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她似乎一点不操心回娘家的事情, 霍西洲松了口气,走过去, 蹲了下来,拾起一旁干净的卷帕裹于指尖, 抬手, 替她擦拭嘴角的油渍, “王妃要回娘家?”
燕攸宁点了点头, 于是霍西洲的脸色便暗了下来,燕攸宁看不见他的神情, 自然不晓得他生气了,只是遵循本能解释道:“三日回门是定俗,我得回去一趟。”
霍西洲怔了一下, 神色略有缓和:“多久?”
燕攸宁回想一番,道:“一日, 后天就回来了。”
霍西洲流落长安没几年, 对长安所知不多, 既然是固定的习俗, 她回一次也无妨, 料想燕昇不至于扣留他明媒正娶的王妃。
“好。”
他意懒地回了一句, 起身朝外走去。
燕攸宁本来想问他能不能陪伴自己一起回去, 可是男人已经走了,她也没有那个勇气问他。落寞地垂下了脑袋,将嘴里的小龙虾嚼得有滋有味的。
抱琴司棋将行李收拾好, 一到黄昏,燕攸宁便沐浴歇下了。
夜风飀飀,拂花弄柳,霍西洲步入寝堂时才发现她已经睡熟了,仍然是熟悉的睡姿,将后背留给他,发如绿云,堆叠于鸳鸯枕,蜿蜒于芙蓉衾。
他叹了口气,想起今日白日所见,起身时发现头皮扯得疼痛,皱眉目光巡过去时才发觉,原来是她孩子气地将两个人的头发缠在了一起,纵然礼俗再有差别,但周人不会不知道“结发为夫妻”的含义。
发现结发的那一刻,那种恍惚的不真实感觉于一瞬间自云端着了地,原来这辈子,她已是他的夫人。
白云苍狗,那十年被嫉妒和恨意摧折心肝,走火入魔的时光,终究不复,都已离他远去。他曾在无数的深夜当中止不住地去想她和李苌的恩爱场面,越是要克制自己,那些臆想出来的画面便越是往脑中钻。在与西夷对阵的演武场上,他曾亲眼目睹他们二人新婚燕尔眉来眼去,也曾在即将得胜,守护住她的名节,以求卑微地换得她一眼青睐之时,被李苌设计打落山崖。他怎么可能无恨?
然而那些,似乎都抵不过,此刻卧榻之上的真实。
她是自己的女人,早已不再是妄想。
霍西洲睡倒下来,大掌将她的盈盈细腰一搂,圈入怀中而来,燕攸宁没有醒,只是嘤嘤哼了一声,又娇又软又香甜的身体像得到了一块棉花糖般往他怀里钻,脸颊贴他的脖颈,吐气如兰,那股热热的香风顺着人的衣襟直往下,往皮肤每一个毛孔里钻。
他看来是再一次搬石头砸自己的脚,凭他几度濒临崩溃的不堪一击的自制力,实在没资格对她装柳下惠。
“……”
次日,燕攸宁苏醒,卧榻旁的男人又已经不见了,她并不失落,被窝是暖的,知道他回来过已是足够。照昨日所列的计划,燕攸宁起身梳洗,以便精神抖擞地归宁。
她记得燕夜紫初嫁回门之时,因东淄王侧妃的尊崇身份,排场铺得极大,李苌坐拥封地,东淄又是块依山傍水的膏腴之地,金银玉器、深海明珠无数,比家底那确实是比不过,也不必去比,因此轻车简从,只要带几个长渊护卫就足够了。
孙倬护送王妃归王府,燕攸宁下车的时候,对孙倬道:“对了,前年林侯带了一具断手断脚的尸骨回来,葬在了城郊马场,是用的霍西洲的名字,多有不吉,孙将军带几个人去,将牌位铲了吧,立个无名冢。”
孙倬一想,这确实大不吉利,王爷的名讳怎能被刻在死人牌位上!
