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生是他们班的班长,知道的消息更多些,他告诉陈秋糖,其实每年来画廊参观的人里都混着各种大牛——一般的对摄影感兴趣的人,怎么可能真的会花钱来看青涩的学生作品呢?这些大牛不少都带着挑选苗子的眼光而来,如果幸运,就可能被选中,在他们的工作室里学习。
男生说得非常激动,他的水平在这届学生里算是数一数二的,家里又有从事艺术行业的人,尽管说着都凭运气,但怎么可能对这次机会不抱希望?
陈秋糖则是感到遗憾,她这次出展的作品得到的评价比原来低,因为主题与内容的贴合度不鲜明,立意不高,恐怕不会给任何人留下深刻印象了。旁边的班长也在劝她不要气馁,她平时的水平摆在那里,就算这次失误还有下次,是金子总会发光的。
陈秋糖几乎没听见他的话,因为她已经看见了自己作品的展出区域,并且……看见了站在那面墙面前的叶从心。
叶从心正被陈秋糖的几个同学围着,同学们一脸激动的样子,对叶从心问这问那。陈秋糖隔着八丈远就已经看到了她们点燃的八卦之心,脸一下子红到了脖子。
“您就是陈秋糖的姐姐吧?姐姐好!”
“我们是陈秋糖的朋友,都看过您的照片!”
“您是清华的老师对吧?太厉害了!”
……
叶从心正被几个热情的学生问得有些招架不住,陈秋糖便跑过来救场了。她不动声色地挤到叶从心身边去,拉着她往后退了一步,和同学们之间拉开了一点距离。陈秋糖做贼心虚,不敢光明正大地拉她的手,只能在众人视线之外,握着她被遮挡住的小拇指。
“这、这是,我姐姐。”
有同学笑道,“我们早就从你的照片里认识啦!你个姐控!”
“不、不、不是!她不是、不是我亲姐!”
同学们取笑着她的结巴,刚刚的气氛虽过于热情但也算其乐融融,陈秋糖一出现,解释了两句,反倒尴尬了起来。
现在的年轻人真是太放得开了,同学们又和叶从心逗了逗,终于离开。陈秋糖突然意识到自己还别扭地握着叶从心的小拇指,连忙放开。忐忑地转头望向自己的作品。
“姐姐?”叶从心问。
陈秋糖抿抿嘴,“对不起,老姑。”
其实叶从心一点也没责怪她的意思,她可以理解陈秋糖这样介绍自己的心态。希望在自己的朋友圈中,大家可以不将她们看作是两代人,而对她们的更亲密的关系有认同感。但更亲密的关系?一来不敢说,二来没有立场可说。姐姐,就是最合适的说法了。
叶从心笑了笑,“怎么像护食似的?我看你就快把我遮起来了。”
“我这些同学都特别开放,刚刚那个班长,他就特别喜欢大姐姐,你没看见他看你的那个眼神么?他的每个女朋友都是比他大七、八岁的呢!”
叶从心扑哧一声,“可是这么说,他还是没你厉害啊。”
陈秋糖一愣,望着她半晌,好长的时间,她都在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确认自己确实没有听错之后,又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理解错了。
三年了,三年中她不断地表白,不断地被拒绝;不断被拒绝,却又不断地被勾引和被允许做越轨的事。说是暧昧却又彼此明确。
“我是说……他的女朋友。所以你、你的意思……”陈秋糖指指叶从心又指指自己,太羞耻了根本说不下去。
叶从心转过脸不看她,“我的意思?我没什么意思。”
……
两人离开了陈秋糖的作品,慢慢地走。陈秋糖显然有些丧,她问叶从心对自己的作品有什么看法,答曰无甚看法,本来也没什么艺术细菌。
“不过听两个参观的人的意思,你有点跑题。”
“那你觉得呢?”
