俩孩子从前就是朋友,眼下有了共同的长辈, 关系自然更进一步, 尤其葛家团圆还是顾茵的功劳, 那自然是亲上加亲。
后头葛大婶问起冯钰爱吃什么, 爱玩什么, 就这么说说聊聊的, 外头的天色就已经黑了下来。
到了要分别的时候, 葛家二老依依不舍地把葛珠儿和冯钰送出后院。
葛珠儿心里也难受,她才和父母相见,但下次见面又不知道是什么时候。
前头被冯钰一打岔, 葛家二老才没接着问她婆家的情况。
此时看她一脸纠结,葛大婶和葛大叔对视一眼,就已经猜到了一些,而后葛大婶开口道:“我和你爹头一回上京,可要在这里到处看看。万一在这里待高兴了,说不定就不回去了。到时候咱们相见的机会多得是。”
葛珠儿这才好受一些,临分别前,葛大婶又低声叮嘱道:“囡囡,爹娘虽没有什么本事,但你要记住。现下你是有娘家的,有娘家人的,在外头要是受了什么委屈,千万不要藏着掖着,知道不?”
葛珠儿差点又要落泪,像小女孩似的吸着鼻子,连连点头。
顾茵送他们母子出去。
葛珠儿对着她自然又是一番致谢。
顾茵这两天不知道听了葛家人多少声感谢了,就笑道:“都说了是我前头承过葛大婶的情,在码头上多受二老的照顾,都是我该做的。往后咱们也别夫人前夫人后的,我小姐姐几岁,就称你为姐姐。咱们姐妹相称,再谢来谢去的,可就生分了。”
葛珠儿擦擦眼睛应了一声,又唤她一声妹妹。
“我还得麻烦妹妹一件事,我家里的境况你应该是知道的。”葛珠儿咬着唇,歉然地道:“我回去后就会和将军说寻到父母的事。但家里我并不能做主……爹娘初来乍道,还未麻烦妹妹照顾他们几日。但左右就是这几天,后头我一定自己安顿他们。”
顾茵忙说不麻烦。
是真不麻烦,家里住那么大个宅子,安顿葛家老夫妻还真就是饭桌上添两双筷子的事儿。
而且平时家里大大小小都在忙,就王氏在家陪着武重,二老虽然不说,但肯定觉得冷清。
眼下许氏母子和葛家老夫妻来了,王氏可得劲儿了。
想到这里,顾茵忍不住笑道:“我娘是个爱热闹的,就是姐姐不说,我也要让葛家叔婶在家里多住几日。”
葛珠儿心中温暖熨帖,拉着顾茵的手不知道该说什么。
到了门口,顾野拉住了他娘,解释说:“娘别送了,让冯钰他奶的人看到,珠儿姨母和冯钰都要吃挂落。”
顾茵还不知道顾野和冯钰被秦氏的眼线逼着,打游击似的换接头地方的事儿,闻言便立刻站住了脚。
但这也给顾茵提了个醒儿——葛珠儿在冯家的日子,怕是比她想的还难过。
她看着并不像是贪恋富贵的人,过着这种如同扯线傀儡一般的任人控制的生活,多半还是因为……
顾茵的目光落到冯钰身上。
她最后叹息了一声,低声道:“妹妹劝姐姐一句,人活在世,先得是自己,然后才是别人的妻子,孩子的母亲。”
不再方便相送,葛珠儿和冯钰走出食为天,坐上了自家马车。
葛珠儿仍在回想着顾茵方才那句话。
道理她都懂,只是冯钰才十岁。
她正兀自沉思,却听冯钰开口道:“姨母方才那话说的真好。”
葛珠儿问道:“你真的这般想?”
母子俩从前都未聊起过这个,但冯钰聪慧,早就猜着母亲这般委曲求全是为了自己考虑,便点头道:“自然。不过我知道母亲最在意我,怕是做不到这般。但其实若是为了我,母亲才更要先做自己。儿子看母亲委曲求全,心里自是比刀割还难受。总之母亲想做什么就去做,我是府里的嫡长子,您不论做什么,我都不会受到影响。”
葛珠儿摇头说他傻,“你现在是嫡长子,可若是我遭了你祖母和父亲的厌弃,你父亲有了其他的妾室,甚至停妻再娶,有了其他的嫡子。到时候你没有我在身边,你知道自己要面对什么吗?”
冯钰抬了抬下巴,“母亲就这样看轻我?”
