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输了?
……输的人竟然是我?!
……我习剑二十载,自诩剑道天下无双,竟被一个小辈堂堂正正以剑破剑,正面碾压?!!
落入水中的瞬间,这样的念头反复在脑海中现出。那一抹恐怖到极点的剑光仿佛还映照在瞳孔之中不曾散去,让他的心灵都为之颤抖。楚天南混沌的脑海中,只剩下惊诧,懊恼,与不甘。
要如何形容方才那场战斗?
那不只是简单的胜败输赢,而是武道意志的交锋。并非功法招式的比拼,到最后,两个人都将自身剑道展示了出来。
那个年轻人凭借他不可思议的剑道造诣,彻彻底底碾压了楚天南,将他毕生修行的剑道,连同他的骄傲,一起整整齐齐地碾成了粉碎!
正如一位历练半生,将一身学问集于一炉,企图著书立说的大贤,却被后起之秀堂堂正正将其学说批为谬误,还拿出了远胜百倍千倍的学说。这等半生心血一朝尽废,走了大半辈子的道路都被彻底否认的滋味,足以令任何人崩溃。
楚天南不愿意承认。
在此之前,他从未想过自己会输。
正如十多年前,他凭一己之力,打败诸多魔门高手,生生慑服江湖群雄的先例,楚天南本以为这又是一场酣畅淋漓的大胜。他要借此震慑四方,斩断一切企图伸向容清月二人的触角。将这段时日以来的闹剧,在此终结。
——但他没想过自己会输。
海水淹没整个人的瞬间,那灭顶的窒息感带来的幻觉中,楚天南几乎以为现在发生的一切都只是一场荒诞不经的梦。
一身剑道被全方位吊打碾压,对他而言,或许比功力尽废还痛苦。看过对方的剑,楚天南几乎以为自己不会用剑。
莫名冒出的念头中,他甚至放弃了挣扎,身体顿时直直往下沉,以一种逃避的心理,拒绝接受这过于惨烈的现实。
咕噜咕噜……
鲜血染红了江面,一串泡泡冒了出来。
下一刻,一道剑光从天而降,几乎将汹涌的洛水劈开,带着分江断流般的逼人气势。少年一袭雪白轻衣,身随剑光而至,漫天飞溅的水珠在他周身荡开,氤氲的水雾让那张出奇俊秀的脸又多了几分飘渺淡泊的意味。
他双瞳幽深,空茫如天。
剑光划开水面,原不为探身而下,身形在半空中几乎倒了过来,那剑尖只是一荡,就听破空声响,一道人影破水而出,被原不为猛然甩了出去。“砰”的一声正正落在不远处的小船上。
“咳咳咳……”
楚天南重重地倒在甲板上,大口大口咳出肚子里的水。他仰面躺在那里,双眼直直望天,不发一言,看起来简直像是一具会呼吸的尸体。
这样的他,与之前那位风采卓绝、霸气绝伦的剑客,几乎判若两人。
原不为能够理解他。
倘若大半辈子为之拼搏奋斗的事业毁于一旦,半生信仰在某个瞬间被完全否定,这世间大多数人都会陷入如此生无可恋的咸鱼躺姿态,活着也无甚乐趣。
直到少女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楚……楚大侠!”熟悉的呼唤声将楚天南惊醒,他转动了一下眼珠子,无神的眼睛里总算现出了几分神采。
然后,楚天南就看见了一张独属于少女的、清丽绝伦的脸,自上方俯视着他,一双秋水般的眸子里满含担忧与关切。
他张了张嘴:“你……”
“楚大侠,你没事吧?”不知何时出现在船上的易听岚蹙起一双秀眉,淡淡道,“师父还在等你回去。”
楚天南一下子将冒出来的疑惑都抛到了脑后,就连心头的绝望感都淡去了许多,他努力露出一个笑:“清月呢?”
他分明已经将母女二人都安顿好了,难道她们遇上了危险?
“师父让我来迎接楚大侠,她说,要等楚大侠凯旋。”
易听岚垂下眸子,睫毛扑闪。
“让你们失望了。咳,是我输了。”楚天南眼神灰暗,语调平淡近乎死寂。
“愿赌服输,楚大侠不会忘了当日的约定吧?”
少年清朗的声音徐徐传出,在江面上传出老远。漫天风雪宛如被狂风拂开,便有一道颀长的身影落了下来。
他轻如鸿羽,小舟不曾发生丝毫晃动。
一见到这个人,楚天南潜意识中的保护机制便让他条件反射地绷紧了身体,就要去握剑,但右手刚刚探出,却又好像触电一般痉挛了一下,迅速收回。
在这少年面前,他突然对曾经视如血肉臂膀的剑,产生了莫名的恐惧。天下第一剑竟不敢再出剑,多么荒唐啊!
