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唧唧复唧唧,木兰当户织。不闻机杼声,唯闻女叹息。”文雅弱质的女子手持书卷,但并不去看,反而那双满是笑意温润的柳叶眼一直在打量着众学子的坐姿神态,随口便开口诵了一句。
“唧唧复唧唧,木兰当户织。不闻机杼声,唯闻女叹息。”学子随之摇头晃地念上一句,一个个的神态飘忽,坐姿随意,显然没有半点上心。
可女子心底清楚,却仍端着一张笑颜,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现在还不是时候,再等等……
她自幼便聪颖过人,对于众学子的态度一想便明白了。只是她初来乍到,不宜主动挑事。
“问女何所思,问女何所忆。”她持卷打量了一番,将眸光定在了两个学子上,才带笑说出下一句,“女亦无所思,女亦无所忆。”
那两个学子都是坐中央最好的位置,一个在前,一个在后。
在后的那个学子生得极为高大俊美,三分书生儒雅,三分公子贵气,四分英武凶煞。当真是肃肃如松下风,高而徐引。四周同样子身穿蓝色学子服的学子几乎全都被他压得死死的。在容色出挑者中,他仍是出挑。
他的坐姿是一丝不苟的端正,与边上学子大大咧咧的坐姿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可他那双好看的丹凤眼中却尽是戏谑耍弄之意,以及不经意间露出的轻蔑。却是明白地说明了,他对她没有半点的对师长的尊重之意。
在前的那个学子也生了一副好皮相。世间容颜皎好者,只占少数,而士族占有最好的资源,自是常出美人。这一个学堂上容色过人者,是有十几个。
可这学子无疑是美人中的美人,和在后的学子不相上下,或许还要胜上几分。
一双灼灼的桃花眼自带三分笑意,水波流转间,好似落了三千繁华在其中。美得叫人难辩雌雄!而修眉间的一股英气很好的压住了这阴柔。
这学子一分清冷,一分英气,三分灵慧,五分风雅,着实叫人难看懂。坐姿同样讲究,却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桃花眼的眼波流转,不看书,却望着窗外出神。
为什么注重这两个学子,自然不是因为他们姿容出众,而是另有他因。
他们都有一个特点,就是坐姿礼数远超旁人,但对她更加漫不经心,而其他学子都频频看向他们两个,像在等他们命令!显然他们两个是这个学堂上的头。
而坐在后面的那个学子,明显对她不满。前面那个倒是没什么表现。
谢道韫在想什么祝英连一点都不知道,
她只是陷入了深深的回忆之中,并非有意冒犯。
那年阳春三月,春光明媚,她斜倚木兰花窗,听那侍女的教学。
“唧唧复唧唧,木兰当户织……”她笑容清浅若水,声声入耳。
水清浅细致地念上一遍,她便跟上一遍。
“小昭真厉害!这么快就记住了呢!”她的声音从遥远的时间那一头传来,变得恍恍惚惚,悠悠扬扬。
她记得,她最喜欢这首木兰辞,每天都倚着窗念上几遍。
而她跟着她轻诵,“阿爷无大儿,木兰无长兄。愿为市鞍马,从此替爷征!东市……”
一句又一句,一遍又一遍,花木兰般的女子却终究只是个梦……
清浅姐姐啊……
“这是北魏流行的一首民谣,讲的是花木兰替父从军的故事,不知道在座的各位对这首民谣有什么看法?”谢道蕴柔和有力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绪,叫 她渐渐回过了神,打量这位千古留名的才女。
第一堂课就讲了木兰辞,谢先生,你是在立威么?又是警示吧!
看着台上文质彬彬,秀雅端玲的女子, 她的唇边露出一个意味不明的弧度。
而另一边的祝英台早等着这个机会了,双目灼灼地举了手,“先生,我……”
“先生,我来……”哪知道为什么说这个梁山伯也笑着,举起了手。
两人被对方吓到,看见对方举起的手,不由得相视一笑,当真是默契极了。真有一点‘心有灵犀一点通’的感觉。
而看到这一幕的学子们不满地皱了眉头,王蓝田咬着牙,气愤地凑到马文才身边,“祝英台和梁山伯怎么回事? 这不是向那个谢道蕴服软了么!就知道他们不是东西!还拖累我们!”
“稍安勿躁!”马文才轻挑眉,看了眼前头的祝英怜,并没有什么大反应,知道祝英怜应该站在中立的地方,“这是祝英台的想法!又不是祝英怜的想法,急什么?”
而另一边的梁山伯和祝英台根本不知道这些议论。
“山伯,你先!”祝英台的唇角轻扬,率先反应过来,做了个礼让的动作。
“学生梁山伯!”梁山伯也不客气,笑着点了点头,开口回答,“学生觉得这首木兰诗,一定是一个男人所做。他虽然写出了花木兰的忠和孝,却未能写出女子的自主意气!”
谢道蕴老早就注意到这两个学子了,这两人是最专注不过的两个,但听到梁山伯这番话还是惊讶了一番,“愿闻其详!”
