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西洲又顿了顿,从喉间缓慢地溢出一个字,“嗯。”
“我回来了。”
他看到面前的女子,脸上迸绽出惊喜交集的光采,不顾一切地朝他奔来,竹杖被甩在脚边,霍西洲闭眸,等了片刻,一个柔软的娇躯投入怀中,严丝合缝地抱紧了自己,有前世今生都难遇的温柔。
燕攸宁在抱紧他的这一刻,手中抓住了霍西洲的锦衣。
衣料触手柔滑,经纬细腻,是上等的贡缎。
“洲郎,”她把脸倚在他胸口怀中,低低地道,“你回来就好,其他什么都不重要。”
霍西洲一动不动,任由她抱,脸上的神色复杂莫名。
“对了,”她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洲郎你饿了吗?我,我煮饭给你吃……”
霍西洲看到她手背上红得扎眼的燎伤,目光仿佛被峨眉刺一刺,几乎扎出血来,忙摇头:“蘑菇吗?我不爱吃。”
一面拒绝着一面心想,李图南那厮要是还有点眼力见,也该知道拎点吃食过来。
燕攸宁笑道:“可是洲郎,你以前最爱吃我做的东西啦,就算很生气很生气,气我不来马场找你,都会乖乖吃完呢。”
霍西洲简直不知她口中说的人是谁。
那个十九岁的毛头小子,有这么憨么?
第67章 “一脚跺在皇帝小儿的御……
李图南在半山腰等了王爷很久, 始终不见他下来,提起一口气又转上山去,路上遇见一个卖醉鸡的小贩, 想来这些人在道观外头卖鸡鸭鹅肉赚的就是来往香客的钱, 他兴味盎然地买了一只醉鸡一只叫花鸡,兴冲冲爬上山, 盘算着当着道貌岸然的老观主大快朵颐一顿。
没想到进道观晃晃悠悠地逛了一大圈,应是把那烧鸡的香味飘得满观皆是, 最后一个小道童实在受不了了, 对他说:“你快走吧, 你家王爷还在后山, 没出来过。”
李图南吃惊:“果真?”
王爷莫非是打算与燕娘子共温鸳梦,破镜重圆?
若是如此, 那倒轻易不能打搅了王爷的雅兴啊。
不过,都这么久了,相必王爷腹内也饥饿了, 待会他就偷摸溜进去,送了烧鸡就走。
没想到居然让他看到这么一副场面。
燕攸宁窝在霍西洲的怀中, 依赖万分, 小鸟依人, 墨黑的青丝简单地扎成一束斜垂落于胸前, 从如云的鸦发间露出雪白.精致的小脸, 温婉无比。
而那个一向不近女色的王爷呢, 以前西域的公主对他青睐有加, 他是怎么拒绝的?还非得脸孔一板,把人家吓得不轻,接着就拔剑出鞘, 说无意娶妻,劈手斩落了西域的舆图,把人家吓破了胆彻底跑了。这会儿居然抱着人家燕家娇滴滴的娘子。
啧啧,不要脸。
过了一会儿,燕攸宁突然鼻子像是嗅到了气味,面转向窗外:“洲郎,好香啊,是醉鸡。”
霍西洲也闻到了,不过比燕攸宁慢一步,他的鼻子没有她灵光了,看来是目盲所致。
扭头一看,正好碰上尴尬地躲在竹窗外的李图南,目光示意他将醉鸡放下。
李图南鸡啄米似的低头,一把将烧鸡抛了进去,霍西洲一手稳稳当当地接住,旋即一把塞在了燕攸宁手里,燕攸宁困惑至极,还不知道手里塞了一包什么,怀里一空,她再一次失去了霍西洲。
霍西洲犹如一阵无声无息的微风,从竹窗一跃而出,停在了李图南面前,李图南吃惊地张大了嘴巴,转眼被长渊王一臂捉住了肩膀,两人又悄无声息地往下掠去,彻底出了竹屋。
竹屋中传来燕攸宁惶恐不安的呼声:“洲郎?你去哪儿了!你不要我了吗?洲郎……”
声声凄婉,听得李图南都不禁动容,可他看到霍西洲居然铁石心肠地不肯回去,“王爷,不然就……回去?你听听看燕娘子的声音,真是闻者伤心见者流泪,王爷你就无动于衷吗?”