葛珠儿说当然不是。
冯钰便接着道:“儿子四岁习文,六岁习武。不论是在军营里的,还是后头祖母请的先生,都对儿子赞不绝口。同辈之中再无敌手……”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忍不住笑起来,“当然这话不能在小野面前说。那小子鬼精鬼精的,身上也带武艺,就是比我小了几岁。若是同辈,我就不能这么说了。”
“总之,我有信心不逊色于任何人家的孩子。即便真如母亲所说,父亲和祖母偏疼其他孩子,我自己也能立起来。从文也好,从武也罢,总有我建立功勋的地方,我也不稀罕什么世子之位。”
葛珠儿又是眼眶发热。
失散多年,难得团聚的父母方方面面都为自己考虑,还有这么个有本事、有心气儿的儿子,她真要是再立不起来,真是不配有这么些家人!
母子二人回到鲁国公府,葛珠儿这次没有直接去给秦氏回话——因为出府去的理由本就是瞎编的,且顾茵对她们全家有恩,她更是不可能做出对顾茵不利的事情,打探什么食为天的商业机密。
去了她说不出个所以然,肯定是要挨秦氏一顿痛骂。
她便借口喝多了酒,让人去给秦氏告了罪,回了自己的小院子。
没多会儿,冯源从外头回来了。
他是个孝顺儿子,每日回家第一件事不是看妻子儿子,而是看年迈又还在称病的亲娘。
从秦氏那里出来,冯源自然又听了一通关于妻子的抱怨。
到了葛珠儿这里,冯源疲惫地捏着眉心,同她道:“阿陈,我娘身体不好,我早就交代过你要小心侍奉。你今日一大早和我娘说出门探听消息,回来后却没有去回话,她老人家又不高兴了……听说你还在外头饮酒作乐,妇道人家怎可如此放浪形骸,这般作态,和英国公府的有什么区别?”
这一年多来,每次说到这些,葛珠儿总是要颇费口舌地和他解释。
但解释往往会衍生成一场争吵,然后冯源甩袖走人,最后闹得不欢而散。
今日葛珠儿却没和他争辩,只静静看着他。
一直把冯源看到说不下去后头的话了,葛珠儿才开口道:“我并不叫阿陈,我叫葛珠儿。”
冯源蹙了蹙眉,“你不是说记不清少时的事了吗?”
“从前是记不住了,但最近几次出门,我遇上了父母。他们还在码头上摆摊,一直在等着我回去,最近才到了京城……”
“天底下哪有这么巧的事儿?”冯源打断道,“肯定是有人听到外头的流言,来冒认亲戚,诓骗你的!”
葛珠儿唇边泛起一个讽刺的笑,“冯源,我只是性子柔顺,并不是蠢钝。我被拐走时已经五六岁大,不是对父母一无所知,任人诓骗的。”
她真的生气的时候便是这样目光发冷,冯源很少看她这样,便又改口道:“我不是那个意思。遇到你父母是好事,左右你这段时间在京城深居简出,旁人也不知道你的姓氏。从陈氏变成葛氏,不是什么大问题。”
葛珠儿静静听他说完,才又问道:“就这样吗?我寻回了爹娘,只是改个姓氏的事?”
冯源蹙眉,“那你还想如何?昭告天下?让世人都知道,咱家阿钰有一对做摊贩的外祖?”
葛珠儿终于对他心灰意冷。
也就在这个时候,冯钰过来,正好听到这么一句,他当即就道:“母亲当过厨娘,外祖摆摊,都是靠自己的双手生活。没有他们,自然没有我。所以我并不觉得有什么丢人的。为何不能昭告天下?”
对着出色的长子,冯源还是压住了自己的脾气,道:“你别说这样孩子气的话。就是咱家不在乎,宫里能不在乎?贵妃娘娘的皇子眼看着就要开蒙,到时候为父准备让你进宫去当伴读。为了你的前程,你可不好说这些浑话。”
正元帝在文华殿招了几位先生的事早不是秘密。
当然顾野的身份外人是不知道的,整个皇宫都在正元帝和武青意的控制下,想打探消息比登天还难。且顾野身量也矮小,进出的时候让训练有素的侍卫簇拥在最中间,旁人远远地看到,也很难注意到他。
所以冯贵妃等人只知道正元帝在文华殿设了学堂,而不知道顾野已经日常在上课了,还当着是出了正月,正元帝就准备让其他两个皇子开蒙。
冯钰不以为意道:“这个怕是不成,我已经答应了一个朋友,往后要陪着他一道读书的。”
这话真触到了冯源的逆鳞,他拍桌站起身,喝道:“那是你的表弟,是未来的……这并不是什么小孩子过家家,你懂不懂?!”
