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脸色惨白一片,再不见之前的红润,反而透着一股淡淡的灰败,就像是被抽光了生机与人气的死物。唇瓣更是不见半分血色,惨白到发青。
他直勾勾看向原不为,一双眼睛深黑一片,不见眼白,诡异而幽深,又有些像是在看着面前什么都没有的半空。
“我记起来了……”
嘶哑的声音,一个字一个字像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又像是无数道阴森森的鬼音叠加在一起,于山洞中回荡。
“……我已经死了。”
他这突如其来的变化让陆菁二人吃了一惊,下意识拉开距离,露出戒备之色。以他们丰富的调查员经验,已经隐隐猜出了什么,语气惊疑不定:“你……”
方洛却仿佛对一切都视而不见,只是自顾自地喃喃念了几句,脸上的神态越来越冰冷,阴森,可怖。
仿佛终于被扯开了之前隔在眼前的那片叶子,蒙尘的记忆一下子掀了开来,四年前的毕业旅行,一一死去的朋友,以及在祭坛上被放干全身鲜血,作为活祭品生生死去的自己……所有的记忆都回来了,但曾经的喜悦与痛苦,所有身为人类的情感,也随之消散一空。
他恍然笑起来,再次冷森森地重复道:
“原来,我已经死了啊——”
刹那间,整间山洞里掀起剧烈的狂风,浓郁至极的阴森鬼气从方洛身上蔓延出来。他不知何时已经站起,双瞳冰冷一片,大片大片鲜血从身上渗了出来。
仿佛身亡之前所遭遇的所有痛苦与折磨,都在此时全部还原了出来。
粘稠的鲜血顺着他的额角、眉心、下巴,不断向下滴落,还有更多的血迹一点一点从胸膛、手臂,全身上下渗透出来,染湿了干净的衬衫与长裤,整个人便像是从血池里爬出来的一样。
鲜血顺着他的裤管在地上汇成了血泊。
他就这么冷冰冰俯视着三人。
属于人类的情绪从他眼神中快速消退,反倒是死者对生者天生的恶意疯狂涌动起来。转眼之间,一个看上去生动无比、干干净净的大活人,就这么变成了一只浑身血淋淋、无心无情的恶鬼!
下一刻,他扑了上来。
陆菁二人神色惊变,第一时间就要出手,没想到却有一个人比他们更快。
砰——!
一声巨响。
两人只觉眼前一花。
方才还气场十足、似有滔天凶煞之气的恶鬼,已经以一种不可思议的速度倒飞了回去,重重砸在岩壁之上,无数缕漆黑的烟气密密麻麻缠住了他的四肢,宛如一条条锁链将其牢牢禁锢住。
而“锁链”的另一端,一缕又一缕黑气深深蚀入了山壁中,几乎要让那结实的山壁都冒出青烟来。
正要出手的陆菁二人都惊了惊,等缓过神来,方才那一闪而过的画面才终于在脑海中慢放了出来。
——就在恶鬼扑出的瞬间,数不尽的漆黑烟气突然从原不为身周冒出,以狂风骤雨之势向着那只恶鬼扑去。千万缕漆黑烟气宛如一张大网缓缓张开,那恶鬼便像是主动撞上了蛛网的飞蛾,瞬间被无穷烟气所覆没,宛如被汹涌澎湃的洪水冲刷,一下子就撞到了岩壁上。
这整个过程快得让人反应不过来。
两人在脑海中回放过方才的画面,这才将目光重新投在方洛身上。
嘶哑而扭曲的嘶吼声在山洞间传开,被束缚于岩壁上的恶鬼宛如一只困入了蛛网的飞虫,拼尽全力挣扎着。偏偏越是挣扎,那漆黑的烟气便束缚越紧。
陆菁突然上前一步,抬手一甩。
之前别在她胸口的胸针闪了一闪,一抹五彩斑斓的色泽自她指间射出,直直向着挣扎不休的恶鬼面门射去,化作虚幻无形之火将之笼罩在内。
这火焰似乎并无杀伤力,麻痹控制效果却极强。挣扎的恶鬼顿时被定格。
与之配合默契的阿宇趁此时机冲出,手中突然多出了一支形似仙女棒的物品。
“来啊,看这里!”他表情扭曲,似乎挣扎了一下,这才羞耻地挥舞了起那支“仙女棒”,周身顿时光华闪闪,华丽丽的特效凭空出现,bgm随身响起,简直宛如在玩魔法少女变身。
而被定格的恶鬼不受控制地将目光转移过来,怎么都无法移开了。
哪怕无形之火在三秒后消失,他也没有再继续挣扎,彻底安分下来。
“……咦?”原不为露出惊讶之色。
就在这特效出现的瞬间,不知为何,他突然有种全世界都暗淡了下去,只有这道挥舞“仙女棒”的身影在闪闪发光的错觉,似乎此时这个人就是世界的中心。
——仿佛有某种无形的隐秘力量驱使着他的目光牢牢定格在对方身上,同时让他下意识忽略周遭的一切。
随便换一个精神抗性不够高的人,立刻就中招了。而对原不为来说,这样的影响只是微风拂面。只不过,看着一个高大魁梧的汉子在旁边表演魔法少女变身,实在是给人一种视觉上的震撼。
此时此刻,原不为脑海中只有一个念头。
……居然有这样的封印物,真会玩~
他惊讶了一瞬,便将目光看向一旁提前转身不去看的陆菁:“我有点好奇,这梦境之中进来的只是意识体吧,你们是怎么将封印物带进来的?”
