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且武安还记得这段时间嫂嫂每天放工都会带各种好吃的回家,都是东家,也就是眼前这个老爷爷给的。
果然他没有那么害怕了,松开了捏着顾茵裙摆的手,绞着双手上前给老太爷请安。
“孩子性子有些腼腆,毕竟家里只有我娘和我两个,您老原谅则个。”顾茵帮着致歉。
老太爷不以为意地摆摆手,说不碍事。
毕竟虽然老话说三岁看八十,但其实性格这种东西是最会变的。
就像小时候的文家老二,那会儿长在父母膝下,虽然读书上头没天赋,但也是机灵懂事。
后头是当时还健在的文家二老觉得膝下空虚,去信想让老太爷把孙子送回去住一段时间。
老太爷把两个儿子都打包送回去了,结果就是老大虽然是长孙,却因为性子太过木讷,镇日里就知道捧着书闭门不出。老二虽然小几岁,却是俏皮话不断,日常就在二老膝下承欢,让二老爱他爱得不行。
后头过了几个月,文老太爷把两个孩子接回来。老大庆幸终于能回来好好读书了,说去了几个月,带回去的书早就看完了。老二则恹恹的,回来后读书越发定不下心,三天背不完一页书,气的老太爷打了他一顿板子。转头他自己去信给祖父祖母,说还想回寒山镇去。
文家二老又来了信,先说舍不得老二,又说家里的产业虽然在京城不算什么,但到底是祖祖辈辈传下来的东西,总要有人继承。老二既然不会读书,但脑子机灵活络,回去继承祖产不是正好?
老太爷和太夫人当然舍不得孩子,但是如老太爷这样在外为官、父母又不肯离开老家的,确实都会送一个孩子回去代自己尽孝。
老二自己也愿意,所以他们夫妇还是把孩子送回去了。
一开始是让他每年在寒山镇和京城各住半年的,但半年后他自己不愿意回去,推出文家二老两座大山,文老太爷也奈何他不得。
后头等文老太爷发现老二长歪了的时候,想纠正过来已经来不及了。
一晃到现在,文家老二成了钻进钱眼子里出不来的文二老爷。
所以老太爷更相信环境能塑造人的性格。
说完话见完了礼,便到了考校的环节。
因为武安只年过三百千,文大老爷便让他先都背过一遍。
这是武安的长项,所以他慢慢也放开了——
“人之初,性本善……”
“赵钱孙李,周吴郑王……”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
武安用清朗的童声不徐不疾地依次背过三本书,文大老爷又挑着抽背了几句,武安都都对答如流。
文大老爷点头道:“确实都会了。我听说你是没请过先生,只是跟着隔壁的书生学过一遍?”
武安看向顾茵,顾茵却并不开口,鼓励地拍了拍他的肩膀,让他自己说。
武安就鼓起勇气开口道:“回大老爷的话,我是没请过先生,但青川哥都读过好几遍给我听,也教我认过,所以我都学会了。”
“只听过认过几遍就会背了吗?那我这里有一本《幼学琼林》,来,你到我身边来,我读一遍给你听。”
挨个字指着读过一遍,文大老爷短期热茶润润口,真要读第二遍,却听武安已经开口背上了。
“混沌初开,乾坤始奠。气之轻清上浮者为天,气之重浊下凝者为地……”
“咳咳,这就会了?”文大老爷小声和老太爷嘀咕。
老太爷心中也惊讶,面上却不显,斜他一眼,低声道:“我都说顾丫头家的孩子聪慧了,你镇定点,都是要当人先生的人了。”
文大老爷又坐直身子,半晌后等到武安一字不错地背完,他微微颔首,含蓄地夸赞道:“不错。”随后又问道:“也会写吗?”
