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就在梁芷薇面前动了起来,她哭叫挣扎,还试图攀住车辕,身后伸来一双极有力的手,钳住她两臂将她往后拖去。
“你放开我,狗奴才你敢动我!”
赵嬷嬷不理会她的哭叫,侧过头朝身后那抱着包袱的小丫头斥道:“是你去赁轿子,还是我这么押着姑娘去?”
四周人群指指点点,梁芷薇心头一团乱麻,她如何想不到,明筝竟然绝情到这个地步,二嫂一向最疼她,连句重话也不舍得对她讲,怎么回门了几日,态度就变得这样疏冷起来?
莫非,二嫂看穿了她和二哥今晚的谋划?
不可能。
适才二嫂还预备带她回明府去呢,还苦口婆心的与她分析嘉远侯的事……
她骤然想到,二嫂说她和嘉远侯永不可能,说太后娘娘并没有瞧上她,她满心的慌乱霎时化作深浓的不甘,她才不信,她这颗心已经拴在那个人身上了,这辈子都不可能再装下旁人。若是婚事不成……不,不可能不成的!不可能的!
春宜坊大街上,梁霄翘首望着东来的方向。算算时间,这会子也该到了,他叫人打听到明筝今儿出宫的时辰,算准了时间在这儿候着,只待梁芷薇功成,把明筝引到他的地界来。
远处传来叮铃声响,像是辔头上坠的铃铛在摇晃,他心中一喜,连忙迎上,只见一顶孤零零的小轿,缓慢地跃入眼帘。
轿顶上四角垂着摇铃,是提醒行人避让用的。梁霄尚不死心,定睛瞧见轿旁跟着赵妈妈,他几乎可以认定,轿子里一定便是明筝。
他没空多想,加快脚步上前,“阿筝……”
轿帘掀开,现出模样狼狈的梁芷薇。梁霄下意识问道:“怎么是你?你二嫂呢?”
赵嬷嬷冷笑一声,上前一步行了礼,“二爷安好?路上遇着梁四姑娘,听说是从家里头偷跑出来的,我们家三姑奶奶心善,特命老奴帮忙将人送回来。三姑奶奶还有几句话,想托付二爷。”
三姑奶奶?这称呼刺耳得很,梁霄心中苦笑,听得赵嬷嬷提声道:“三姑奶奶说,爷们儿家的事外头解决好,那是本事,牵扯到女眷身上,甚至拿姑娘名节来开玩笑,不免叫人瞧不起。请二爷往后行事前,多多思量,莫要害人害己,追悔莫及。”
她又施一礼,理也不理脸色难看至极的梁霄,回过头来,冷冷瞥了梁芷薇一眼,道:“姑娘往后,好自为之。”
说罢,扬长而去。
梁霄半晌没能缓过来,明筝这话说得极重,明显瞧出了梁芷薇跟他之间那点小伎俩,不仅瞧不起得很,连话也说得不留一丝余地。她到底是想干什么?闹脾气也要有个限度,欺他好性儿,以为一辈子能用那点错处拿捏他?她简直是不可理喻!
梁芷薇手掌膝盖上都是伤,跳车时本是想吓吓明筝罢了,哪想到车刹得急,她一时没抓住,把她整个人甩了下去。今儿真是丢死人了,好巧不巧还被嘉远侯的副帅瞧个正着,她又是委屈又是懊恼,步下轿子跺脚怒道:“我再也不管哥哥嫂子的事了!”
门内,梁老太太命人打听着动向,见梁霄兄妹垂头丧气地回来,忙去上院报信。梁老太太气得砸了两只茶盏,“给脸不要脸的东西,明儿我亲自去,我倒要瞧瞧,她明氏到底想要干什么!”
明府门前,明筝下了马车,门前早候着几个婆子,见到她,急忙忙凑过来报信,“三姑奶奶,老爷回来了,着您去呢。”
这是明筝回母家后,父亲明思海头一回见她。
闻言,明筝定了定心神,重抿鬓发,径自朝上房而去。
“爹,您找我?”
