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月24日这一天,唐绵起得很早。
她习惯性地收拾好自己,又机械地提上包便出门。
酒店走廊里的光亮让时间是永恒不变的,总是看不出个具体点。
结果等她到了餐厅坐下,一看墙上的挂钟——才只现在,那个时候,才7点不到。
这似乎,就是失眠的代价。
碰到王斐雪,是意料之外。
正是因为事先完全没有心理准备,才会让对方用寥寥数语就直接把唐绵没有防备地拉回现实。
字字句句,像是一把刺刀,直接插进唐绵的心脏。
其实王斐雪说的,唐绵都明白,而且心里非常清楚。
但是以往没有人来提,她总是选择性地将此忽略。
她自己曾经觉得理所当然的底气,在此刻看来,就是一个笑话。
王斐雪有句话不对,没有什么事情是理所应当的。
黑夜无声无息地来,当四周都安静之时,唐绵内心更加的空。
她觉得自己,真的是太天真了!
怎么可能认为换一个城市、暂时性地倾斜一下注意力,就会想不起来前两天李谢安明的那一番话呢?
又怎么可能想不起香港街头的那通电话呢?
在电话的那头,刘女士有点哽咽,语气带着不自然的恳求。
尽管这一切,连带着黎靖炜的信息和他这个人,已经被她放在了心的最最底层。
她完完全全不知道自己,应该怎么办?
其实,唐绵相当明白母亲刘平的不容易。
季老前段时间在喝了两口酒后,对师门的同学们说过一句唐绵后来想想觉得非常有哲理的话:
人的一生之追求总归而言,就分为叁个层次,也可以说是叁个阶段。
行动自由、财富自由、精神自由。
它们叁者循序渐进——
除了个别的“神人”,绝大部分的普通人,不能免俗地,总是一步一步、一个阶段一个阶段地去追求。
但是很多人,往往在第二个阶段的前半部分,便止步不前。
唐绵自我反思——
在国内读书也好、国外工作学习也罢,她确实很少考虑过钱的事情,印象最深的一次,便遇上了黎靖炜,并且一头陷了进去。
这样想来,还真是讽刺。
唐绵不是乱花钱的人,但肯定算不上节约。
物质上,只在能力范围内,她几乎不会亏待自己。
对此,除了感谢自己有一份不错的工作,更加应该感谢刘女士。
王斐雪说的不错,唐绵自己的收入不可能撑得起她的消费。
唐爸爸也有经济实力,但他毕竟已经有了新的家庭,有些时候有心无力或者精力上根本顾不过来,自然有所忽略。
仔细想想,是刘女士的奋斗,让唐绵能够跨越前两个阶层,直接无畏地追求第叁阶段。
王斐雪的话,相似的,唐绵也不是第一次听说。
从小到大,旁人偶尔投来羡慕的眼光,她不是不能够感受到。
但她也听人讲过,一个人的成功与父母手上的资源以及孩子自身的聪明努力是分不开的。
可当时的她,将更多的注意力放在了后者上面。
她坚信,自己是努力而勤奋的。
刘女士不是什么富二代,唐绵的外公外婆都是小学老师,家境普通。
她完完全全是靠自己的努力走到今天。
至少在初期是这样的,唐绵在心里补充道。
前几天的刘女士是让人感觉到陌生的,她从未那样对自己说过话,唐绵清楚,她一定面临着什么。
可是,她居然害怕地、排斥地,避免让自己看到越南那边的新闻。
其实,从世俗观点看来,她就算不是刘平的女儿,作为一个正常人,面对这样的条件,于情于理,都应该选那一条看起来“平坦无障碍”的宽广道路。
况且,她还是刘平的亲生女儿,而对方只是和自己……
孰轻孰重,谁的那一方自己的未来会更加清晰,并且该如何抉择,难道不是非常明了吗?
可是,抛开所有杂念,谁也不考虑,她都不愿意,或者说她潜意识里不相信李谢安明给出的一切。
她不相信会有一个非亲非故的人会无缘无故地给自己这么好的条件,况且对方还是精明世故的商人。
对方究竟想从自己这里得到什么?
可她,又有什么可以去换那些价值千金的东西呢?
唐绵想不明白。
冷风催人醒,但是她却想长睡于台北。
12月23日的夜里,雨,不停地下。
每一滴,都像是打在她的心扉。
夜,怎么会如此漫长?