“也是会的。”
笔墨纸砚都是现成的,文大老爷便让武安当场写来看。
武安往常在家里都是用炭笔自己写着玩,第一次碰毛笔的时候他难免有些慌张。
再次对上他嫂嫂满含鼓励的温柔眼神,武安吐出一口长气,先回忆了许青川拿笔的手势,然后执笔蘸墨,在空白的宣纸上开始写字。
第一次拿毛笔,武安本就没有练过的字越发歪七扭八。
不过好在他细心妥帖,白纸之上也没有弄出墨团污渍。
早在他握笔的时候,老太爷和文大老爷就知道这孩子多半是没碰过笔的——空有姿势却不知道如何用力。
所以在这种情况下,他能把字写得清晰可见便是不容易了。
后头文大老爷指点了他两句,他立刻心领神会,再下笔的时候字迹便工整了不少——虽然仍然称不上一个好字,但和之前的已经完全像是两个人写的了,还真是个一点就通的!
他们父子二人对视一眼,都对武安十分有好感。
这在文大老爷这里是过关了的,不过后头老太爷又出了个问题。
“第一杯清水,加入一滴墨汁后,便整杯变浑。一杯污汁,却不会因为加入一滴清水,而变清澈。你是这滴清水,该当如何?”
怕孩子不理解,文老太爷当场用两个茶杯,一个装水,一个装墨汁示范给他看。
顾茵听出来这问题是影射官场了,但既然是考验武安的,所以她并不多言。
武安此时也放开许多了,说:“清水污水都是水,既然是我不能改变的,那我就做好一滴清水,不要被污水通化。”
说完武安自己的脸也红了,其实他明白眼前的老爷爷在借着水考验自己别的东西,但是他只隐隐约约摸到一点边,其实也不清楚到底在问什么,所以觉得自己答得并不好。
老太爷眯着眼,回想起自己孩童时代时被问到这个问题,他当时宁折不弯的天性已经显出来了,说一滴清水涤不净这污水,他便不做那一滴清水,做一捧,一汪清水……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总有一天,他才是主导这杯水会不会浑浊的那个。
后来他确实是这么做的,历经三朝,锲而不舍。
回过头来才发现,自始至终,任他能耐再大到底也只是杯中水,争不过执杯的人,实在可笑。
反倒是武安这样的回答,圆融通达,另含一种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宽广胸襟。
这个问题其实都没有所谓的正确答案,不过是老太爷和大老爷更了解武安罢了。
所以文大老爷点头道:“确实是个好孩子,明日开始你便来府中跟我读书,你可愿意?”
武安自然是愿意的,其实他也挺喜欢读书的,虽然现在还是一知半解的,但这种喜欢说不清也道不明。
他忙不迭点头,“我愿意!”
拜师礼便定在第二日。
老太爷笑眯眯地目送顾茵牵着两个孩子出门。
文大老爷忍不住出声道:“父亲怎么比我还高兴?”
老太爷并不肯透露,只正色道:“你收个好学生我替你高兴还不成?咱们也该做往后的打算了,我们父子见恶于今上,他在位一日,我们便无一日起复的可能。文琅的资质虽比你好些,但无人帮扶,他日入朝为官也是独木难支。总是需要帮手的。”
说到这个,文大老爷也正色躬身行礼,“父亲高瞻远瞩,儿子一定不辜负您的期望,将这孩子好好教养出来。”
再说顾茵他们,出了文家后,武安蹦蹦跳跳的,尽管他之前已经再三强调,他现在都有侄子了,不能再喊他小武安,顾茵还是忍不住笑道:“小武安,怎么这么高兴?”
武安红着脸笑笑,这才开始老实下来。
顾野被顾茵的另一只手牵着,嘴里嘀嘀咕咕的。
顾茵仔细一听,只听他自言自语道:“水浑……全倒掉!一杯不行……换一杯子!”
听听这话,简直狂得没边儿了!