他立刻带人离去,只留下少许护卫,燕攸宁便携四名美婢与剩下的随从,叩门之后,在一阵前后通传过后,步入了夏国公府大门。
卢氏听说燕攸宁回来了,与李瑞家的相扶将而出,喜笑颜开,垂泪涟涟,待看到燕攸宁的那一刻,顾不得体态仪容,身子一软,差点儿昏倒在李瑞家的怀中。
淳哥儿屁颠屁颠地跑了出来,直喊“姊姊”,径直跑向了燕攸宁怀中,蒜苗高的娃娃一把抱住了她的大腿,比起两年前,淳哥儿确乎是长高了不少,脸蛋也没从前那么肥了,但燕攸宁还是忍不住,掐了一把他的小肉脸。
都说孩子是最单纯的,只不过燕攸宁记得自己当年离府时,这个弟弟都对自己没什么真感情,遑论离府两年了,小孩子不可能还记得她的。所以这必定是有人事前已经教过了。
虽说不一定是演出来的,但是小孩儿肯这样多半是为了好处吧!燕攸宁恰巧也有准备,将封的大红包一下塞进了淳哥儿掌心,“拿去买零嘴吃。”
淳哥儿便欢天喜地,将手里的红封摇给卢氏看,得意扬扬。卢氏欢喜,感觉到燕攸宁对国公府并没有那么排斥,也不禁舒了口气。
最后出来迎接的是燕昇。
作为一家之主,他双手负后,气定而神闲地凝视着院落中所发生的一切。
直至卢氏发现了他,朝他唤“夫君”,朝着燕昇走了过去,“夫君,看来看去,还是咱们阿胭的眼光最好,你看,霍西洲今日已经是万人之上的长渊王……”
燕昇不关心这点,冷口道:“霍西洲那小子来了没有?”
为人女婿,却不送妻子归宁,放在长安贵女之中实则笑话一桩。霍西洲都如此不给阿胭和国公府颜面,又有什么值得拿来说的。
燕攸宁垂眸道:“夫君另有要事,我道自己一个人也能处理得过来,便自行而来了,父亲万勿责怪夫君。”
燕昇冷然不悦,对卢氏道:“人家已是长渊王,但与我夏国公府有何干系,视我为泰山你为泰水了么!何况阿胭目盲,如此不便,可见是根本未将她放眼中。”
卢氏不敢在人前拂了丈夫的面子,点头称是,不再言语。
燕昇冷冷看向燕攸宁:“回来了,便进来吧。”
一行人入明锦堂,抱琴搀扶燕攸宁,她右手拄着盲杖,行动迟缓,好在对明锦堂记忆尚存,倒不至于被绊倒,谁知刚入门,便听得仆妇来报,说是二娘子回家来了。
燕昇面露奕奕神采,“阿墨回家来了?”
便速让人去迎。
很快,燕夜紫一身精心打扮过的绯红海棠攒花间杂千枝飞莺的迤逦长裙,垂地三尺余,手挽鹅黄垂蕊丝披帛,腰束掐金白玉双凤牡丹带,膻中一粒硕大的深海夜明珠,步态风流,穿过几道拱门而来。这一来,浑身雍容华贵的打扮,便将在场所有女眷衬得俨如一身缟素。
抱琴专司为燕攸宁打扮,此刻不禁要紧了下唇,暗恨自己怎么没挑几件更华丽好看的裳为王妃穿上,倒让这个东淄王侧妃出了风头。
说到底,她不过是国公府庶女,东淄王的妾,论身份自然比不过王妃,何况今日是王妃归宁,她这刻意喧宾夺主的心思真是……昭然若揭!
