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知他会有这种反应,王妩耸了耸肩,正要寻个理由搪塞过去,低头却突然看到一条绣着暗纹的带子挂在自己手臂上:“这是什么?”
蜡烛的光芒微弱,只能照出一个小圈,只见这条带子宽逾手掌,织锦的质地反射着微光,在烛火下好像镀了一层橘红的霞光,看起来有些眼熟,王妩却一时没想起来,不由拿起来细看。
然而这一拿起来,她才发现,这条带子极长,挂在她的手臂上的这一头有些皱了,而另一头……
她又举起蜡烛来照,竟发现另一头却是藏在赵云的怀里。
“这是你的?”许是方才跌倒乱抓时从赵云怀里抓出来的,王妩正要递还给他,却又不禁狐疑,这织锦暗纹色泽鲜亮,怎么也不像是男人的东西。难道是他和哪家小姐的定情物?
然而,当她看到那条一看就是华贵人家才有的宽带上,印着一个小巧的脚印时,她突然想起来为什么这带子看起来会那么眼熟了——这分明就是她曲裾的腰封!
甘陵城外,她为了摆脱那破车,提议骑马时用作简易马镫的腰封!怎么到了赵云的怀里?
赵云一愣,连忙将那腰封夺了过去,草草往怀里一塞,一张俊脸上阵红阵白,紧抿着薄唇,盯着王妩不说话。
王妩看着自己手里的腰封蛇一样的又游回赵云怀里,再看赵云一脸的铁青之色,就好像她真的抢了他的定情信物一样,不由有些莫名。
她头一次用了腰封为马镫,这次来信都时,赵云还特意为她寻了人家井中打水所用的结实粗绳。她之前换回女装的时候还在诧异,明明将换下的腰封的曲裾放在一起了,怎么偏偏又寻不着了?好在原本腰封下还有一条和曲裾同色的细带,要不然,她就连衣裳都穿不了了。
还以为自己记错了丢了腰封,王妩哪里想得到,这腰封却是被赵云拿走了。
许是王妩瞪大了眼的表情太过无辜,赵云脸上的僵色有点撑不住,缓缓吸了口气,沉声问道:“小姐可还记得之前答应过云什么?”
王妩回了神,见赵云好像一点也没向她解释一下的意思,刚表示一下不满问一下,可在赵云严肃的脸色下,她话到了嘴边,最后却变作一个向着他怀里方向的迷茫的眼神。
思绪又回到方才的对话上来,王妩决定先将这个问题放一放,以后再问。她解释了一下自己要去军营的打算:“说的是一明一暗,你在军营我在外。可我刚见到程昱前来买酒,恐他会去袁绍军营之中。”经过这五天的熏陶,她对人说话对答的方式已经颇有些信手拈来的意味。
“程仲德?”听到王妩不是逞强又没耐心地要胡闹,赵云的脸色缓和了些,只是眉头锁得更紧,“听闻曹操与袁绍素有交好,莫非程仲德来信都是要代曹联袁?”
王妩本来还在想那条腰封,赵云究竟是什么时候拿走的,陡然听到这句话,险些又将手里的蜡烛甩出去,脱口而出:“什么?你说程昱是曹操的人?”