顾茵不禁揉了一把他的小脑袋。
等回到了缁衣巷,王氏已经伸长脖子等在巷子口了。
“咋样啊?咱家武安通过考校没有?”王氏的声音都打着颤儿。
顾茵轻轻一拍武安,武安自己就开口道:“通过啦!先生让我明天就去跟着读书了。”
“天爷啊!”王氏忍不住嚷起来,随后又连忙捂住自己的嘴,推着三人一道回了家去。
拜师礼要准备肉干龙眼莲子等那六样东西,所幸前两天徐厨子才给顾茵送过一份。
顾茵离开文家的时候去问了他一声,问到了他那些东西具体在哪家才买的。
其他的都能买到,就是肉干,这东西还是自己风干划算。
但徐厨子过年前就动了拜师的心思,过年的时候特地多做了一些,一半送给顾茵,一半他是留着自己慢慢吃的,听说她要用,徐厨子也没多问,当即就说回头让他小徒弟给顾茵送家里去。
王氏平复下心情后,就和顾茵去买其他的东西,傍晚徐厨子的小徒弟送肉干过来,东西就都准备齐活儿了。
隔壁许氏看她这忙进忙出的,忍不住多打听了一句。
别看王氏平时经不住事儿——过年的时候顾茵送她那簪子,她整个过年期间就待着,逢人不管对方问没问起,她就主动说是儿媳妇孝敬的!
但是到了这时候她却知道不能声张,也就是许氏问了,她才压低声音告诉了她,说自家武安被文家大老爷收为学生啦!明天就去行拜师礼!
许氏还不知道文家的具体背景,只知道那老太爷先前让顾茵转交了两本书,自家儿子宝贝的不行,先仔细看过一遍,后誊抄下来,再把原书还给人家。
“温先生那里不好吗?还有两日就是温先生招学生的时间了,你可别是为了省银钱。真要不够,咱们两家凑凑。”
王氏笑着摆手,“不是那样的,这文家啊……就是咱们之前在戏文里听到的那样的人家!那文家老太爷那会儿就是遭了罢黜,所以心气不顺,所以看到那样的戏文内容就和人吵起来了!”
许氏惊得吸了一口冷气,后头王氏接着去忙。
许氏若有所思地回了屋,没多会儿许青川回来了,他面上带笑,进屋便道:“刚回来时遇到了武家婶子,他和我说了武安的事,让我后日不用带他去温先生那里了。这孩子天赋绝佳,没想到运道更好,他日必然就有一番作为!”
许氏看着儿子真心实意为武安感到高兴的模样,叹了口气。
许青川问她这是怎么了,她吞吞吐吐道:“儿啊,你说武安纵然聪明,但你也不比他差。咱们当时和隔壁同一天认识的那文老太爷,怎么就……”
怎么就不是你呢。
许青川不以为意地笑道,“娘怎么这样想?各人有各人的缘法,且我已有先生,若我今日觉得文家两位先生更煊赫,便改拜先生,他日遇到更厉害的,难道我再换先生?我成什么人了?”
“唉,我儿说的有理,可我就是……”
许青川温声劝慰道:“当年老太爷在镇子上的时候,不过也是跟着举人老爷读书,您看他都做了三朝重臣了。若不是他与当今起了龃龉,自请辞官,他的地位是再不可能被人撼动的。可见名师固然重要,但是今后如何,还是看学生自己。”
许氏被她哄得气顺儿了,起身回屋拿了自己的私房钱,道:“那我再去隔壁一趟,人家翰林老爷肯收学生,那束脩肯定要比温先生高,王宝芸那个憨货光顾着乐,也不知道银钱够不够。”
…………
这天半夜里,顾茵起身做包子熬粥,等到天亮的时候,王氏先去支摊子,她则提着东西送武安去文家。
武安和顾野都抢着帮她提东西,只让她提了一袋子龙眼干。
一行人到了文家,文老太爷和文大老爷都在书房等着他们了。
六色拜师礼放到桌上,文大老爷喝了一盏武安敬的茶,又领着他拜过至圣先师的画像,举行了开笔礼,简单的拜师礼便算是成了。
礼成之后,顾茵又拿出一个另外一个红绸扎成的小包袱,放到束脩礼一起。
文大老爷自然不在乎这些俗礼,不过是走个过场罢了。所以他也注意到拜师礼多了一样,让人把东西收下,自己则领着武安去自己书房。
老太爷笑眯眯地观看了全部过程,等送走了这对新晋师生,老太爷看顾茵福身告退,他脸上的笑容一滞,忙把人喊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