霍西洲隐忍不发,拳攥得青筋暴露。“你不懂。”
李图南耸肩道:“我是不懂王爷明明喜欢人家,却不肯靠近是什么意思。男子汉大丈夫磨磨唧唧可没意思,喜欢就要,一脚跺在皇帝小儿的御座上把人要过来!”
约莫是李图南的破锣嗓子声音大,燕攸宁一下听见了,她跌跌撞撞地扒着窗探出半边身子:“洲郎?你还没有走吗?”
霍西洲转过身,一把掐住李图南胳膊,带他脚下掠出数十丈,彻底远去。
重重树杪隐没了燕攸宁趴在窗边的身影,方才停下来,霍西洲冷面道:“寻个机会,将她贮存的毒蘑菇全部搬空。”
李图南反问:“没有毒蘑菇,就两只烧鸡顶天了吃到明日,她一个人怎么做饭呀,难道要她瞎着一双眼拄着竹竿爬山扯竹笋吗?一想到背了那个死了的婢女走了这么久我就发怵,而且国公府的人根本就不在意她。”
李图南很会挑准时机往霍西洲心口捅刀,捅刀的技术非常娴熟,先是“顶多吃到明日”,再是“瞎了一双眼”,再憋个大的,提到那个失足摔下山的婢女,最后,以国公府根本不在意燕攸宁收束。一番话下来,霍西洲已心脏中刀无数。
“……”
李图南啧啧道:“王爷你心太狠了,这可是你的妻子。”
“……”霍西洲转面道,“她不是。”
他曾经愿意奉上一切娶她为妻,但她根本不屑一顾。她不愿意。
李图南冷哼道:“渣男语录宝典。”
霍西洲面孔森寒:“李图南。”
看来是近日无战事,个个都开始皮痒了。李图南居然也爬到头顶上开始顶撞自己了。
霍西洲回望层层林木间,已经不见了她的窈窕姝丽的倩影,不知她这时在做什么,可还是像之前乍然失去惊慌无措,到处喊着他?
虽然燕攸宁这个女人善于骗人,但,不得不说,他真的有几分动摇了。就在她绝望地奔出竹屋的雨夜开始,看到她狼狈的模样,他便已瞬间心软。
“你留下,我回去看一眼。”
李图南突然听到霍西洲这么说,感到很是惊讶,还没说话,只见霍西洲已拔足向后山而去。他松了口气,还好还好,王爷终归还没有一渣到底。
霍西洲回去之后,便发现燕攸宁并没有如自己所想的那样没头苍蝇似的乱撞,她的身旁横斜着一根竹杖,安静地坐在竹榻上,眼睑微垂一动不动。
她的手中,握着一只色泽斑斓的毒蘑菇。
霍西洲心念一动,怕她立刻就塞嘴里将蘑菇塞嘴里去了。
虽然她并没有那么做,但他很快意识到,这样下去不行。国公府的人并不喜爱她,尤其燕昇。婆妇逃散,绯衣已死,她孤零零一人,怎能在后山待着?
可他该如何做?
霍西洲忽然感到极是懊恼,一掌不轻不重地拍到了窗缝上,发出沉闷的“咚”的一声响。
“洲郎?”她立刻像是听到了动静,扭脸朝向木窗,做贼心虚的霍西洲立刻一个闪身到了窗后。可随即又神色复杂地笑起来,她其实根本看不见她。
但没等他再回身重新走到窗前,蓦然听到她道:“洲郎,我不疼呀。”
霍西洲吃了一惊,飞快掠到窗前,果不其然,只见桌上放着半截剩下的蘑菇。她又开始对着幻觉自言自语了。
不知道幻觉说了什么,她抱住了空气,轻声喃喃:“我才不想跟他们回去呢,回去,你会回去吗?那样,我就见不到你了啊。我不要回去,八抬大轿抬我我都不去!”
“我才不是傻呢……”
“霍西洲,臭哑巴你再敢说我傻看看?”
说着她的玉手探出,试图拧幻觉的脸一样。
霍西洲一瞬不瞬地目睹着这荒唐的一切。
臭哑巴?
这又是什么称谓?她在骂自己吗?
他就这样脸色略带古怪地看着燕攸宁对着满室空气,俨然无处不在的“霍西洲”说话,时而掩唇欢喜,时而羞怯快乐,时而目含泪光,时而……又因为“霍西洲”陡然的消失而崩溃大哭。一个人,真的能扮演出情深似海,演到这个地步吗?