书房门前传来女儿清润的嗓音,冷静干脆,不带半点拖泥带水的尾音。明思海浅蹙眉头,觉着这把嗓音听来有些陌生,像某个从来不识之人。年幼时的娇憨天真当真一丝都没有剩余。
他顿了顿道:“进来。”
推开的门犹有万斤般重,明筝知道,今日就会知道自己的前路,应当何去何从。
身上朝服尚未换下,不知是否今夜外头天气有点冷,她周身带着几许幽凉,动作规范地蹲身行礼。
若用一把尺子去量,低头的角度,弯膝的弧度,大抵都跟书卷上教诲的一模一样的吧?
明思海教导儿女自来严格,明家每一个男女,从来不可行差踏错,否则便是有辱门楣,给这书香世家的百年清名抹了黑。
无疑,明筝在婆家不能见容,在明思海瞧来,是件大逆不道的错事。
“坐。”他开口。
明筝在他面前的铺垫上跪坐下去,顺手提起茶壶替他续了杯君山银针。
在他思量如何开场的时候,她开门见山地倾吐了意愿。
“爹,我与梁霄没法走下去了。我想还家。”
她声音很轻,虽是祈求,也并未显现出女儿家该有的娇气。
好像冷静的在说起别人的事。
她的表情从容平静,这么大的一件事,被她诉说得像是讨要一件不值钱的东西一般简单。
他持杯的手顿了顿,抬起头来,探究地打量她的五官。
出嫁八年,她从那个无忧无虑的闺中少女,长成了今天这样气度难掩风华毕露的宗妇。沉稳,大气,也威严。
“怎么就过不下去了?”半晌,他才收回视线开了口,“千百年来,谁不是在婚姻里一边包容体谅,一边委屈求全过完一生?哪个人生没有痛楚,没有波折?遇事便欲逃避,轻易便言生离,我是这样教导你的么?女书中是这样写的吗?”
“父亲。”她抬起头,平视父亲的眼睛,“您要我体贴丈夫,孝顺公婆,友爱叔伯妯娌,明筝自问做到了。可有些事,不是明筝一个人做到便够了。我是明家女,身上烙着明家的印记,我要尊严体面,要像个堂堂正正的人一样,不弯腰不屈从的活着。如果一定要打断我的脊梁,拆分我的骨头,将我重塑成一个软绵绵站立不起,需要依附男人,依附旁人而活着的人……父亲,难道我也该遵从吗?”
泪水从眼角滑落,她本不想哭泣,父亲最厌恶人哭,可在亲近的人面前,原来眼泪是止不住的。她所有的伪装功亏一篑,所有的坚强不复存在,她从来没有试过放肆的大哭一场,即便再孤独再无助,她也挺直腰背坚强的面对着。这一刻,软弱战胜坚强,她不能自已地在父亲面前掉了眼泪。
她抬手擦去不争气的泪珠,扬着头不许泪水再次滑落,她硬起声音继续说道:“一段一眼望到头的人生,一个一眼看穿永远不会改变的人,父亲您教我,要怎么耳聋眼瞎的去蒙混一辈子?我无法欺骗自己,更无法欺骗您,如果您定要我忍,以我一贯的性情,我大抵也是可以忍耐的,可天长日久过下去,我注定再也不是我自己,我会迷失原本的样貌,逐渐被改造成一个傀儡。一个父亲欣慰看到,乖巧可人的傀儡。一个梁家喜闻乐见,无怨无悔当牛做马的傀儡。我只是再也不可能是明筝,是您曾捧在手心里呵护大的那个闺女,父亲……如果那是您希望的……”
“阿筝。”他唤住她,打断她稍嫌激动的话音,“爹爹从来没说,要你磨平自己的性情,去取悦所有人。”
明筝定定的望着他,眼泪止不住了,一串串地往下流落。
明思海手掌覆在杯沿,望着掌心空隙处打着旋的水面,他长长叹了声,说:“阿筝,婚姻不是儿戏,这桩难处过不去,轻易放了手,更难的日子其实在后头。届时你将面对的是怎样的流言蜚语,我希望,你有所考量。你的意思,我明白了,容我想一想,你去吧。”
明筝攥住袖子,仰起脸唤他,“父亲,我……”
明思海摆摆手,打断了她的话,“去吧。”
明筝眼底有挣扎,有困惑,也有不甘,可万般情绪,在长久的对坐中一一陨灭下去,最终化成一团看不真切的氤氲。
她没有坚持说下去,也没有再继续去问。