“英台,你来!”梁山伯却笑笑,轻唤了声边上的祝英台。
祝英台不由莞尔一笑,接下了话,“先生!故事里的木兰之所以从军,并非出自本意,而是因为‘军书十二卷,卷卷有爷名。阿爷无大儿,木兰无长兄’!木兰出于忠孝,不得不女扮男装,替父从军,其聪明勇敢,忠孝德行让人敬佩!”
她说着顿了顿,满脸遗憾的开口,“可遗憾的是,木兰终是回到了‘对镜贴花黄’的闺中!”
“为什么女人不能挥洒自己天地?而男人总要把女人关在房里,不让她自主自由呢?”似乎联想到了自己,尼山求学之路的艰辛,又想起九姐才能远超男子却只能在闺中,偶尔的商会也要办成男子,祝英台的心中满是愤懑。
此话出口,她便觉得不对了,看着夫子惊异的脸,更是有些后悔了,“先生,我说错了么?”
“你没有说错!”谢道蕴回过神来笑着安抚祝英台,眸光却又开始打量起这名学子,“这首北魏流传的民歌,意在通过聪明勇敢的花木兰,宣扬忠孝思想,这是中原文化的传统!”
她说着浅浅一笑,“难得你们两位,身为男子却有如此见解,将来二位的夫人,定让花木兰羡慕不已!”
这话说的祝英台有点尴尬,叫梁山伯红了脸,不敢说话了。
“这位学子!”谢道蕴轻笑一声,立在了那位容色艳丽的佳公子面前,轻道,“刚才见你轻摇了一下头,可是有更好的见解?本席愿洗耳恭听!”
那学子愣了愣,失笑出声,一时间,竟有桃色飞曳。
“学生祝英连!乃上虞人氏!自小野惯了,口舌更是任性!”学子眼眸似笑非笑,带点意味深长,“先生当真要听我妄言么?”
“听上一听又何妨?”谢道蕴浅浅一笑,对上了她的眼,“就怕不愿说给我听!”
“先生,那学生,就妄言了!”午后清淡的日光印上了俊秀学子的脸庞,染上几分温润。学子的面上似笑非笑,眼眸中不经意流露出几分漫不经心。
而坐后头的王蓝田看不见祝英怜的表情,有急切地唤了一声,“文才兄!”
“我说了!”他不由轻皱剑眉,冷硬地开口。清淡的日光落在了他桀骜冷骏的玉面上反而越发冷淡清疏,更显出他面容的棱角分明,“稍安勿躁!”
听出马文才语气中的不耐,王蓝田比较识相地闭了嘴。
而那边祝英怜见着谢道蕴示意着点头,不由报之一笑,朗声开口,“学生以为此诗重在意!以花木兰一介女流,女扮男装混入军营,立下大功来表达唯才是举的思想!”
“哦?愿闻其详!”谢道蕴的眼眸一亮,直觉告诉她,她会听到了不得的话!
“先生方才曾言,这首民谣流传于北魏!”祝英怜微微一笑,开口,“学生曾读过魏武帝的《八月令》,其‘识拔人才,不拘微贱,随能任使,皆获其用’。”
“《八月令》中曾言,‘负污辱之名、见笑之行,或不仁不孝,而有治国用兵之术’之人亦可为国效力。”她一字一句缓缓道来,似有魔力,叫人驻足倾听,“魏武帝连这等人都用,并非是怂恿不仁不孝之人。不过是在表明,无论贫富贵贱,无论老幼长少,他只认有才之士!唯才是举!”
“木兰诗中表达的也是唯才是举,但比魏武帝更大范围!”她说着,顿了顿,似笑非笑地对上了谢道蕴的眼眸,“是无论男女,无论老少,无论贫富,都唯才是举!”
“很危险又勇敢的思想,不是么?竟想让王朝男女同堂!此人终不得善终!”她像是危险的彼岸花,唇边绽开一抹蛊惑的笑容,吐出的话句句属实,字字诛心,“先生,我说得可对?”
“九哥!你在说什么!”祝英台吓得失声叫出来了,却被自己九哥压住了。
而后边的马文才唇角勾起一丝微笑的弧度,原本因祝英台之语不满的众学子,又开始挤眉弄语。
她看到谢道蕴一瞬间苍白的脸色,随后立马变得更加坚毅。不由感叹起这个才女的聪明和骨气,和思想,可惜了生在古代。
祝英怜刚刚说的都是实话,一点点先进思想没有力量改变整个封建王朝重男轻女的思想,反而在很多时候那点先进思想会被封建压迫而毁灭。在没有力量改变封建时,却站在那封建思想的对立面,是不会得到善终的。
祝英怜很早来到这个世界时就明白,这是个男权社会,女人的地位太低太低了……而没有力量的她,想改变太难,而她只是普通人……
其实很早很早以前,她也有明知故犯的时候,毕竟她是从二十一世纪来的先进女性。可是,那一年水清浅的遭遇,叫她再也不敢妄动一分。遵守着封建的秩序,做一个闺阁小姐。
可她拥有的是来自现代的灵魂啊!所以她跟着英台来到了尼山,重温读书的日子。
“不过……”她的桃花眼深处是无人能懂的悲伤,像极了厚厚的阴霾,可她却仍笑得灿烂如春光,“确实,唯才是举,才好!”
