盘子轻笑一声,在花朗看来十分轻蔑,甚至是挑衅。
世上有爱屋及乌一词,那必然也有恨屋及乌的事,他瞧潘岩不顺眼,连带他的外孙也觉得可恨。
旁边弥漫硝烟,连花铃都察觉到了,今天的二哥很不对劲。她知道盘子的外公就是潘岩后,也很诧异憎恶和害怕,害怕他伤害自己的家人。
听说潘岩不喜欢别人流露出不喜欢他的模样,所以花铃一整晚都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她甚至还想让她二哥也收敛一下脾气,可千万不要被大奸臣盯上了!
沈来宝此时已经吃饱了,吃得慢条斯理,却吃得甚欢。在座的人都显得有些沉闷,唯有沈来宝面色最轻松。他已经想过了,非要死的话,那也是逃不过的,倒不如坦然面对。
花铃坐在他一旁总被夹菜,这会也吃饱了。茶水喝得多,有些内急,可这里人多,饭桌上说又不雅,瞧了一会便和母亲说弄脏了手,想去洗手。
沈来宝喜欢饭后小站,坐着难受,一听就离了凳子,“婶婶,我也要去洗手,我带小花去吧。”
廖氏轻轻点头,有人陪着,总比她自己在潘家走动得好。
潘岩唤了下人来领他们去洗手,等离了酒席,花铃就快步走到下人旁边,低声和她说了一句。婢女就转而领她去解手了,沈来宝没听见,问道,“小花你跟她说什么了?”
花铃脸一红,“来宝哥哥你在这里等我,等会她会给你打水净手的。”
沈来宝被她抬手一拦,还没反应过来,虽不解可也顿住了步子,“那你快点回来,晚了我过去找你。”
“我很快就回来。”花铃说罢就随婢女走了,留沈来宝在那站着。
沈来宝和朱家的小孙子打过架,这几年也并不往来,唯有拜年的时候和爹娘来过,不过都是在大厅上坐一会,并没有看过朱家院子。这会站在这廊道下,寒风冷冷,眼前唯有假山池水,显得萧条孤寂。
一阵冷风吹来,沈来宝立于风中也不哆嗦。好一会他才回神,他竟然一动不动的在等个小姑娘。这就跟当年他第一次去桃庄一样,期盼着着十年后能和佳人同行,而不是跟个小豆丁。
如今小豆丁长成了小姑娘,五年后就……他眨了眨眼,五年后小花就是姑娘了。风华正茂,碧玉年华,不是小豆丁,也不是小姑娘。
想到五年后的花铃,沈来宝还是很期盼的,不知道到那个时候,她是不是还是天然腹黑小白兔,又或者是奥斯卡·铃。
思绪神游到五年前,便想起了那桃庄。
在白庄主在他爹面前将他坑了后,父亲单独去找了他,为他善后,救治那些被烧伤的人。但条件是,桃庄要给沈家。
自觉桃庄已经没有可利用价值的白庄主当然是一口答应,把桃庄给了沈家,由沈家来救治被烧伤的人。
只是沈老爷得了桃庄后,就放置在了那里。沈来宝问过他买那块地来做什么,沈老爷只答了四个字——以此为戒。
花那么多钱来为儿子买个警示,沈来宝觉得他爹还是很大方有远见的。
而今想起,又想到之前他曾想过要开发个赛马场,那桃庄似乎可以……反正已经被烧得差不多了,如今无人打理,更是一片荒芜之地,铲平了地,重新起建马场,倒是可行。
沈来宝以前思索事情总是容易入神,一旦入神就很难察觉到周围动静。后来在校场被师父成客教训了几次,他便养成了可沉思,却还能耳听八方的习惯。此时耳边正有轻微脚步声,他往那边看去,来人颇让他觉得意外。
潘岩刚进廊道已经看见了他,少年的身姿挺拔,哪怕几次寒风刮过,他也是岿然不动。可惜这样的人注定不会与他为伍,所以才觉得更可惜。
沈来宝迎面相对,也不怯懦,“潘相吃饱了么?”
“你不该问我可果腹了没,而是该问同席的人,可吃饱了。”
“我吃得挺饱的。”
“老夫看出来了。”潘岩走到近处便停下脚步,转而面对萧瑟院落,“老夫不喜欢寒冬,没有生气,死气沉沉,连带着人也觉得苍老。”
沈来宝也缓缓转过身,之前还对他万分戒备,现在怎么一脸要跟他探讨人生似的,“我听说潘相十三岁就在科举崭露头角,被宋翰林收为门生,领你顺利入仕。可是后来潘相却揭发他叛国,导致宋家灭门,而潘相却因此平步青云。宋翰林死的时候,是在初春,正是万物萌生,朝气蓬勃的时候,可对宋翰林来说,却如寒冬。”
潘岩说道,“你倒是一点都不怕触怒我。”
沈来宝耸耸肩,“明明是潘相要找我说春秋,话悲凉的。”
潘岩不由笑笑,“我方才看着你,一直觉得可惜。”
“可惜什么?”
“可惜你太过正气,否则以你的资质,一定能接我衣钵,待我百年之后,我苦心经营数十载的东西,不至于被人毁了。”
沈来宝怎么听这都是在夸奖他有资质,却说不出一个谢字,“人生在世不过百年,你都七十岁的人了,为什么还无法对权力放手。”
潘岩反问,“为何要放手?”