终于,一切又尘埃落定。她不再闹了,犹豫半晌,手缓慢地伸向桌上剩余的那半截毒蘑,霍西洲的眉心拧成结骤然剧烈跳动了一下,手中的碎石子脱手而出,打掉了她面前剩下的最后的毒物,让她两只小手扑了一空。
“……”
燕攸宁的手在桌上摸来摸去,始终没摸到,又试图在脚底下寻找,也没找到,她怪异地喃喃自语:“咦,我刚刚还放在这儿的。”
为什么突然不见了?
意识到自己的蘑菇不翼而飞了以后,燕攸宁不哭不闹,只是平静地说道:“方才应该用我的钱跟云栽换点儿山里的蘑菇的。”
“……”霍西洲一阵惊怔无言。就这么执迷于幻觉?
燕攸宁是与他一样拥有前世记忆的人,所以在前两年,她必然试图对命运作出了一些扭转,但有很多事,霍西洲从没想到。来长安之后他才发觉,燕攸宁并没有如他所想的那样嫁给李苌,今生李苌只有一个侧妃燕夜紫,燕攸宁被钦封为永宁郡主,燕攸宁不在府中,而是生活在山上。她身边几乎没有伺候的人,燕昇也并不关心。这种种都让他感到意外和愤怒,心底隐隐的戾气呼之欲出。
悄然日移西天,暮色停了一段在她的竹楼墙根处,恍惚照出她如简笔勾勒的侧影,再以云头皴密点,整个人宛如笼罩在一层蜜色薄烟之中。
霍西洲的脑中蓦然出现了一幅画面,夕阳下交颈饮水的两匹马,水岸边的芳树下一男一女相叠互倚,含情脉脉,似在谈笑。不知道说什么,娇俏万方的少女手里掐着一根长势正好时被拔断的青葱狗尾草,拿毛茸茸的草尖轻拂男人的鼻翼。男人满脸纵容,被拂痒了也丝毫没有火气,一双眼睛像是看痴迷了般盯着少女的面。
他不知道,那是哪里来的记忆。
然而记忆里的燕攸宁,与现在很不一样。那段记忆里,她是充满活气、生命力的。
霍西洲亦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怎样离开了此处,一直等待着的李图南见王爷神色有异,颇为担忧地看了一眼霍西洲:“其实我觉得,王爷如果娶燕娘子真的挺好的。”
以十万大军震慑长安的霍西洲,如今唯一被人诟病的就是他夏国公府奴隶的出身,如果在这个时候,他能娶到夏国公府的嫡女永宁郡主为妻,那将会是一件大有助益的好事。
霍西洲似乎充耳不闻,一个人往前举步走了一段距离,忽停了下来,等李图南费劲跟上,霍西洲扭头沉声道:“入宫,去见天子。”
李图南眼冒星星:“走走走,小的给王爷牵马去!”
长渊王妃,现在可以有啦!
霍西洲一阵失语地看着李图南的背影,感到李图南的高兴过分得就好像他是那个要娶妻的人。
第68章 第三个要求
自从于金殿上惊鸿一眼见到如今已经飞黄腾达的霍西洲, 燕昇整个人都不太好了,不但惊诧于霍西洲这两年来的奇遇,更恐惧姓霍的记仇, 为了从前自己对他和阿胭的婚事百般阻挠而向自己复仇。
那日燕昇愁眉不展地回到家中, 连夫人的柔情蜜意都没有听进去,就道:“夫人, 怕是完了,姓霍的回来了。”
卢氏不明就里:“夫君是说哪个姓霍的?”
燕昇戴上了沉痛面具:“霍西洲!”
卢氏手里的花针顿时坠落在地, 她“啊”一声, 脸色苍白地问道:“霍西洲不是已经死在十万大山了么?”
燕昇气急败坏地于屋中来回踱步, “我怎么知道, 他竟然未死!又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如今回来已是战功赫赫的长渊王。”
卢氏更是吃惊不已:“啊这?夫君, 这怎么办,他若记恨咱们,怀怨于心, 可如何是好?”
燕昇正为此事发愁。
世事难料,当年霍西洲坠崖而亡时, 谁能想到今日!林侯押送回来的那具破败不全的尸首, 原来大有猫腻!
卢氏也是想到了这一点, 花容惨白地跌回椅中, 唇瓣微微哆嗦:“可怜我的阿胭, 为了一个根本没死的人瞎了眼睛, 害了一身病, 在紫云观待了两年!”
不待燕昇说话,卢氏立刻起身道:“不行,必须立刻接回阿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