偏偏这荒唐的一幕就这样发生了。
“约定?”楚天南眯起眼睛。
当日楚天南替容清月揽下所有,的确曾放言,只要有人能胜过他,便将仙石之秘双手奉上。但那时的他从未想过自己会输,而且输得这般惨。
望着少年脸上稍显熟悉的眉眼轮廓,楚天南心中莫名涌出了一股涩意,却被他强压下去:“仙石之说是真是假,你我心知肚明。若圣君非要楚某当场拿出仙石来,只怕不能。”
原不为却微笑道:“不,你能。你已经拿了出来,交到了我手里。”
迎着楚天南惊讶瞪大的眼睛,原不为也不解释,只是纵身跃上半空。脚下那股强大的力道直接将整艘小船向着岸边飞快推了出去,顺江流而走。
那飞速远去的小船迅速化作了一抹黑点。甲板之上,易听岚一身黄衫,眉目如画,有着空山新雨般的清新。
在楚天南不解的目光里,这少女第一次唤出了那个称呼:“阿爹,事情已了,不是说好了此后一家团圆,不理江湖诸事吗?娘亲还等着我们上路呢。”
她的尾音温柔到了极致,让原本还想追问的楚天南立刻高兴起来,连声应是。
易听岚沉沉的眸子里晕开一片动人的笑意,最后回望了一眼少年的方向。
巨大的楼船不知何时已开到了江心,雪白的身影在半空中几度提气,越过浩荡江面,最后轻飘飘落在楼船顶上。
少年淡淡的目光投向四周。
江面上蒸腾的水雾早已散去,之前远远避在岸边观战的人群黑压压一片,有大大小小的舟船向着这边靠了过来。
无数双期待的目光都落在楼船上方,那抹雪白的人影身上。
倘若说面对容清月时,他们还敢以大义相逼,那么面对原不为这个出身魔门,一身实力强到足以践踏规则的存在,这些人就改变了策略。
方才那场恐怖的战斗早已被众人纳入眼中,连天下第一剑都落得道心被破的下场,他们哪里敢不识趣?哪怕是各大宗门的掌教,这时都放下了身段,纷纷化身为舔狗,疯狂吹捧起来。
“年未及弱冠,便敢与天下第一剑相斗,替天下苍生赢得仙石之秘,今日之事传出,圣君之美名足以流传千年!”
“我看呐,从今往后,天下第一剑的名号便要换人了,这才是实至名归!”
这些人个个都是人才,说的比唱的还要好听,一顿彩虹屁拍下来,几乎将原不为夸成了“心怀天下,不计前嫌,为了让天下苍生都有机会一窥武道前路,不惜与正道圣地玄月宗周旋,与天下第一剑战斗,从野心勃勃、自私自利的容清月等人手中夺得仙石,造福苍生”的完美人物!真是闻者无不肃然起敬!
原不为:“……”
……说好的正邪不两立呢?
这样一套说辞套在凶残的魔门圣君身上,简直就像是糖葫芦外裹了盐——满满的违和感。偏偏这群人一个比一个神情真挚,每一个字都好似发自肺腑,说得连原不为都信了他们的鬼话!
楼船上,李玄风等人目瞪口呆。
……原来,这就是正魔两道之间的差距吗?果然,他们还需要多多修炼啊!
这一刻,魔门众人深感自身舔功的不足。回去之后还要多多修炼《舔狗的自我修养》,争取功行圆满。哪天也能像这群人一样,眼都不眨地昧着良心说话(不是),自然而然地吹出彩虹屁来。
所有人都眼巴巴地看着原不为。
——他们说的这么好听,都将这位魔门圣君吹成了救世主般的存在。看在被舔的这么舒服的份上,对方即便想要临时反悔,不愿意与他们分享仙石,也该不好意思的吧?
原不为要是知道他们的想法,说不定反而要皮一下,理直气壮地表示:不,我很好意思——然后取出仙石,在所有人期待的目光中,给他们看一眼就收回去,美滋滋地欣赏众人被玩坏的表情。
被宿主冷落太久,已经学会自我脑补的系统999,望着这万众期待的一幕,下意识脑补起来:
原不为[取出仙石]:“好看吧?”
众人[期待][疯狂点头]:“不愧是仙石啊!”
原不为[理直气壮收回去]:“好看就好:)。”
众人:“???”
系统999:【噗——】
意识中听到了这许久未听见的机械声,原不为满头问号:“怎么了?”
【咳,我只是想到了有趣的事。】
原不为:“???”
……总感觉这系统在内涵他。
好在原不为既不清楚周围这些人的想法,也不知道系统999的脑补,所以他尚能保持脸上愉悦的微笑。
……一切都在计划之中。
漫天风雪席卷而过,少年的白衣与风雪仿佛融为了一体,他伸出一只手掌,掌心静静躺着一枚漆黑的小石头。自然而然的玄奥气息散发出去。
“当年天降奇石,指引三大宗师,遂创出此界武道前路,然而,此后近千年,却裹足不前。而今我欲以仙石为引,邀天下同道,共参武道前路,辟出一条新路来!”
“——三大宗师已成传说,于后来者眼中,我等又何尝不是传说?”
第80章 宗师[番外一]
长青山下,锣鼓喧天。
长长的迎亲队伍几乎绕过了大半个淮南府城,这才抵达玄月宗。
这是一场别开生面的婚礼。出嫁的新娘子们都来自玄月宗。
——没错,就是新娘子们。
今时今日,玄月宗一共有十多位女弟子要一起嫁出去,最小的只比易听岚大几岁,最大的差不多和容清月一个辈分,似乎是这位前任宗主的一位师妹。
她们的夫家也非籍籍无名,囊括了这二十年来在江湖上扬名一时的俊彦人物。只是其中大部分现在已经不复盛名。
欢乐的鼓乐声在长青山上回荡,玄月宗的山门都像是要被震开。每一个出现在人前的弟子,脸上都带着尴尬僵硬到极点的表情,迎接四面八方的目光。
此时,这座曾经的正道圣地外,挤满了前来观礼的宾客。
客人的身份组成十分复杂,有长青山脚下凑热闹的普通百姓,有跑来吃瓜的江湖散修,有正道大侠,亦有魔门中人。无论是何种身份,今日这些人都毫无芥蒂地齐聚一堂,欣赏这难得的盛况。
每个人脸上都带着古怪至极的笑意。
随着新人们终于起身,迎亲的队伍即将离开,全程面无表情主持完这场婚事的玄月宗大长老彻底沉下了脸。
愤怒,羞耻,忍耐,憎恨……种种情绪在她的脸上交织而过,现在的她看起来就像是一颗随时有可能爆开的西红柿,可以溅其他人一身红的那种。
她的目光直直看向一众宾客之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