伴随着整夜不停的雨声,唐绵立在窗前,观察着这个城市一点一点的变化,也把自己脑海中的想法翻来覆去地过了无数遍。
就像是曾经那个,在伦敦与东京的自己。
雨过天晴,一切,都像是回到了原点。
出都已经出门了,没有再回去的道理。
24日的早上,让餐厅服务小姐有些许吃惊,因为唐绵没有点上一碗自己相当钟意的牛肉面,而是随便吃了一点,就走出去闲逛。
脚踩在台北的大街上,没有香港的压迫感、没有伦敦与东京的距离感,也没有蓉城的过于熟悉感。
她的童年、青春期正值台湾流行文化席卷大陆的顶峰,所以,她对这座城市、这个小岛,总是有一种天然的滤镜。
对唐绵而言,台北是充满市井味的,自带着旧日胶片的。
这种市井味道可以翻译为安静的小巷、略显衰老的建筑物、夜市嘈杂的往来声、大大小小的面线甜品招牌,以及飘在半空中的烟火气。
唐绵很爱这种感觉,走马路上,看着熟悉的以各省市命名的街道名称,她相当有归属感。
是一种不知道从哪里而来的、奇怪的,归属感。
因为实际而言,台北这座城市,对唐绵而言是陌生的。
她来的次数不多,而且每次来,别人的动人故事就几乎占据了她的全部神经。
她已经忘了自己是什么时候、因为什么,而对这些人和事感兴趣的了。
叶引总说她是个“怪人”,尽是去喜欢些别人听都没听说过、还很是沉重的东西。
去为别人的话语落泪,为别人的经历感动。
就是无能为力的落泪,是虚无缥缈的感动。
唐绵对此,并不否认。
因为尽管自己仿佛置身于另外一个世界,她仍旧有一种发自内心的同理心。
用这个世界的心去慰藉那个世界的情。
是默默的、放松的。
是能够转移她的全部注意力的。
在伦敦、香港的时候年纪小,她看着一些景物,总会生情,然后心绪自然就紊乱。
后来到了东京之后,又忙得不行,这个人似生病一般,日日都没有什么精神。
现在不同,准确地说,是回蓉城后,有所改变。
她很少再去通过某件事去帮自己转移注意力。
这次事情发生之后,她原本想做个鸵鸟,改变行程飞到欧洲某个小镇躲起来,任谁都找不到她。
但是,她还是没有那样做。
一方面她知道那样做没有用,另一方面也有可能是潜意识里面,她把台北当作那个世外桃源。
其实,唐绵在上个月买机票时怕年底事情多,尽量都把行程压缩、压缩,再压缩——订的是叁日往返。
也就是说在论坛结束的当天,她会坐最晚的班机离开台北。
甚至于与上一次的行程一样,她会在凌晨到香港转机,然后回到蓉城。
但是,怎料到?会在香港遇到那么一出。
于是乎,还未到预定的归期,唐绵几乎没有犹豫,还是把机票给改了。
她知道自己不可能完全逃避,但是就是害怕面对。
她期盼着在这一段短短的时间内,香港那边,能够出现什么变数。
唐绵慢悠悠地逛到101附近的四四南村,在繁华的信义商圈,这一排破旧而古老的房子,显得很是突兀。
她站在狭窄巷口的老式路灯下,仔细地看着一小段文字:
“以前眷村的供电是早上6点至8点,中午12点到1点、晚上6点到12点来电,晚上12点以后只有路灯会亮。当时升学压力大,所以深夜后仍常可见学子在路灯下苦读。”
身体稍微往前倾,她的手刚刚覆上那块牌子上的玻璃装饰,余光里,是用炮弹改造成灯罩的台灯,Candy便打来电话问她——
是不是忘了今天去北投爬观音山?
唐绵一愣,她确实是忘了。
这一天,天公作美,没有下雨。
但是,木制的人行道仍旧有些湿滑,一路上行人很少。
唐绵望着雾蒙蒙的远方,脑海中想法繁多,她很想抓住什么,可又很快被雨后的植物散发着独特的气味给冲散。
实在是,沁人心脾。
两人边走边聊。
音乐、电影、文学……
天南地北的,统统都在他们的闲谈范围之内。
下山后,两人优哉游哉地摇回台北,又串街走巷到忠孝东路四段216巷的“东区粉圆”吃甜品。
平安夜又加上天气不错,店内游客众多,人满为患。
但是在这种充满着市井气息的生活区,圣诞氛围并不算重,若不是有小朋友举着彩灯进到店里,唐绵可能会忘记,今天是这样的一个日子。
12月25日,唐绵按掉了无数个闹钟后,才爬起来。
一看时间,上午十一点。
她在镜子里看到自己眼底下淡淡的青晕,那是睡眠不足或者说是睡眠质量极低而留下的证据。
头脑发胀,她又回到床上坐着发呆,连窗帘都没拉开,更别提去餐厅吃那碗牛肉面。
电话响个不停,蓉城和香港那边都在催她,工作上的事、学习上的事,都有。
但是,她一个都不想回。
而他的信息,不再来了。
这是好事,也是她期盼的,不是吗?