不论一年两年还是五年十年,这桩姻缘,都注定走向覆灭。她坚定自己的选择,永远都不会后悔。
次日,梁老太太上了门,在明家上院面见了明太太。
明太太满面寒霜,不假辞色,二人不欢而散,其后数日,明筝忙于斋戒抄经,直到初十。
初十这日,梁芷薇翘首盼望的宴会正日,梁家主母明筝没有出席。
此时的明筝乘车入宫,亲自捧着二十卷佛经送至慈宁宫。
太后却没有见她。
沉重的殿门内,她听见敬嬷嬷压低的抽泣声。
她站在院中那株香樟树下,感受到内里压抑的悲戚。
门被推开,陆筠垂首从内走出来。
他挺直的肩背透出几丝疲惫,微抬眼,视线落在她玉白的手掌上,厚厚一摞经书,她抄足数日才完工……
“侯爷,娘娘的凤体……”她开口关怀,声音里有他没听过的温存。
他抬眼望着她,轻轻牵了牵嘴角,“我、本侯命人送您上山,劳您走一趟,将这些经书亲奉到佛前。”经书是她所抄,自然由她相送最显虔诚。旁人没有斋戒沐浴,到底唐突了佛祖。
明筝听他如是说,便知此时他走不开。也许太后娘娘的情况十分危急。
她蓦然怔住,心里泛起丝丝缕缕的酸楚。
他勉强笑笑,反过来宽慰她,“不必担心,娘娘吉人天相。”
“对,娘娘吉人天相,定会无碍的。”
陆筠听见这句,忽觉悲从中来。
外祖母最牵挂的是什么,他明明知道……他明明知道,却永远无法满足她的心愿。
他爱上了一个不可能的人。
即便此刻与她面对面如此近距离的站着。
即便她美好的倩影便在此时完完整整地投映在他瞳仁中。
他不敢伸手去触碰,甚至连句多余的话都不能说。
他深切又痛楚的恋慕,何日才会终结。
放下了,才能开始新的生活啊。
放下了,才能满足外祖母的心愿。
他多么不孝啊。
“侯爷放心,我会在佛前为娘娘祝祷。”她温声说,“神佛有灵,必会护佑娘娘千秋万岁,永世吉祥。”
千秋万岁,永世吉祥。分明都是肉眼凡胎,却抱有这样无法企及的奢想。明知是徒劳无功的宽慰,可听在陆筠耳中,狂躁的心绪,似乎被这把声音,这份柔情所抚平。
他摊开掌心,缓声说道:“明夫人,本侯……送送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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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明筝抿唇, 低说“不敢”,陆筠攥了下衣袖,指节握紧手掌, 正色望着她的眼睛, 坦荡而磊落地道:“本侯有几句话, 想托付明夫人, 所以望您……”不要拒吧。
他抿着薄唇, 下巴紧绷, 分明的棱角中既能现出年轻男人的俊逸倜傥, 又带了几分成熟沉稳的坚毅。
明筝点点头,率先步出宫门。
夏阳眩目, 好在宫墙高耸, 隔墙那些花枝繁茂地延展开来,在甬道上形成一片犹如伞盖般的荫翳。
明筝手捧经书跟在宫人之后,嘉远侯陆筠着锦服佩刀,缓步跟随在后。
沉默了好一会儿,她一直耐心等待他开口, 数次相见, 宫里头就有好几回,那日梁芷薇的猜测并非无端无由, 嘉远侯掌管着宫城防卫,他不会不知谁进了宫,谁在慈宁宫见驾。
他甘心情愿被太后驱使,一次次与他们擦肩而过, 或偶遇,或简单的寒暄,他心里在想些什么, 从他那张端严周正的脸上瞧不出端倪。
他善于隐匿心思,叫人琢磨不透。
若没有十年前那场意外,甚至明筝也猜不透……
但她不敢深思,甚至只是想到那种蹊跷的可能,都令她胆战心惊。
陆筠没注意到她的紧张,他眼望前头那条摇曳的裙摆下,不断交替迈出的绣鞋。金丝孔雀衔珠绣样,明蓝色锦地,挪腾转摆,扰乱着心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