在赵云极度诧异的眼神下,王妩突然想起来,上一回听到程昱和赵云套话时,似乎是说过什么“曹公”来着……
其实,她岂止是听过这句话,她还说过要回去请公孙瓒给“曹公”回礼呢!现在一副全然才知道曹公何人的表情,也难怪赵云要诧异。
王妩的面部肌肉出现了一瞬间的扭曲。若早知道……她现在算不算得罪了曹操……坏了曹操的挖墙脚大计,那个信奉宁可我负天下人,不可天下人负我的一代枭雄,也不知会不会大度一下,不要和她一个小女子计较。
王妩咬着嘴唇,忐忑懊恼。
“三小姐,”赵云不知王妩心里的纠结,也不愈再多想程昱的目的,就连王妩面部又惋惜又担心的奇异表情,也没多在意,直奔主题,“袁绍大军多屯于城外,而城内营帐则为征召的匠人所用,新征入伍的兵士大多都留在城内把守,以防这些匠人脱逃。这几日来,高逾两人的铁盾以铁索相连,七步长矛,强弩羽箭,先后从城内送到军中,操练阵型。”
王妩对冷兵器的杀伤力没什么想象力,但从赵云一脸正色和凝重的语气中也看出了他所说的这些肯定没表面听来这么简单。
见王妩神色怔忡,似懂非懂,赵云于是又解释一句:“蓟侯所历大小战役,我军若战,皆由三千白马义从为先锋,以马力冲破敌军阵型,挫败锋锐,再乘胜掩杀。”
两军对垒,千匹白马携万钧之势而到,却正好撞上两人多高的铁盾用铁索连接成墙,盾与盾之间时尖利的长矛,骑兵一旦在长矛铁盾前慢下速度,箭如雨下……
赵云见王妩眼中的迷惘渐渐变成凝重,知道她总算是明白了其中的利害,缓缓松了口气,拱手于前,向王妩躬身一礼:“请小姐即刻启程,将袁绍之计报于蓟侯,早作打算。”
覆巢之下无完卵,王妩也不想把自己想成是那颗鸟巢里的蛋,但事实就是公孙瓒这鸟巢要是翻下树,她肯定不会有好日子过。
“城门关闭,只进不出,若是要出城……我明日找这买酒的赵伯打听下……”
就在王妩考虑天亮之后如何走出只进不出的城门时,赵云却摇头:“不必如此,袁绍帐下有一谋士,家中丧母,于今夜离城归乡奔丧,袁绍派了几名兵士随行护送,免被蓟侯兵马所获。”
说着,打开方才解下的包袱,露出了里面一套袁军兵士的衣甲来。
普通士兵的衣甲不过就是熟牛皮制成的两大片皮甲,前胸背部用皮绳相连,穿起来极为方便,也没什么大重量,虽然对于王妩而言,又一次地大了许多,皮甲的下缘直拖到了膝盖。
然而鉴于袁绍征兵连十多岁的少年都不放过,她穿出这样的效果来,其实倒也不怎么突兀,实际上,这信都城里的新兵,一半以上都是和王妩差不多的身板。再把头发束好,只要不开口,王妩和一个普通的身形单薄的小兵没什么区别。
出门时,王妩手里的蜡烛被赵云再次掐灭,习惯了光亮的眼睛一时又陷入黑暗之中。
赵云为防她再撞到什么惊动了睡熟的老赵夫妇,道了声得罪,牵了她的手腕,一步一停,在前带路,两人悄无声息地从后门潜了出去。
☆、第九章
才将酒肆的后门阖上,赵云立刻放脱王妩的手,目不斜视地径自往城门口的方向走。王妩手被他甩得一荡,手腕上赵云掌心传来的温度一下子消散在徐徐夜风里。
王妩握住自己的手腕活动了一下,一时有些不习惯。她只稍稍停顿了一下,赵云已经超过她身侧两三步。王妩四下看了看,黑漆漆的街道在微弱的星光下影影憧憧,城门的方向,遥遥还有几点火光闪动,忽明忽灭。她心里有些发毛,赶紧快走了几步,跟了上去。
赵云虽然穿了普通袁军兵士的皮甲,但从侧后方看去,身形颀长,肩膀宽阔,仿佛可以一肩撑起好似准备吞噬一切的黑色苍穹。
王妩心中稍定,忽然想起了一事,方才在酒肆里她唯恐惊醒了老赵夫妇不敢多说话,现在想起来,赶紧一溜小跑着绕到赵云身前,手心朝上,往他面前一伸:“还我。”
“什么?”赵云疑惑地皱眉,放慢了脚步,一面往城门方向望了望。
“腰封啊?”王妩的身量尚未长开,需要仰起头才能对上赵云的脸,颇为费力。见赵云似乎脸色一僵,她指了指他怀里:“你可别说这腰封是你的。”
“这个……”赵云下意识让了让,按住衣襟,低头干咳了两声,“云只是想看看这……腰封……如何用作御马……”
“不就是马镫么?”王妩挑了挑眉,小声嘀咕了一句,放弃了讨回自己腰封的打算。反正那件曲裾上泥灰尘土裹着血渍,也不知脏到了什么程度。她根本没打算再穿,在老赵酒肆里换下来后连洗都没洗就偷偷扔到了火里,这腰封自然也就用不上了。
说话间,城门的轮廓渐渐清晰,火把的光亮下,已经能看清站在城墙边上站着的几名和他们一样打扮的兵士。
袁绍显然对这个辞归的谋士不怎么放在心上,虽说派了人护送,也不过就是打发了三五名新征的小兵过来,与其说是两军对战前保护其不为乱兵所伤,还不如说这只是做给其他人看的一个表态性动作而已。名义上情理占全,实际偷工减料。
不过想想也是,大战在即,若真的是心腹谋士,又怎会轻易放他离开?