“因为你现在看起来并不开心。”
潘岩笑了笑,“你信不信我如果现在放手,明天我就死了。”
沈来宝信,潘岩的仇敌还少么,想杀他的人恐怕早就排到三条街外了。从他犯下第一件血案开始,他就要一辈子往前走,不能停下,一旦停下,他就没命。所以为了保命,只能夺走别人的命。
他如果想回头,那就只有将自己的命交出去。
然而潘岩不是这种人,因此哪怕过了这么多年,他也没停下,如今不会,以后也不会。
潘岩忽然问道,“如果当初知道我就是那个潘岩,你可会救我?”
沈来宝想也没想,“不会。”
潘岩并不气恼,这少年的脾气他着实欣赏,比之太过内敛的花家长子,比之太过暴露锋芒的花家次子,沈来宝像极了年少的他。
“既然这样痛恨,为何现在不杀我,如今我身边可没有埋伏着人,你身手这样好,很轻易就能得手。”
沈来宝才不信他身边没有暗卫,恐怕他抬起手来戳一戳他的胳膊,就从天而降跳出一打的护卫要砍他,“要改变一个国家,从来都不是只杀一个人就可以的。都说擒贼擒王,那是在战场上。战场上没了领头的将军,就没了核心,军队很轻易就乱了。可是你在朝为官多年,早就有了自己的羽翼。我想就算你倒了,你的人依然可以掌控好局势。毕竟人总会老总会病,一旦病倒,那想吞食你的人肯定不少,因此你必须要为自己留条后路。只是……”
“只是?”
“你百年之后,又何必再让大央受创。你已经享尽荣华富贵,大央并没有对不起你的地方。你身为大央国的人,那还它一片宁静,又有何难。”
潘岩心知他年少,又不曾入过朝廷,许多事情他并不懂,他也不想继续说这个。许久才道,“潘儿出生没多久,我就将他接到身边,并让他承我潘家姓氏。我那女儿脾气执拗,女婿更是如此,他们私奔成亲,并未告知我。后来女婿屡屡上书弹劾我,我看在潘儿的份上没有同他计较,谁想他竟联合了其他大臣,想杀了我。”
沈来宝心头咯噔,“所以你杀了他……”
潘岩摇摇头,“我看在他儿子的份上不跟他计较,可是他却不看在我是孩子外公的份上放手。这样的白眼狼,不要也罢。我让圣上将他发配边疆,想着等哪天他回心转意再让他回来。可是那个文弱书生,撑不过一年,就死了。死讯传来,我的女儿也带着潘儿跳河想自尽,被我救了上来。”
沈来宝意外,“带着孩子一起跳河?”
“对。她说不想让孩子变得像他外公一样,心狠手辣,与其如此,倒不如将他杀了。这样看来,我的女儿,也恨不得要我的命。”潘岩的声调很平和,说的似乎不是自己的事情,“我将孩子带离她的身边,不让她跟孩子见面。我亲眼看着我唯一的女儿发疯,她咒骂我,每日骂着难以入耳的话。”
沈来宝顿时唏嘘,任何人被亲生女儿恨到这种地步,心里都不会欢喜的。
“再后来有一天,她解下自己的腰带,吊死在了房梁上。我接她下来时,她的身上还是暖的,我就这么抱着她,像她刚出生那样,直到她身体冰凉。”
沈来宝无法想象那种场面,只是听他缓声描述,就觉得周身寒凉。
潘岩又道,“我为他们夫妻两人挑了一个好地方,置于高山之上,前可尽览大央皇城,后有百纳川流。我又让道士为他们做法,来世,再不要与我潘岩有瓜葛,免得来世又将我气着。”
沈来宝微微一顿,虽然他不愿承认潘岩是个好人,可人有七情六欲,说他是酷吏也好,说他是奸臣也罢,只是他隐约觉得,潘岩让道士来做法,并不是怕他们来世“讨债”,而是怕自己下一世又不能做一个好父亲,累了女儿一世。
两人说话之间,有人往这边过来了,沈来宝听出是谁的脚步声,说道,“是花铃。”
潘岩点头,一会那拐弯处走出个俊俏的小姑娘,果真是花铃。明明脚步声那么轻,他却还是听出来了。
周身轻松的花铃见了他,连走路都轻快了许多,“来宝哥哥。”她走到跟前见了潘岩,才略微紧张,不知道他同沈来宝在说什么,下意识捉了他的袖子,这才跟潘岩问好。
轻微的动作入了潘岩的眼底,已然明白她这是想保护沈来宝,想笑话她不自量力,可是又觉这份勇气难能可贵。再看沈来宝,浑然不知,看来人果真都是有缺点的,比如沈来宝的缺点,就是日后可能不知佳人心意,白白错过许多好光阴。
难得从污浊世间看到一股清流,潘岩已经打消了要花铃入潘家的念想,末了对沈来宝说道,“你是不是疑惑我为何要到这里定居?我可以坦诚告诉你,我那外孙,实在是太寂寞了。人老从善,不想自己造孽过多,加罪在孩子身上。”
一直觉得潘岩老谋深算的沈来宝没想到潘岩竟然跟他说这件事,而且理由还是这个。潘岩是觉得盘子信服自己,又能与他为友,所以才搬到了这里?目的只是要盘子结交到朋友,不至于太过孤僻?
他有些怀疑,又有些理解。
可他仍旧存疑,这种怀疑,是来自对潘岩的不信任所导致的鹤唳风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