陆菁愣了一下:“你不知道吗?”
看她的反应,不用她说,原不为已经明白过来:“看来这种将封印物带入梦中的手段不是来自隐秘的特殊封印物,应该是特事局为这次异常事件所准备的通用手段,每一位调查员都能做到吧?”
陆菁点头:“那你怎么……”
原不为摊了摊手:“因为我不是接了任务来的,而是自己直接来的。”自然也就没有得到特事局传下来的通用手段。
陆菁微微睁大眼,有些不敢相信。
哪怕这世上异变至今,多出了那么多让人难以想象的超自然现象,但人类本身依旧是平凡而脆弱的。失去了封印物,调查员本身没有任何特殊力量,遇到危险时,除了灵性感知和精神抗性高一些,他们和普通人并没有太大差别。
因此,她实在难以相信,居然会有人敢不带任何一件封印物,闯入异变的源头中来。更何况,原不为方才的表现,看起来也不像是没有动用封印物的力量。
但原不为神色平静,意态自若,态度十分坦荡磊落,让人无法不相信他的话。
尽管心中疑惑,但陆菁没有多做纠结,她自口袋中翻出一片口香糖,递给原不为,解释道:
“吃下这个就行了,现实中的封印物就能在梦境中暂时具现——不过每具现一分钟,都会消耗现实身体中的糖分。同一件封印物多次具现,消耗叠加。据测试,最好不要超过三十分钟,否则糖分消耗过度,可能会有生命危险。”
原不为接过口香糖,眸光亮了亮。
……消耗糖分?这简直是为他量身定做的封印物,免费降血糖吗?
且不说原不为已经在心中转过了多少种有趣的念头,此时三人的注意力已经回到方洛身上。方才他一瞬间由人变鬼,本是极为可怖,然而帅气不过三秒,就被原不为三人来了一套三连击,无缝强控起来,看上去又甚为可怜了。
只不过……
陆菁心中满是疑惑:“幽灵与恶鬼没有感情,这是经过无数事实佐证的。这些逝去之人,在死亡的那一刻就被剥离了生前所有的情绪,对生者只剩下本能的恶意,即便是曾经相依为命的亲人爱人,一旦死去变为幽灵恶鬼,也不会再有半分旧情。他又是怎么回事?”
要知道,在原不为一句话道破玄机之前,方洛可是非常正常的,喜怒哀乐与普通人无异,感情十分充沛,这也是他们完全没发现对方身份的原因。
原不为也很好奇,摇了摇头:“这就要问他自己了。”说着,他便看向被牢牢束缚在石壁上的青年,“你说呢?”
