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萝摸摸鼻尖:“小师姐在龙城没有亲人吗?”
“她好像是个孤儿吧。”
小姑娘眼珠子咕噜一转:“失踪的那些人里,有个姐姐曾说和她是朋友。”
她话音落下,几个孩子都各自陷入沉思之中。
秦萝尚未继续发问,猝不及防地,陡然听见一道怒吼。
那是男人的嗓音,粗犷且戾气十足,一句话里大多是孩子听不懂的骂骂咧咧,从很远的地方飘来,在耳边轰隆隆炸开。
秦萝被吓了一跳,身边的女孩却是习以为常:“又是陆望他爹……能不能消停几天啊?”
“陆望?”
“我们学堂的同窗,摊上了个疯子爹,得了空就打他。”
女孩皱眉,用胳膊肘碰了碰身边的小姑娘:“你家还有药吗?我们再去给他送一些吧。”
之后的话题越走越偏,从灵丹妙药说到了仙门里的修炼日常。
秦萝从储物袋拿出一些药膏,让新朋友们带去送给那位未曾谋面的陆望。孩子们欢欢喜喜离开小院,至于她和江星燃,为了防止两位娇生惯养的少爷小姐胡乱跑掉,一名师兄在门口设下了禁止离开的阵法。
他们俩只能乖乖待在院子里。
“那些大人不知道还要说多久。”
江星燃踢飞一颗小石子,不知想到什么,忽地展眉一笑:“秦萝,想不想看看外边的模样?”
——动用灵力会被发现,擅自出门不被允许,一来二去,他的办法是爬墙。
院子外筑了圈厚厚的围墙,不算太高,虽然拦住七八岁的小朋友绰绰有余,但倘若小朋友的数量增加到两个,就难免显得有机可乘。
秦萝踩着他肩膀上了墙,再从围墙顶端把江星燃往上拉。
他们不是毫无分寸的熊孩子,心知不能四处乱跑,约定只在围墙上走来走去,绝不离开小院所在的范围。
一旦没了围墙遮挡,周围景象便能被尽收眼前。
秦萝无声张了张嘴巴。
小院距离龙城不算太远,她抬头就望见一片黑蒙蒙的天。
压抑感如同沉甸甸的巨石,透过每一栋颓圮高楼重重下沉,雾气浓郁得宛如实体,遥遥望去,威慑力十足。
“哇塞!”
江星燃由衷感叹:“总有一天,我会踏平那座鬼城!”
秦萝看着他的表情变来变去,正要继续绕着围墙转圈圈,莫名听见窸窸窣窣的响声。
很近,像是有人路过草地,突如其来撞在耳朵上,让小姑娘浑身一抖。
身后的江星燃不明所以:“怎么了?”
“我好像听见——”
秦萝一面应声,一面顺着声音低下脑袋,毫无防备地,见到一张满是血污、双颊红肿的脸。
那人也愣愣抬起脑袋。
秦萝:。
在此之前,她见过最为残忍的景象,是灰太狼铁锅炖小羊。
糟糕。
她她她……她的右脚好像忽然失去力气,往旁边滑了一下。
女孩跌下围墙的时候,引来一道簌簌凉风。
直到多年以后,陆望仍然无法忘记这日所见的景象。
他被父亲打得鼻青脸肿,好不容易挣脱逃开,藏在一面围墙的角落处理伤口。
那天葱茏葳蕤的绿山藤生了满墙,霏微冬雪中,有阳光透过枝叶间的缝隙落下来,熹熹然洒在女孩柔软的长裙上。
当她自高处跃下,绯色裙摆仿佛成了旖旎摇曳的浪,一簇连着一簇,于半空翻飞不休,呼啦啦向他袭卷而来。
他看见女孩圆润的双眼,裹挟着明晃晃的亮光;长发则像极了黑色的雾,不甚明晰地拂过脸颊。
她会狠狠摔在地上。
陆望下意识伸出手。
他想接住她,身上的伤口却被瞬间撕裂,还没来得及用力,就随着秦萝的力道向后仰倒,后背重重撞在草地。
沾满寒霜的草叶冰冰凉凉。
在江星燃的惊呼声里,秦萝茫然撑起身体。
她早就做好了摔在地上哭鼻子的准备,没想到有人充当了肉垫。
——那是个比她大上一点的哥哥,一双眼睛黝黑无光,皮肤是没有太多血色的苍白。
他真是瘦得厉害,两边脸颊的线条冷峻且深,嘴唇上满是冻裂的伤口,微微一抿,就成了条小刀般的直线。
她闻到一股很明显的血腥味。
