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说罢,又变戏法似的,从旁边的珐琅掐丝盒子中取出两只碧莹莹的物事,放在杨谨的眼前。
“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这句诗,谨儿可听过?”石寒问道。
杨谨于是点点头。她虽然记不大清楚这句诗究竟是哪位诗人所写,但药婆婆那里和挽月山庄里的藏书颇丰,她小时候无事时狠读过的,对这句话有印象。
“这,便是夜光杯。”石寒道。
杨谨凝着那两只深翠色的玉质杯子,那上面的墨色暗纹在光线的映衬下仿佛流光溢彩般,幽幽然,似能夺魂摄魄。
她从小长到如今,无论是随着药婆婆学医的时候,还是在挽月山庄中流连,或是后来独自闯荡的几年,算起来,比寻常的同龄人的见识可要丰富得多。不过,夜光杯这种物事,她却是头一遭见识。
“这是酒泉产的夜光杯,祁连山的老山玉所制。饮葡萄酒唯有用它,才最能品出其滋味。”石寒体贴地为杨谨详细介绍。
杨谨深觉好奇,不由得伸手指摸了摸那夜光杯的杯沿,沁凉凉的,触感丰润,果然有老玉风范。
石寒盯着她的动作,嘴角轻勾,忽道:“这可是我当日亲自在祁连山下购得的,全山庄只此一对!”
杨谨闻言,惊觉此杯的金贵,慌忙缩手。
石寒扑哧失笑。
杨谨窘然地看着她。
石寒却已经捏着之前的那小酒坛子,慢倾坛身,将那颜色。诱人的酒液先后倒入了两只夜光杯之中。登时,榴红与碧翠,相映成趣,一同构成一幅炫目的图画。
杨谨惊异地看着那酒与杯相映成趣,相得益彰,心中不由得感慨:难怪诗中要将二者一并提起,果然唯有它才般配得起它。
想及“般配”二字,杨谨毫无征兆地被戳中了心事,神色一黯,她连忙微垂下头去掩饰。
石寒并不知道她内心里正有怎样的波动,娓娓又道:“物事再金贵,终究也只是个物事罢了。纵是碎了,又能如何?”
她话锋一转,续道:“谨儿可知道,这世间,比价值连城的金珠宝物还要珍贵的东西是什么?或可说,这世间,最珍贵的东西是什么?”
杨谨被问及,遂凝神思索。
石寒却未等她思索出结果,自顾自道出了答案:“是人心。”
人心……
杨谨呆了呆。
石寒却已经将一只盛满酒液的夜光杯递到了杨谨的手中,正色道:“来,谨儿,为了这世道人心,满饮此杯!”
谨儿,这是我教给你的第一课。石寒手中举杯,心中如此想着。
将一个全然的门外汉调。教得能担得起未来的寒石山庄,她深知这条路不会轻松,她要做的、这孩子需要做的,还有很多。幸好,这孩子天赋聪颖,心思又干净纯良,假以时日,必定能够鱼跃龙门。忖及此,石寒颇觉欣慰。
杨谨接过夜光杯。玉杯轻握手中,那光润细腻的触感一如女庄主光滑润凉的掌心,令人贪恋其美好。
那一瞬间,杨谨的脑中倏忽闪过一个念头:若是饱醉热意袭身的时候,能在那双凉沁沁的手掌中偷得一分甜凉,定是比三伏天里吞下一大碗冰湃果子还要舒服吧?
两个人于是各怀着各的心思,两杯并举,扬首,喝尽了杯中酒。
杨谨吞下那酒液,只觉得一道酒箭冲喉而入,注入肺腑。顿时,凉与热、酸甜与微辣一起在喉间泛漾开来。酒液过境,划过唇齿,还在舌尖上品咂到了久久散不去的醇香——
果然好滋味!
杨谨从来觉得好酒恰如人生,波荡起伏,酸甜苦辣皆尝上一尝才称得上圆满。当看罢了人间百态,细细忆来,竟能捕捉到绵长的醇厚……这才是她眼中人生的模样。
只有甘甜,绝算不得完满的人生!而这葡萄酒,恰合杨谨对于好酒的定义。
她不由得微眯了眼,似还在体味那酒的后味。
石寒笑盈盈地瞧着她那沉迷的小模样,问道:“如何?”
“不错!”杨谨答道。
她蓦地醒过神来,诧异地看着女庄主面前已经空空如也的夜光杯,急道:“你、你怎么一口都喝干了?”
石寒挑眉,针锋相对道:“你难道不是?”
“我自然是可以的!你却……你却尚未痊愈呢!”杨谨更急了。
石寒见她也不知是杯酒下肚,还是因着心急,额头上都冒了汗了,遂语声柔软下来,道:“只是一杯葡萄酒罢了,你急个什么呢?”
说着,就势取出随身常用的绢帕,塞到了杨谨的手中,道:“擦擦汗。”
杨谨呆看着手中的素帕,心中竟觉得后怕——
幸亏女庄主没有亲自替她拭汗,不然她真的要窘迫死了!
其实,她真的是想多了。以石寒的性子和出身,能得到她日常贴身使用的绢帕用上一用,已经是天大的面子。何况,她刚刚试探过杨谨的心思,绝没有再做出什么奇怪举动的道理。
杨谨默默地用那方素帕擦了两下额头,算是听从了女庄主“擦擦汗”的建议。事实上,她有点儿舍不得用那帕子擦汗,觉得有点儿可惜,还有点儿玷污的意思。
石寒也不深究她擦汗的动作有多不实诚,亦不急着取回自己的帕子,而是又道:“这葡萄酒不似寻常酿的酒,纯度有限,这点子并不至于伤了我的身体。而且——”
她说着,右手拇指摩挲着夜光杯的杯沿,流连不已的样子,“自我病了,已经许久没有碰过这杯中物了……”
她玉白的手指抚着碧色的杯子,仿佛两者皆是上好的玉。杨谨偷看她的神色,眼波流转,似在对着心爱絮絮倾诉着……
所以,寒石山庄的女庄主,其实是个贪杯的?杨谨猛然意识到。
杨谨自幼时起便惯于自律,因着知道自己先天有太多不及旁人之处,她于是做什么事都比旁人更用功,也更板正,她做不到恣意,更没有一颗逍遥放任的心。
贪杯者如金二,她也见过,不过金二是男人。贪杯的女人嘛,她这还是头一遭见识。
这样美好的人,就是贪杯些,也算不得什么大事吧?杨谨心想。
只要事情涉及到寒石山庄的女庄主,杨谨的板正从来就是摆设,在帮其开脱和找借口方面倒是每每超常发挥。
想归这样想,身为医者,杨谨觉得此时很有必要适时地约束自己的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