“她们说什么,就是什么咯。反正我又没有艺术细菌。”
陈秋糖沉默了,没精打采地说:“要不你回家吧,好不容易休息一天还不如宅在家里看剧吧,反正你又没有艺术细菌。”
叶从心笑而不语,只是继续走着,让那个失落到驼背的姑娘多给自己讲解讲解。不一会儿,叶从心看见几个中年男人聚在一起,中间围着一个灰白头发、续着络腮胡子的老人。
陈秋糖也看了一眼,没做他想,那几个人中的一个较年轻一些的中年男人却也看见了她。愣了一愣,惊喜的对她们招手,“这不是小陈吗?你也在?”
几人全都看过来,当中的系主任说:“她是我们系大一的学生。你们认识?”
叶从心旁观着这一突发事件。对方男人显然对陈秋糖很熟悉,可是陈秋糖却一脸懵比,对人家完全没有印象了。叶从心推着她朝前走,一直走到那几人跟前,此时陈秋糖才认出来,中间那个络腮胡子的老人正是班长所说的业内大师。此时 ,大师正盯着她看。
但此时的主要矛盾不在大师身上,而在于,那个中年男人依然在热络地和她说话。
“小陈同志,你不会不记得我了吧?”
陈秋糖咽了咽口水,她真的不记得了。对自己记忆力的恐惧又浮现了上来,这是她应该记住的人吗?是多久之前结实的?一起做过什么事?是不是正常人都不应该忘记的一种人际关系?
陈秋糖受生长环境所致,情商还比较高,人缘一直很好。她知道,如果是重要的人脉关系,那是绝对不能忘记的。她在大脑存储空间里努力地回忆着这位叔叔的脸,可是这么多人盯着,旁边甚至聚集了几个好奇、羡慕的同系学生,她紧张之下,脑海里的一切面孔都成了虚像。
“王大哥!好久不见!”叶从心突然伸出手,“多谢您当年不辞辛苦,带着我家孩子在摄制组里历练。她一个人任性,非要去煤矿,如果不是您保护着,也不知道会有多危险。好多年了我也没正式和您道过谢。”
叶从心这么不露声色地讲了一段往事,中年男人的注意力马上就从陈秋糖身上转移了过去,而陈秋糖也一下子想了起来。
这是当年带着她在沧头拍摄纪录片的领队叔叔啊!
一场尴尬终于化解,陈秋糖一边和王叔叔叙旧一边瞟着帮了自己一把的叶从心,后者嘴角微微挑着,并没有和她进行过多的眼神交流。
陈秋糖看着自己的姑姑与系主任客套,后知后觉地发现她早已经能够自如地和非同一领域的人进行社交,再也不是当年那个头颅高昂的清高学者了。她看得有些痴迷,心里升起一股新的紧迫感。
原来,目前拥有了自己的工作室,并专门进行各种影片外包制作的王叔叔,是大师当年的学生,这次是陪同大师一起来的。既然是熟人,几人便特意聊了聊陈秋糖这个相当有灵气的学生,尽管这一次的作品并不出挑,但系主任又找了她过往的一些作品呈上。王叔叔也对她赞不绝口,小小年纪就拥有山地中的摄制经验,绝对是个好苗子。
一番天花乱坠的吹嘘结束,大师突然问陈秋糖:“孩子,你想不想跟着我学习啊?”
说这话时,他们正站在班长的作品展示区前面。包括班长在内的在场几个围观同学全都傻了。
陈秋糖也傻了,这完全在她的预期之外,而且超出太多了。
她的余光里,班长的表情非常奇怪,那是又想喝彩又不甘心,其他的同学也差不多。陈秋糖心跳得砰砰想,可是说兴奋却无法百分百地、纯粹地开心起来。
她赶到一只清凉的手按在自己肩上,隐隐地发力,显然是叶从心。
陈秋糖也终于经历了为人脉关系所累的感觉。明明不是没有能力,也不是不努力,但成果的活得却总是令人觉得不是那么光彩,因此连喝彩都仿佛隔着什么。叶从心暗暗地想:甜甜,快接受吧,越年轻地接受它,人生就越平坦。
陈秋糖的选择却理想化得出乎了她的意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