王妩跟着赵云和其他三个小兵汇合一处,这几个兵士似乎都是四处被征来的壮丁,彼此都不说话,只是由各自的伍长带着,同在这大半夜的聚集在城门口,满脸写满了抱怨之色。
王妩匆匆扫了一眼,飞快地低下头,想寻个不起眼的墙角站着。却见赵云颇为熟稔地上前和几个伍长打着招呼,还相互抱怨了几句这差事既无油水,又累人费力。
王妩才低下去一半的头不禁僵在半途,目光上翻,看得目瞪口呆,向赵云递了个疑惑不解的眼神。
赵云微微一笑,正要解释,正对城门的大街上却突然想起了清脆的马蹄声。他目光往那个方向一扫,眯了眯眼,转而向王妩摇摇头,示意她不要多言。
两骑并辔,徐徐而来。
赵云一扯王妩,随其他人一起让开到一边,束手而立。
王妩垂下眼,听着耳边的马蹄声越来越近,紧接着八条马腿先后从自己身前缓缓踏过,在城门口处驻步。
守门的兵士十分尽责,虽接到军令放行,但只听说要走一名谋士,可现在见到来者有两人,不由细细盘问起来。
“若非友人前来报讯,我尚不知家逢突变,不带随从也便罢了,哪有连报讯的友人反倒要因此被扣于城中,不得同回的道理?”对答的声音温和又淡然,虽是在和人理论,可其中淡淡的厌倦之意,却又有一股说不出的淡漠,仿佛事不关己般的全不在意。
王妩被这声音激起了好奇心,偷偷抬眼望去。只见马上两人一穿青衫,一着白衣,俱是纶巾束发,文士打扮。
同是一身式样简洁的白衣,在赵云身上,潇洒飘逸,刚劲如枪,好像一柄出鞘的宝剑,劈金断玉,凛冽纯粹,直裂人心。而在那人身上,虽只看到个侧影,却仿若这料峭的春寒,直有股说不出的清冷疏离。
感觉到赵云扯着她衣袖的手一紧,王妩有些诧异地转头,见赵云皱着眉向她连打眼色。王妩看了好一会儿,也没明白他的意思,偏了偏头,也跟着皱起眉来。
就在守门兵士终于放行的时候,那两匹马一前一后迈步而行,一直被挡住大半的那个青衫人身形晃过,王妩猛然倒吸一口冷气,赶紧低下头。
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王妩绝没有想到,她居然又遇上了程昱!这下她算是知道前面赵云的眼色究竟是什么意思了。
好在程昱和王妩一样,注意力都在那白衣人身上,对袁绍象征性派出的一众“护送”兵士长得什么模样全不感兴趣。
被赵云拉了一下,王妩不由暗自拍拍胸口,吐了吐舌头,跟着一起走出了城门。
沉重的大门在身后缓缓关闭,隆隆的巨响声中,程昱和王妩几乎同时长长松了口气。
程昱于马上向那白衣人拱手一礼:“此番,多谢奉孝相助。在下之前所言……”
白衣人长笑一声,还了一礼,声音里带着一丝抹不去的傲意:“仲德兄,这世间只有择主之郭嘉,却无奉召而投之郭嘉。曹公是否明主,待我拜会了荀文若之后,见了便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