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风得意马蹄疾,十多天后,冯梦龙终于入京。在京师大学堂国文院报到后,院方立即给他安排好住宿的地方,他还没有安顿好,就有小太监来宣他。
朱由校在国文院里接见了冯梦龙,同时被接见的还有吴炳,阮大铖,周延儒,姜云龙,凌濛初和张岱。
冯梦龙虽然已经得小太监叮嘱,见到皇帝后只需要作揖即可。但见到皇帝后,他直接跪在地上,行了三拜九叩之礼,旁边的太监拉也拉不起来。
朱由校看到面前这五十多岁的清瘦士子,心里百感交集,知道他是伤心科举不顺,又感激自己的赏识,才会行此大礼的。
他笑道:“就此一例,以后大家都能算是同事了,就不要大礼参拜了。今年朕请各位来,是有一事相请。想来诸位可能都看过《水浒传》,这书写得很好,里面的一些英雄事迹能让人能看得血脉贲张,朕想请各位方家来评一评这书。”
众人连称不敢,周延儒上前道:“臣也曾经看过此书,只是觉得书中主旨似乎有些问题,官逼民反,容易煽动无知小民作乱。”
朱由校没好气地说道:“官逼民反,民不反何待?问题在官身上,与小民何干。”
周延儒一开口就碰了一颗最大的钉子,吓得不敢再作声,想要跪又不敢,只好面色通红地低着头。
朱由校笑道:“我们现在是讨论,你不用把我当皇帝,我们是同事,有话直说,我不同意你的观点,所以我讲我的看法,又不是朝廷奏对,那么紧张干什么。”
周延儒这才稍稍放下了心,不过也不敢再说。工部都水司主事吴炳上前道:“臣倒是觉得,此书作者其实并不是赞同造反的,他的本意应该是借此警告朝廷,应该要管好各级官吏,不要让官逼民反的事情发生。只要看对宋江这个人的描写,就能知道,一个坏人当了他们的首领,最后的结果能好到哪里去呢?”
朱由校不敢再直接开口评论,而只是点了点头,眼睛扫向其他的人。
余下诸人一一开口作答,但有朱由校开头所说英雄事迹所限,除了针对宋江或者王英之类的人,倒是没有人提出滥杀无辜的问题。
最后一个是冯梦龙,在其他人作答的时候,他的内心在进行着剧烈的斗争。他一直不喜欢《水浒传》,并不认为里面的人是英雄,但皇帝开篇就说他们是英雄,使得他在犹豫到底是随着皇帝的说法圆呢还是说出真实的想法。
这时场子里静了下来,他抬头一看,大家都在看着他,他心里一慌,便准备随便说两句算了。这时朱由校说道:“冯卿刚来,是不是车马劳顿,可要休息片刻。”
冯梦龙心里一横,皇帝专程将自己请来,又对自己如此礼遇,如果自己只知道做应声虫,那岂不是辜负了皇帝的一片心意。他将面色一肃,沉声说道:“陛下,臣也曾经看过此书。对宋江的看法与各位方家倒是相同,只是臣以为,梁山英雄,其实算不得英雄。”
众人一惊,这可是和皇帝唱对台戏,想不到他一幅落拓样子,竟然有这么大胆子。
“臣见书中所写,动辄杀人盈野,生民何辜,被他们以各种借口斩杀?梁山人就是对的?梁山人就可以随便给人定罪?你报仇杀了无辜者,那无辜者的仇怎么办?难道所谓英雄,便是觉得自己高人一等,哦,不是高人一等,除了他们兄弟,其余人在他们眼中,皆是蝼蚁不如。所以臣认为,他们不是英雄,不过是一群毛贼而已。”
说完以后,他心里方才畅快。虽然他知道很可能等着他的就是皇帝的怒斥,甚至是锦衣卫的酷刑,但他还是觉得,说出来心里才会不后悔。
一时屋内静默片刻,朱由校轻轻拍手,让众人一惊,以为是唤锦衣卫的信号,却见朱由校越拍越快,越拍越重,而并无人进来。
朱由校鼓掌一会道:“冯卿此言,甚合朕意呀。”
冯梦龙听到这话,才放下心来,这时才发现自己手脚酸软,一点力气都提不起来,竟然有要倒下的趋势,他定了定神,勉力维持,总算没有软倒在地。
朱由校笑道:“大家都坐下吧。”冯梦龙艰难地挪动脚步,好在椅子就在身后,总算安全地坐了下来。
朱由校说道:“各位卿家都是初次与朕进行交流,所以朕再说一遍,在这里,朕与众卿家是同事。朕就是研究院的六科教授,唯一的六科教授哟。在我们讨论学术方面的问题时,众卿家要把朕当成同事看,有什么就说什么,不要藏着掖着,也不要管你的想法和朕的想法是否相同。你的想法与朕相反有什么关系呢?我们就是因为不同才要讨论的,大家都相同了那还讨论个什么?这不是朝廷大事,可以各有各的看法,各有各的认识。就是朝廷大事,也不是由朕一言而决的呀,内阁还常常提出不同意见呢。”
“只有广泛的讨论,大家都摆出自己的观点,表明自己的看法,这样才能集思广益,这样才能在最终得到正确的结论。学术是学术,政事是政事,绝对不要担心你和朕的看法不同,朕会对你如何如何。朕在这一点上可以打包票,绝对不会因为学术问题而惩罚一个人,即使你的观点非常奇怪而且无理,朕会试着说服你,或者不让你的观点传播出去,但不会把你关进牢房。”
“如果你们经过京师大学堂的大门时稍微注意一下,就会发现新添了两句话: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为什么会加这两句话呢,因为我曾经看过一位贤者给另一位蹈水而亡的贤者写过的碑文,我念给你们听吧。”
“士之读书治学,盖将以脱心志于俗谛之桎梏,真理因得以发扬。思想而不自由,毋宁死耳。斯古今仁圣所同殉之精义,夫岂庸鄙之敢望?!先生以一死见其独立自由之意志,非所论于一人之恩怨,一姓之兴亡。呜呼!树兹石于讲舍,系哀思而不忘;表哲人之奇节,诉真宰之茫茫,来世不可知者也。先生之著述,或有时而不章;先生之学说,或有时而可商;惟此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历千万祀,与天壤而同久,共三光而永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