唐绵希望他知道李谢安明已经找过自己这件事,也希望他知道自己……
他应该是知道的,两人的短信停留在了她离开香港的头一天——他问自己,是不是在香港。
对于这一切,对于自己的做法,唐绵是纠结的。
这份纠结源于,她自己都不知道路在哪儿,或者说有路,究竟该如何走?
说实话,唐绵明明就能够感觉到自己与黎靖炜之间有些什么。
但是,又说不出来具体有个什么?
过去十年,两人都在某条路行走上,但彼此从未往对方那里走一步。
今年夏秋交际,可能是天色太美,两个人都被迷蒙了双眼,才试探性地往前踱了几步。
她不知道对方怎么想,但是她现在很清楚,那几步,对他们之间的距离来讲,是远远不够的。
兜兜转转这么些日子,那些个辗转难眠的日子,心动、心悸、心颤,如今看来,都是一场空。
她唯一能做的,好像就是将他放在心里,偷偷地。
只是偷偷的。
圣诞节当日的下午,Candy开车过来接她去西门町逛唱片行。
唐绵淘到了几张她渴望已久的黑胶唱片,排队刷卡结账时,习惯性拿出来的那张信用卡,突然有些烫手。
她愣了几秒钟,将其放进钱包,换了一张。
“CC你真是奇怪欸,罗大佑这张你已经买过啦,还买呀~欸,你今天在想什么啦?张学友这张你也有呀?1993年那张粤语?CC!这是卖黑胶的地方啦!你拿一盒二手磁带像什么话?你到哪里去放呢?”
Candy凑过来看唐绵的购物篮,同时也晃了晃自己手中的那张《红色》——那是她最爱的歌手,发表于上世纪九十年代中期的经典唱片。
“谁说在卖黑胶的地方就不能买磁带?”
唐绵撇撇嘴,不同意朋友的说法。
边说,边将那盒“移了位置的、小小的、看着有些发黄偏旧”的二手磁带盒,重新摆放到了购物篮的角落。
并且用那张黑色的《未来的主人翁》将它盖住。
还有两个就该她结账,接着便跟着队伍又往前挪了两步,动作自然流畅、一气呵成。
当然,这是唐绵想象中自己的潇洒,但现实偏偏没有如她的愿。
那盒磁带,随着她的稍大动作,滑出了那张黑胶碟片的覆盖范围。
盒子封面有些花,确实有些年头了,但是却能够隐约看见一男人带着贝雷帽反手随意拿起西装,潇洒帅气。
这个男人和他的歌声,在八九十年代,风靡两岸叁地。
好些年过去,听的人不多了,但午夜电台的DJ,总是爱让他的声音出现在某些个或是特别的、或是寂寞的、或是美丽的午夜。
买了东西出来,两人一人一杯波霸奶茶走在街上,头天平安夜,台北下了整整一夜的雨,尽管白天出了些许太阳,但此刻仍旧能够感受到潮意,偶然遇到一小块地,还没有彻底干透。
Candy与唐绵又去小巷子里随便买了点小吃,便驱车前往台北小巨蛋,去看那场一票难求的演唱会。
万人场馆,座无虚席,Candy拉着唐绵走到了内场的第十一排,视野很好。
在那几个小时里,唐绵忘记了所有,随着无数歌迷的呐喊,尽情享受这位女歌手带给所有爱她、等待她的歌迷的“芳华盛宴”。
唐绵全程都很兴奋,挥舞着荧光棒,跟着唱了一首又一首。
直到,这位女歌手坐在那花儿装饰而成的秋千上,唱出那首被唐绵写在日记本扉页上的歌。
喃喃低语,如泣如诉。
隔着密密麻麻的荧光棒,唐绵突然就在那带着回音的合唱声中,哭得不能自已。
像是要把所有所有的压抑,一次性释放出来。
舞台灯光让人恍惚,只不过是瞬间的事,她想起了无数个已经飘远的黄昏与午后——
“兹拉兹拉”的音响让动人音乐缓缓流出,而唐绵自己,在一旁写写画画。
她总是喜欢仰头看着窗外发呆,而窗外,总是伦敦一成不变的下雨天。
和这段时间的台北,不能更像。
唐绵,将她的全部心事,偷偷地,藏进了那绵绵雨丝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