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天睿行事向来利落,离了莞初转头直奔福鹤堂。正是前晌回事的时候,阮夫人和兰洙都在前头,老太太跟前儿只有方姨娘陪着说话,一旁的六仙桌上秀筠在剪着花样子,秀婧秀雅围着拆连环,见齐天睿进来,都道稀罕。
被老太太招呼到了跟前儿,齐天睿问了安康,一道随着方姨娘说了几句天气的闲话,余光瞥向那一桌子小姐妹,秀筠也不知在端详什么,半天下不了一剪子,头低得都要贴了那样子,脸色越发寡白;两个小丫头自他进来便仰着脸往这厢看,这半日玩耍像是也怪没意思的。齐天睿就着话头跟老太太说起明儿要带莞初回粼里,秀筠不知是没听着还是根本就无意,眼皮都没抬一下,倒是秀婧秀雅凑过来吵吵着想去。
齐天睿笑着很宽和地应道妹妹们都去,又说此次正好也趁便看望岳家。老太太闻言拦道,哪能这一大队人马往人家家里去,新媳妇嫁过来才这些日子,婆家倒要都吃回去了!众人都笑,齐天睿就势道,老太太说的是,孙儿倒没计较。那就先带大妹妹,过几日天气和暖些再接老太太、太太们一道去游湖。秀婧秀雅一听来了劲头,跑过来挤了暖榻上直跟老太太撒娇,听着喳喳闹秀筠才算抬了头往这边瞧。
方姨娘口中道谢,又笑说,“这几日秀筠总是懈怠怠的,正愁没个消遣的去处,只不知太太可放心她出门。”
齐天睿笑道,“我领着,大伯母必是最放心。您说是不是,老太太?”
老太太含笑点头,眼中甚是欢喜这小兄妹的情意,方姨娘赶紧陪笑,“多谢二哥哥,自新嫂嫂进门,这少言寡语的丫头倒有了说话儿的,也是难得投脾气。”
齐天睿点头称是,又向秀筠道,“大妹妹下晌就吩咐收拾好行李,咱们明儿一早走。”
秀筠看着他,轻轻蹙了蹙眉,两眼里有些疑惑,不过到了儿还是在方姨娘的催促下点了头。
福鹤堂这边说妥当了,谨仁堂那厢就好办多了,闵夫人想是老太太见着天睿便又提起粼里来才惹出这一桩事,毕竟也是自己当时应下的,这会子也便不好驳,只是嘱咐走个三两日就好,新媳妇总往娘家跑不是什么吉利事,瞧这才说要回就敢摆了架子不来请安。齐天睿想替莞初说句话,又说不得身子不适,女人们这些借口闲话也是绕不得,便任由闵夫人数落了几句。
次日天不亮齐天睿就起床,回头见那丫头围着被缩在床里头,小身子瞧着好是可怜,睡得倒实在,不觉嘴角一咧,这没心没肺的混账丫头!
将将用过早饭,未待齐天睿往东院去,秀筠倒带着丫头巧菱到了素芳苑的楼下。莞初闻听赶紧迎了下去,那神情切切,果然是亲得不得了。听楼梯上急急的脚步声响的好是轻快,全不顾及自己是有身孕的人,齐天睿也是无奈,这哪有个做娘的计较?看来真得早些接回来看着,好歹让她平安把孩子生下来,往后有奶妈也就好了。
……
一路往粼里去,莞初总算得着在车里跟秀筠说话。实则秀筠昨日回到房中就已然想明白这是莞初的主意,只是很忧心是否二哥哥也知道了,正是怕,一听这么交代放下心来。莞初握了那冰凉的小手,把自己的盘算咬着耳朵说给她听,回到娘家就好行事,外头的大夫稳婆都找好,一日去一日就得回,不能耽搁,不过不必担心,一应车马暖褥都预备齐全,正好应了名儿到粼里玩,能将养两日,待回到府里更不易露破绽。
秀筠听着只管点头,这些日子担惊受怕,此刻都交给嫂嫂手里,一下子便安心了许多,只小声又安置好歹莫让二哥哥知道。莞初拍胸脯,放心!心道,之前若说还怕他狗鼻子伸太长,这回有了这真真假假的遮掩,反倒好办。
昨儿下晌就已经着人往宁府送信儿,今儿一到,宁夫人便迎了出来,娘儿们一见,欢欢喜喜的。齐天睿一旁瞧着,见了娘那丫头的脸色即刻就红扑扑的,没事儿人似地直拉着秀筠往后宅去,不知怎的齐天睿觉着哪里不合时宜,瞧了一会子也琢磨不出,只得罢了,独自往堂上去拜望老泰山。
绣楼之上,按着昨儿信里的叮嘱,宁夫人把秀筠也安置在了莞初房中。待到齐天睿转回头来探望,见小姐妹十分亲热,原想着要再与丫头宽解、嘱咐几句,却已是没他说话的地方。
这一路车马劳顿,秀筠的模样越发疲倦,莞初惦记要赶紧让她躺下歇息,言语之中便藏不得:有二娘照应,你放心……我都记下了,你路上慢走……我有些头晕,不能送了……
言语淡漠,神情倒似急切,那曾经见面就挂在口边的相公二字再也不闻,这明明白白的逐客令撵得齐天睿有些恼火,可当着秀筠和宁家人也不得发作教训她,又忍着待了一会儿,这便起身告辞。
他总算离去,莞初悄悄松了口气,总算卸下一副重担,娘家诸事好办,便是露了马脚也不妨,这么一来竟是比先前的计较还要稳妥,真是佛助神佑。
他向来行色匆匆,此刻的脚步怎的就觉沉缓?隐在窗子后,看那挺拔的身影分明渐行渐远,却莫名的让莞初生出些许慌乱,想叫艾叶儿送他出去看着他上马这才好,却是左右都寻不着那小丫头子……
……
齐天睿从绣楼上下来见底下难得地有两个清扫收拾的仆妇,手脚麻利,张罗着小姐们的行李,只是左右也不见能贴身使唤的丫鬟。不知与从夕兄究竟是怎样纠缠,这一回那丫头像是铁了心要独自承当,不给他送信也就罢了,这一回回娘家竟是把绵月给留在了府里,可见决绝。只是这有孕在身又不肯知会自己的爷娘,还带了秀筠来添麻烦,如何将养?