冯钰道:“父亲说的我都懂,但一言既出驷马难追。且并不是不进宫去给皇子当伴读,儿子就没有前程了。”
话音未落,冯源的巴掌已经落下,打得冯钰的脸歪向了一边。
葛珠儿想拦,但她的动作自然快不过常年习武的冯源。
她只能站到冯钰身前,恨恨地瞪着冯源。
“你们、你们……”冯源脸色铁青,指着葛珠儿和冯钰道:“一个二个都不让人省心,都给我在家里待着!什么摊贩父母,什么朋友,通通不许再见!若再像今天这样大的小的都没有规矩,就……”
“就如何?”葛珠儿看着他,半晌后,她轻笑起来,平静地道:“冯源,我们和离吧。你若不想要阿钰,阿钰便跟着我离开,我们母子什么都不要。”
冯源愕然地退后两步,“疯了,你疯了!”
…………
隔天顾野哼着小调儿进的宫。
正元帝现在已经习惯每日先来看他,而后再一个去上朝,一个读会子书,天色大亮的时候再一起吃早膳。
看小家伙脸上的笑就没断过,坐在八仙椅上的时候,两条腾空的小短腿还一晃一晃的。
正元帝抬腿,在桌子下踢了他腿一下,笑道:“坐没坐相。”
他没用力气,但顾野冷不丁被他一踹,手里的卤鸡翅就掉到了盘子上。
“干啥啊,狗吃饭都不能打呢!”
正元帝忍不住大笑起来,“你少和我贫嘴,和朕说说发生啥好事儿了。”
顾野的嘴角又翘了翘,“好事儿不少呢。前头的冯钰你还记得吧?昨天他外祖父母都到了,和他们母子相认了呢!当然还有个别的好消息,我想到陪读的人选了。”
正元帝就问:“就决定是冯钰了?他同意了?”
顾野含糊地“唔”了一声,又说:“昨儿个冯钰非得谢谢我,我说他娘和外祖都谢过我娘了,他说不行。那是长辈们之间的事儿,我们两个小的另算。我就说想让他陪我读书,他一口应承了。”
说到这里顾野顿了顿,“我这不算挟恩图报吧?”
正元帝摇头说不算,“当你的伴读,那对他来说是件大好事儿。不过你可想好了,选别人,别人的家族势力也会为你所用,选冯钰,可就只他自己。”
冯钰虽然是鲁国公的嫡长子,可秦氏是冯贵妃的亲娘,冯源是冯贵妃的亲兄长。亲疏有别,鲁国公府府邸自然还是偏向永和宫的陆煦。
顾野当然知道这个,不过他还是道:“你没见过冯钰,等见了就知道他有多好了,能文能武,满腹经纶,反正我没同年纪的,我没见过比他更好的。也就是和我一样还没长大,不然他一个人能抵得上好多好多人。”
他前头恨不能把冯钰夸出一朵花来,后头非要加一句“和我一样”,这是连带着把自己也夸起来了。
正元帝又被他逗得笑起来,摇头无奈道:“你啊你,能选的人千千万,你偏要选冯家的孩子。你不怕冯家不高兴,不怕朕不高兴?”
顾野不解道:“冯贵妃不高兴我懂,你为啥要不高兴?”
“真傻还是假傻?”正元帝伸手点了点他,“那冯钰明显是冯家人为你弟弟准备的,却被你抢着用了。到时候人家说你这性子争强好胜,到朕面前搬弄是非,说你现在是抢人,将来是抢别的……”
顾野恍然点点头,但又说道:“我也不是抢啊。我是询问了冯钰的意思,又来请示你,你们但凡有一个不同意的,我也就算了啊。而且冯钰又不是什么物件,他是有自己的想法的。”
说完他顿了顿,把吃的冒着油光的小嘴擦了擦,“再说了,我最近新学一个词,叫尊卑有别。往大了说,你是皇帝,你准许了的事情,别人搬弄是非,那就是错的,是质疑你的决断。往小了说,你是家里的爹,我是哥哥,小陆煦是弟弟,咱们家里的事情,也是由你一家之主做决定,关别人啥事儿?”
正元帝前头还在听他的大道理,听到最后可记不住前头听得什么了,只笑着问他:“我是啥?”
他连“朕”都不称了,可见是有多高兴。
顾野小脸一红,但说都说了,再扭捏也没意思,干脆就道:“你是皇帝,也是我爹,我说错了吗?”
“没错没错。”正元帝大笑起来,“既然冯钰要当你的伴读,他外祖又对你有恩,这两日朕就抽空把他们召进宫来,怎么也得见见他们。你先知会他们一声,做做准备。”
皇帝见人肯定不是白见,肯定是要给好处的,顾野就帮着答应下来。
当天从宫里出来后,顾野没等到冯钰,就去了食为天,提上食盒去看望自己在京中的另一个朋友——小凤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