想就知道,从前身份拨乱反正之前,这个假嫡女在府上是何等嚣张跋扈了,这都是长安有众口传扬的。
跟随燕攸宁回门而来的,没有一个喜欢东淄王,自然也就恨屋及乌,没有一个看得上这个狐假虎威的草包侧妃。还听说,就连李苌自己现在都有些嫌弃他的侧妃了。
“阿墨,今儿怎么回来了!”卢氏又惊又喜,立刻换她过去落座,顺道温柔地责怪她,来前也不说一声。
燕夜紫微笑着享受着母亲的关怀,道:“阿墨与殿下同来的长安,原先因为参加姊姊的婚宴是以没能过来,后来想着姊姊必然回门,我还不如与姊姊一起回来,一家人热热闹闹的。”
话音未落,淳哥儿已经又扑到了燕夜紫身世,乖巧伶俐地唤她“姊姊”,将燕攸宁抛在了脑后。不过令他失望的是,姊姊这里并没有大红包,淳哥儿没有讨到赏,小嘴扁了起来。
对于女儿燕夜紫的现身,燕昇也是惊喜的,燕夜紫最知道父亲的虚荣,这次来特意命十几个小厮跟来,抬来了在东淄积攒的宝器,不少是价值连城的古玩,还有千年难遇的药材。
“女儿难得回来一趟,只怕爹娘怪罪,这些东西,全是阿墨搜罗来孝敬爹娘的,还请爹娘收下……”
燕昇点头道:“阿墨有心了。”
燕夜紫福了福身子,这才似乎看到燕攸宁。
长渊王妃归宁日,居然两手空空而来,不但如此,连她的丈夫,居然对岳丈也不赏光,这是何等傲慢!
“大家都用膳了么?”燕夜紫问道。
卢氏摇头,笑道:“还不曾,阿墨来得巧。倒也别站着了,一同入宴吧。”
燕夜紫也笑,握住卢氏的素手,“实不相瞒,女儿在东淄两年,最是想念姊姊的手艺,淳哥儿这小胖崽子只怕也想得过分,如今,母亲膝下的两个女儿都已远嫁,今后怕是一家人再难这么齐整地聚在一处,阿墨还真想在吃一回姊姊做的菜。阿墨知道姊姊眼睛不便,倒也不求多的,只想解个馋。”
“这……”卢氏为难,看向燕攸宁,大女儿眼眸乌润如漆,却无半分光泽。阿胭如此不便,怎能掌勺?
待要道要不算了,燕攸宁默然上前一步,颔首行礼:“一道菜,阿胭还弄得来,斗春院的小厨房空出来给我一用就是了,我用得顺手。”
燕昇皱眉道:“既是阿墨和淳哥儿想要,你便去吧。”
想来这霍西洲虽然现在出息了,处处人模狗样,对阿胭却是大不如前,本来这也正是他从前所为燕攸宁忧虑的,可惜她一意孤行不肯听自己的,到如今自尝苦果,却是她咎由自取,燕昇对她只能哀其不幸,寄希望于她自己选的路,摸到黑也要走下去。
虽然及至目前,燕昇还并没有从顽固不化的燕攸宁身上看到一丝怨艾、憔悴。
燕攸宁转身步出明锦堂时,蓦然听到一声:“且慢。”
这声音是如此熟悉,低沉而有力,似乎有种戳人天灵盖的尖锐感,不止燕攸宁,燕昇以及国公府一大家子人都定住了,看向那个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府内的不速之客。
“长、长渊王?”卢氏怪异地惊呼,看向自己的丈夫,心中更是起伏不定,夫君说,像霍西洲这样草莽出身的野人伧夫,一朝得了势,只会将从前欺辱他的人以卑鄙之手段一一报复回来,阿胭就是他报复的一枚棋子,姓霍的自然不会真心疼爱阿胭。
原本卢氏是不信的。但阿胭今日孤身回门,卢氏见霍西洲并没前来,心底不满之余,重新开始思量丈夫说的话,觉得丈夫说的有道理,只怕真的是这样的。姓霍的没安好心,必定仇恨燕家从前令他为奴。
但燕昇与卢明岚均没有想到,霍西洲居然出现在了这里。
他长身孑然而立,身材高大,被身后日光掷下的阴影几乎足以将整个燕攸宁吞没,“你要去哪里?”
霍西洲环顾四周,目光并未在任何人身上停留,但这股煞气,却令满厅之人噤若寒蝉。
唯独燕攸宁神色一点不变,笑道:“他们要吃我亲手做的菜啦,我去下厨,炒个蘑菇好了。我最拿手的。”
霍西洲看着她樱唇缓慢翕动,纤细的黛眉弯如新月,露出一丝狡黠的笑容,心中便知她在憋坏。
“王妃行动不方便,我陪你去吧。”
霍西洲伸出手递给燕攸宁,冷峻的眸光刺了一下燕夜紫,吓唬得她心头陡然激灵,一个屁股墩坐倒,险些摔跤。
燕攸宁将手滑进他掌心,与之十指紧扣,但在扣紧的那一霎那,摸到了霍西洲食指上缠绕的绳。
那是一枚与她食指上一模一样的同心结。
第76章 蘑菇幻世,群魔乱舞!……
霍西洲是第一次进燕攸宁斗春院, 她的小厨房还算收拾得明亮干净,李瑞家的不放心也跟进来了,后脚停在庖厨外, 一双精明的炯炯老眼直勾勾盯着, 一点差错也不容许。
霍西洲扶燕攸宁到灶旁,吐了口气:“还是我帮你打下手, 需要什么,你说给我听就行。”
说完扭头对李瑞家的道:“你还不进来生火!”