一个人过了花园子,将到前厅的时候,齐天睿越觉踏实,忽想起来,怎的忘了给她搁下些银子?宁府里头日子都计较,补品怕也不是什么好货色,又想着该再嘱咐秀筠几句,艾叶儿是使不得,可巧菱那丫头是府里调//教出来的,瞧着也识眼色,不如让她多操些心。
这么想着人就往回转,将进了月亮门,两边的竹子日头底下比冬日青翠许多,更觉郁郁茏茏,探出头来几是遮掩了甬道。齐天睿正要穿过,忽闻那竹子外头有人声。
“煮上了?”宁夫人的声音询问道。
“嗯。”艾叶儿应道。
“那是黑红糖,搁了姜片炖了,最是舒经缓痛呢。”宁夫人又问,“几时来的?这回月事可痛得厉害?”
“昨儿下晌来的,头一日倒没瞧姑娘怎样痛。”
“那今儿正好喝,快送去。”
“哎!
竹子外头,齐天睿像一尊被雷劈了的泥像,浑身炸裂,牙咬得咯咯响,好你个混账丫头!真真是胆大包天!什么谎都敢撒!爷竟是被你耍得团团转,这回再饶了你就说不得人了!!
☆、第47章
绣楼小,当年莞初嫌里外间麻烦,便把隔板拆了,只雕了个月亮扇,挂了青青的荷叶帐子,这便空出一个宽宽敞敞的厅来。支唤巧菱去找艾叶儿,莞初亲自服侍秀筠躺在床上,怕日头晃眼,顺手把帐子放下。
早已打了春的天气,日头一出来就暖和,房中只燃了熏香,并未生炉子,莞初顺手从床里拖了一条小棉毯子给秀筠搭上。这才见她脸色发白、唇发青,又赶紧倒了热茶过来捂在秀筠手里,原来这两只手也在细细地抖,“怎的了?冷么?”
秀筠摇摇头,“也不是……就是这几日吃不下东西,早先是见了荤腥受不得,这些时什么也吃不下,头晕。”
“你是心里搁不下,太迫着自己了。”莞初握了她的手,“回到我娘家就好说了,今儿后晌我就去找我叔公,若是一切妥当,明儿咱们就过去。”
“那……宁夫人那厢如何交代?”
“不妨,我就说是带你去湖边游玩,看看粼里。原先在家的时候我就常往外头去,爹娘并不多规矩。”莞初柔声宽解,“莫怕,明儿回来,凡事就都好了。”
“嫂嫂……我……”
两眼含了泪,脸色白纸一般,这般寡薄的身子如何受得那虎狼之痛,莞初看着心里也打哆嗦,口中却不得不硬气,“不是个什么了不得的事,就像咱们来月事,撑个半日就过去了。到时候在这儿好好休养几日再回去,有你二哥接咱们,府里不会多问,再没有不妥的。啊?”