阿宇已经收起了那根“仙女棒”,被捆绑在石壁上的青年没有再挣扎不休,他缓缓睁开了眼睛,那双没有眼白的漆黑双眼中,似乎又恢复了一分淡淡的情绪。
方洛僵硬地扯动了一下嘴角。
“……我说。”
他飞快翻动着脑海中的画面,更久远的记忆已经模糊了,就在他死去之后,依稀只剩下一缕浑浑噩噩的意识,什么也不记得,什么也不知道,就在枕溪村的祭坛附近飘荡。
那时的他,脆弱到只是一缕阳光都有可能将他晒化。
就这般不知飘荡了多久,某一天,他隐约感觉天地间发生了某种变化,而这种变化对他而言是有利的。
他浑浑噩噩的意识恢复清醒,只感觉残魂正在一点一点壮大,偶尔还能摆脱祭坛的束缚到村中各户人家转一圈,由此引发的一些动静反而吓坏了不少人。
直到三个月前,枕溪村来了一个外乡人。
那人一副道士打扮,装神弄鬼,神神叨叨,让不少人相信了对方的鬼话。又随身携带着一枚黑漆漆的袖珍祭坛,声称信奉源初之神,虔诚祭拜神明,便可美梦成真,烦恼尽消,享尽乐趣。
在曾经方洛被活祭的地方,整个村子的“圣地”,外乡人所带来的袖珍祭坛被郑重其事安在了原本的祭坛上。这袖珍祭坛中似乎有某种无形的力量,对浑浑噩噩的意识体极有滋养效果。
那一刻,方洛彻底被惊醒了!
——一只恶鬼就此复苏。
幽暗的山洞中,方洛垂着眼,鲜血顺着他惨白的脸不断滴落,他冷飕飕的声音还在继续:“一开始,相信那神棍的人不多,他们按照对方的要求举行祭祀,祭品是一个小男孩,村子里有名的克父克母的天煞孤星……”
献上祭品,祭祀神明之后,这些参与了祭祀的人果然日日容光焕发。
据说他们每晚都在美梦中享尽人间富贵,现实中得不到的东西都能在梦中实现,那是极致的享受。于是,便有越来越多的人加入祭祀,且信仰一日比一日虔诚,到最后,整个村子都沦陷了。
所有人都沦为了原初之神的狂信徒。他们病态一般痴迷着梦中的世界,越来越反感现实,只想永远留在梦境中。
此时,已经被尊为祭司的神棍站出来振臂一呼,一群疯子当即响应。
他们将全村所有的孩子作为祭品,献上祭坛,只为了让他们都能升入“神国”,永远留在那无边幸福的“神国”中。
那一晚,流不尽的鲜血染红了祭坛的每一个角落。原本被束缚于祭坛处的恶鬼被突然涌入的强大力量冲击,一下子挣脱了束缚。失去了生前一切情感的他,将眼前所见的一切活人都杀了个精光。
“……再然后,等我苏醒过来,就发现自己身处于漫天白雾中,只记得不久前才刚刚进行毕业旅行,与同伴失联……然后就遇到了你。呵呵,我还以为能回家了,原来,我已经死了吗……”
方洛自嘲地笑了一声,眼眸中剧烈挣扎着,时而充斥着丰沛的人类情感,时而又变成冷冰冰、满含狰狞恶意的凝视,身躯因此而颤抖。
“我也不知究竟发生了什么……”
他艰难地说完最后一句话,便垂下头来,放弃了一切抵抗,任凭宰割。
“既然不知道,那就一起去寻找真相吧。”
原不为的声音在一边传来,让方洛一下子重新抬起头,便直直望进了一双格外平静的眼睛里。
这双眼睛的主人冲着他扬起唇角。
“你们以为呢?”
第99章 文豪17
原不为的提议,陆菁二人自然不会反对。他们本就是为了查清楚一切,解决掉这起异常事件而来。
若要查清真相,便要先找到切入点。
从方洛口中得知了前因后果,又有原不为这样一个看上去就不简单的人物加入,陆菁已是信心大增。
她凭经验便推断道:“如果一切不假,那么那枚袖珍祭坛应该就是导致异变的关键,多半是封印物。就算不是,也和封印物有着很深的关系才对。”
“……梦境是现实的投影。只要在梦中的枕溪村找到祭坛的投影,或者当初那个外来的神棍,或许一切就迎刃而解了。”阿宇接着她的话第二个开口,“晚上那里是鬼窝,我们可以白天去。”
几人聚在山洞中,如同召开小型议会一般,一个接一个发言。按顺时针方向过来,也该轮到自己了吧?紧挨在阿宇边上、还被捆在墙壁上的方洛眼睛一亮,当即就要开口:“我也……”这么想。
他正兴致勃勃欲要参与,却见两人的目光几乎是同时轻飘飘从他身上掠过,直直投向了最后一人,似在征询:
“云安,你说呢?”
被无视的方洛:“……?”
山洞中十分昏暗,原不为坐在离几人稍远一些的洞口,有朦胧的月光温柔地渗了进来,将他的脸染出一片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