李瑞家的吃了一惊, 她在府上好歹说也算是上等奴仆, 从没干过灶膛生火这般的差事, 乍被吩咐了这么个事, 心头熊熊火起,但一对上长渊王那张杀伐决断的森郁冷峻的面, 顿时气虚,半个字不敢从牙缝里蹦出来,急忙进来生火。
燕攸宁说让他切点儿蘑菇, 正好,那从青霞山采摘来的蘑菇还有不少, 燕攸宁想既然要回门, 多少带点儿东西意思一下, 思来想去, 都觉得没甚好带, 她有的东西国公府一应不缺, 何况也比不上东淄王侧妃腰缠万贯, 既然如此,不如别出心裁,送他们青霞山的时鲜野味好了。
这从青霞山带来的蘑菇和脆笋风味都是一绝, 再由她这个好手炒出来,酸辣可口,燕家的人都有些嗜辣,够他们吃一顿的了。
霍西洲点头:“需要什么说。”
说完手起刀落,将三四朵蘑菇一切两半,燕攸宁听身旁砧板上切菜声嘈嘈如急雨,不禁诧异:“王爷你还会做饭吗?”
霍西洲长眉掀折,不喜这个称呼,但他的口吻极为平静:“自小就会给母亲打下手。”
燕攸宁笑道:“那婆婆肯定是个温柔的人。”
会亲手做饭还孩儿吃,很多人想都想不到呢。
霍西洲顿了顿,淡淡道:“为了防我习武,握着菜刀追杀我二里地。”
“……”燕攸宁一阵失语,想来他的母亲应该也早已不再了,安慰道,“那她肯定也是很爱你才这样做。”
霍西洲抽刀斩蘑菇的间隙里,眼睑微翻,看向她。他的王妃从小看似锦衣玉食,实则在国公府处处受人挤兑,亲生父母将她视同陌路,养母卫氏蓄意害她,府邸的下人也尽是看人下菜之流。她虽衣帛食肉,可这般的童年,倒不如投生寻常百姓家,相比而言,除却后来刀兵血光的未来,他的童年,虽立于风雨之下但有父母在亦算是平静无忧。
人之性本来相近,她性格当中的孤傲、尖锐和偏激,很难说与这个家庭没有关系。
那么她为什么抢了燕夜紫的婚姻嫁给李苌,他蓦然明白了几分。
不知不觉,霍西洲已经将砧板上的蘑菇尽数斩碎,怕她不便,又至于簸箕中清洗了一边,接着去片肉。
“我从后山带回来的辣竹笋存了不少,等会儿就直接上桌吧。”燕攸宁系上围裙,将满头青丝用一张汗巾包上了,“王爷,将油罐递给我。”
霍西洲依吩咐挑出油罐给她,燕攸宁洒了点油进烧热的大锅,滋啦冒起热雾,油珠噼里啪啦地在锅里跳舞,接下来无论燕攸宁要用什么,都只需要吩咐霍西洲,他便会一一送到她跟前来。
如今,她的双眼虽然看不见,但嗅觉还在,味觉还在,炒菜的本领也就还在,等到出锅时,虽然不能目睹菜色,但照霍西洲与一旁蹲着的李瑞家的看来,蘑菇、肉、绿芹和木耳交相辉映,间杂泡野山椒与少许芝麻,香味浓郁,李瑞家的口中难以自禁地分泌出了大量口水。
她迫不及待端菜就走。
李瑞家的一走,燕攸宁冲霍西洲道:“那道菜你等下不要吃,我另炒份小排骨给你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