“因魏武帝此举,使北魏人才济济!远超西蜀,东吴!”她说得气势宏大,叫人听之生畏,“唯才是举很好!但少有人有魄力并愿意去做而已!”
“祝英连,你在说什么!女子怎配同男子相提并论!她们只能乖乖任我们摆布……”王蓝田只抓住了那一句男女同堂,和唯才是举,昏了头出言呵斥。他没想到祝英连会有偏向女子的趋势,可他更没有想到的事发生了。
“闭嘴!”满是煞气凶狠的低吼声响起。
在这一刻,马文才想杀了王蓝田!他的母亲,美丽柔软的马夫人,这一辈子围绕着马太守,走向了毁灭……可他仍不允许旁人把‘摆布’这个词用在他母亲身上。
他对女子从来没有什么玩弄的意思,反而是很很认真很认真地对待,他并不想造成母亲一样的悲剧。虽然他对女子仍有一丝轻视,可这是这个时代男子普遍的观念,在骨子他有那份不轻贱折辱女子的尊重。
但骨子里的尊贵傲气同一样让马文才充满自重意气,加之对女子的那份轻视,他不认为谢道蕴配当他的老师,他只是单纯的想逼谢道蕴下山。再说,一个女子混在书院也不好看。
王蓝田不敢置信地望向与自己同桌的马文才,他布满血丝的眼眸狰狞而恐怖,带着丝丝杀机与威胁,叫王蓝田一下子变得苍白。
奇怪!文才兄,怎么了!他不是也不想谢道蕴这个臭女人上台的么?
却看见坐在他前面的荀巨伯厌恶地瞪了他一眼,一句话叫他入坠寒洞,“你难道不是女人生的?”
母,母亲!怎么会扯上他的母亲!他那般慌乱匆忙,像个迷途的孩子,“我,我不是这个意思!”
他的母亲,那么坚强的人,怎么可以受这种污辱!他的母亲……他只是想逼谢道蕴下山而已……
见此,谢道蕴忽然觉得这几个针对她的学子其实挺可爱的,因为他们没有对女子有轻贱之心,冲着马文才,王蓝田宽慰一笑,“无妨!”
没想到这两只根本不需要安慰!
马文才,马公子冷哼一声,偏过脸不理她。王蓝田,王三少切了一声,把脚伸到一边,自顾自打开扇子扇起了风。
(马公子【冷傲】:别以为我改变主意了,快给我滚下山!
王三少【马公子老大,天老二,我老三】:切!本少爷才不需要安慰这种东西!又一个想讨好我的蠢货!
谢先生【笑里藏刀】:这两个熊孩子,所以品状是不及格呢!还是不及格呢!
祝英怜:前面两个蠢货!)
“我母亲――祝余氏!掌握祝家十多年!祝家在十多年中壮大几倍!你能么!”祝英怜一句话便叫人无言以对。
没人发现祝英怜眼中流露出的一丝轻蔑冷漠,竟与向来自大的马文才如出一撤!她冷嘲热讽的心中只余一句,世人愚昧!
世人愚昧,蔑视枭雄,沾污英雄!自以为是,不知才不分男女贵贱!尊崇着那腐朽的制度,压迫着无辜之人!
“你的眼光很独到!”良久,谢道蕴柔和有力的声音才响起,带走了那灰暗的回忆,她终于想起自己已不再身处于压抑的余家大宅,这里也没有余家那些冷血无情的疯子。有些冷寒的血液终于开始回温。
对上谢道蕴清亮的双眸,她紧绷的神经有些放松。
“不知道你未来想干什么?”谢道蕴浅笑问。她很明白,身为一个女子,有多少辛酸只有自己懂!
曾经的她也有同祝英台这姑娘一样的想法,对,从祝英台向她陈述论点了时,她便已经猜出她的身份,并惊叹于小姑娘的胆量。可她现在已经过了天真的年纪,知道人力终有尽!她改变不了王朝,但可以改变周围的人。
她来尼山的第一天就知道会被排挤,就算她再有才也会,因为她是女子。但是她从来都没有怕过,但是存了改变尼山学子的心思来的。
但是所幸情况没有她想的那么差!尼山的学子本性不坏,之所以反抗她,只是因为不服气。而这种事很轻松,就可以搞定!不服气,就用实力让他们服气。
她从来都是那么自信!不过她现在有些好奇,这个让她看不透的学子到底说会出什么。
“驰骋沙场,保家卫国!”学子的眸光坚定如磐石,声音清亮如惊雷,“大厦将倾!愿马革裹尸!以己之才谋,谋一个盛世太平!”
她,惊异不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