秀筠没吭声,将茶盅留在莞初手中,轻轻仰靠在了枕褥上,眼里的泪凉了也不落,目光落在窄窄的绣床上洗得发白的碎花帐上,再不动地方。
莞初把茶盅放在高几上,想再多劝两句,又觉此刻那腹中滚烫,人的精神也似紧绷的弦说断就要断,这个时候最能安置她的就是赶紧行事。莞初起身往外去,想着不如用了午饭就往叔公那儿去,早一刻都是要紧的。
将帘子掩好,转回身,莞初只觉脑子里轰的一声……
空荡荡的厅,他像是打进地里的木桩子,一动不动……
面色铁青,两臂低垂,死死握着拳,绸袍之下宽稳的肩颤巍巍、隐隐凸//起。狂风骤雨都哑在那眉目之间,一尊雷神,下一刻开口,就是天崩地裂……
莞初吓得魂飞魄散,踮起脚尖像迎了阎王去,几步扑到他身边,整个人都轻飘飘的。他的目光总算是落在了她身上,眼看就要开口,莞初伸手一把掩了他,齐天睿一拧眉,莞初赶紧冲他摇头,脸颊急得通红,几是要哭了出来。
软绵绵的小手下能觉出他咯咯咬牙的声响,骨头刻出的棱角惊得她的手都发颤。两人就这么贴着站着,四目相对,震惊之下烧出满腔怒火,那目光似暴雨之前劈开夜空的寒光,直直刺入她清凌凌的眸底,未及一个字便痛得厉害,不敢挣扎,只泛着泪光乞求……
他终是搭了眼帘,莞初这才轻轻、轻轻地离了他,小心地落了脚,拉了他的手转身往楼下去。
……
窄小的木楼梯年久老旧,莞初拖着身后人,一步一踏,沉重的脚步砸得人心颤……
来到楼下,拉着他走到了书架子后头山墙脚,远远避开楼上南窗下的绣床,便是他压不住火喊两声,也好遮掩。
高大的梨木书架子几乎顶到了梁上,主人出嫁后被抽得七零八落的书勉强相互倚靠,依旧遮出厚厚一面书墙,日头从宽宽窄窄的缝隙透进来,角落里的两人遮在阴影中面上都哑了颜色。
依旧受不得他眼里的阴冷,震惊之后,像突然哑熄的火口,不见一丝烟尘却能觉得出那滚烫的炽烈。不敢开口,莞初低了头,前后不足两日便被抓了个现行,原先自己挖空心思的计较、妥当此刻在他面前显得这么不知所谓……
“是谁?”
好半天,他开了口,语声极沉,静悄悄的屋子里吓了莞初一跳,轻轻咽了一口才小声回道,“……我不知道。”
他转身就走,莞初赶紧拉住他的手,口中急得磕磕绊绊,“不能去!要是肯说,秀筠为何要找我?合府里头,她怎的能跟我最亲?你这么生着气上去,岂不是要逼得她……”
他并未强挣,牙关一咬,反手握了那只冰凉的小手,狠狠攥在手心,那力道像是已然握住了那不知名的男人,死死的似要骨头尽碎,冷声道,“何时的事?”
日头碎光下,莞初不知是冷还是痛,在他手中哆哆嗦嗦的,仔细回想最初的诊脉,犹豫了一下道,“七,七八天前我把了把脉,日子……不短了,少说也两个月,可究竟多久,我吃不准。”
齐天睿只觉得头发懵,身上虚冷,强屏着牙缝里丝丝凉气……
若是两个月前,那是腊月,虽说他不常回府,可他知道这一个月府里既没有外亲拜访小住,也未听得谁外出探亲。天寒地冻,都忙着过年,老太太一向最警醒这日子口儿,上夜巡视的班次都比平日多出一倍,若说是眼前这个手脚不做闲的丫头恐还能溜得出去,却这秀筠,成日捆在大太太跟前儿动也动不得,更有那一班子仆妇丫头,连只苍蝇都不会放进她房中,便是万万不能!那……就不该是腊月,若不是腊月……
见他又默声,脸色却更阴,莞初的手已然痛得没了知觉,遮在他的影子下只觉得冷,顾不得怕,只想起自己初闻时的心惊,生怕这一个门里生长的亲哥哥越寻思越怒,一股子火上来莫说那早就支撑不住的妹妹、怕是这房梁都要烧干净,小声顺着他之前的话劝道,“大妹妹性子静,从小难得个说话的人,心思难免执拗。这一回,她本是打算自己撑着的,实在是走投无路才悄悄说给了我。我只后怕,她幸而想通了告诉了人,否则,依着她从前的性儿,这一时三刻,说不定就……”莞初没把“死”字说出来,此刻说她已然完全打消了这念头为时尚早。
“自己撑着??”齐天睿冷笑,怒火憋得胸膛起伏,压得语声都发颤!“她打算怎么撑?跟那野男人私奔??还是在福鹤堂后头哭天喊地地生?!”
莞初赶紧摆手,“哪能就如此呢?她也是怕……”
“怕??”齐天睿腾地蹿上火来,“她还知道怕??从小养得多少尊贵,一时大了,竟是这么不知羞耻!常年累月的,真真是憋坏了不成?!深宅大院,怎的就把那龌龊东西都闷给了她??女四书都念到狗肚子里去了??没学得正正经经地做她的千金小姐,一日里只知低头不如人,香的臭的都往自己身上揽,不把自己作贱死就不能心甘!翰林齐府这门庭也真是朽透了!养出这么些个离经叛道的东西来,好一巴掌打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