而事实是,男孩的眼眶、右脸和嘴角全是高高肿起的伤,看上去触目惊心,把秦萝实实在在吓了一跳。
更让她感到惊讶的,是一段渐渐浮现在男孩身边的字迹。
[剑骨天成,尚未觉醒。出身低微,温吞腼腆,受到父亲常年虐待,日积月累,终将手骨尽断,再无法握剑。]
这张脸或许吓到了她。
察觉到女孩的愣神,陆望微微偏过脑袋,试图遮掩一些骇人伤疤——即便他再清楚不过,这样做无异于徒劳无功。
压在他身上的小姑娘显然出身高贵,不仅脸颊干净白皙,连厚厚的冬裙也同样一尘不染,不像他全身灰扑扑血淋淋,叫人心生厌恶。
陆望想,或许她会嫌恶地把他推开,恼怒于弄脏了那条绯红色的长裙。
这是再正常不过的发展,可秦萝却一动不动,直愣愣盯着他的侧脸。
……这样一来,反而让他有些耳根发热。
身为一个毋庸置疑的天才,陆望的人物介绍只有短短两段。
视线来到下面一行,秦萝微微蜷起指节。
[九州历三零二二年,被生父高价卖出,遭破体取骨,丢弃于乱葬岗中。]
三零二二年。
如今……正是三零二一。
第8章
秦萝愣了几个瞬息,这才意识到自己正压在别人身上,一时间耳根发热,急忙从地上爬起。
“对、对不起……”
她穿得厚实,又是短腿短手,笨拙站起身子的瞬间,如同一个鼓鼓囊囊的充气小球。
陆望沉默着坐起,条件反射低下脑袋:“不……用。”
万幸,这两个字没有说得磕磕巴巴。
然而一颗心脏还未落地,便再度紧揪着高高悬起——小姑娘的红裙精致绵软,雪白绒毛正在随风轻颤,只需晃眼一瞧,就能见到绒毛上格格不入的血色。
那是他衣服上的血渍。
男孩不擅长掩饰神色,秦萝随着他的视线低下头,微微一顿,又扫了扫陆望沾满猩红液体的衣物。
单薄,老旧,有两个规规矩矩的补丁。
她的裙子显然价值不菲,不知将他卖掉能不能赔偿得起。
脑海里划过自嘲的念头,陆望一言不发地静候审判,屏息之际,听见女孩略显惊惶的声音:“你流了好多血!”
……所以才会弄脏她的衣物啊。
生性内向的男孩胆怯腼腆,不知应该如何回应,当嗅见突如其来的奶香时,后脑勺已经覆上了一层温温热热的东西。
他的整具身体都是紧绷。
“对不起对不起!这里是不是很疼?都怪我不好,从那种地方摔下来,还有你身上的伤,我们#¥&……”
秦萝:急出乱码。
她从没见过这样骇人的伤口,心里越是焦急,嘴里的舌头就越是打结。到后来稀里糊涂叽里咕噜,连自己都不晓得在说什么东西,只能一遍遍笨拙揉他后脑勺,企图给予一点力所能及的安慰。
这这这么多血应该要怎么办啊呜呜呜——!
“我身上还有不少伤药。”
江星燃从围墙上酷酷地一跃而下,摔了个酷酷的屁股蹲,很快酷酷地爬起来:“尽管拿去用。你救了秦萝,我们江家有恩必报。”
他说着挑了挑眉:“你是陆望?”
会被打成这副模样的,应该只有那个不久前被提起的男孩了。
他果然怔怔点头,一旁的秦萝细声细气接话:“我叫秦萝,这是江星燃,我们是从苍梧仙宗来的。”
苍梧仙宗。
这个名号如雷贯耳,陆望眸色更沉。
他们定是前途无量的天之骄子,不像他,什么天赋都没有,身体也总是病怏怏的,人生一眼就能望到头,注定不会有任何出息。
冬日寒风瑟瑟生凉,他下意识把手缩进袖口,遮掩住红肿丑陋的冻疮。
比起如何交朋友,男孩更早学会的是自卑。尤其眼前的两个同龄人言笑晏晏,处在同样的年纪,他们越是温和纯善,就越发衬得他狼狈不堪。
“啊——你脸上的伤口破开了!”
跟前的小姑娘脸颊圆嘟嘟,张口说话时,粉白的软肉轻轻一晃:“你你你别怕,我帮你擦一下。”
他不是头一回被打成这副模样,对于疼痛,陆望早就习以为常。
怕的那个人分明是她,不但说话支支吾吾,安慰他的时候,连尾音都在抖个不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