然而纪清歌不满,段铭承却比她还不满,虽然没了力气,却仍是牢牢圈着她的手腕不放手,口唇动了动,吐出的音色虽然低微无力,但却满是不悦的恨声道——
“你之前,在我耳边说什么来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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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肥章,算是两章合一,不分章了,一次性解决掉手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