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嘘,进来。”
秦萝的声音被压得很低,有止不住的笑意往外溢:“别出声,会被它们发现哦。”
茫然的男孩循着她的牵引迈步前行,在踏入屋中的短短一瞬,怔然抬起目光。
耳边传来木门被关上的响音,吱吱呀呀;心跳则是接连不停的咚咚咚咚,震得耳朵发麻。
陆望握剑的右手用力,下意识屏住呼吸。
这是一个不为人知的小小房间。
此时此刻,在这样一处毫不起眼的角落里,却流泻出与整个黑白世界浑然不同的异色。
房屋中央悬挂着月亮虚虚的影子,纤细盈亮,弯出笑脸一样的弧形。长着翅膀的人影坐在月牙尾巴上,指尖微动,点亮倾泻而下的迤逦星河。
目光往下,能见到一片碧绿葱茏的森林草原,地上落满蒲公英和花瓣,粉绿相间。
一只熊抱着罐头摇摇晃晃,尾巴是团鼓鼓的圆;巨龙卧在山巅小憩,尾巴带起簌簌火苗;河里有只头顶会喷水的鱼,几只兔子躺在它喷出的水花上打滚,变成湿漉漉的白团,哗啦啦地晃着耳朵。
他看见南瓜做的马车,化作泡沫的人鱼。
一座岛虚虚浮在半空,一只长着九条尾巴的猫行走在月影之中,一个女人在高塔之上旋转舞蹈,裙摆蹁跹,荡漾出水花般的弧度。
奇妙瑰丽,无拘无束。
“那个是月亮上的精灵,会拿着法杖变魔法;那条龙会喷火,也会从城堡里抓走公主,不过每次都会被狠狠揍上一顿;喷水的叫鲸鱼,它是一种蓝颜色的鱼,生活在大海里,特别特别大——有很多个我加起来那么大,性格却很温柔。”
秦萝站在他身边,很近很近的地方,声音很轻很轻:“还有那座山,山上住着从石头里蹦出来的小猴子;那座岛叫永无岛,只有小孩子才能看见,大人是去不了的。”
陆望静静地听。
周遭安静极了,这里像是一个只属于他和秦萝两个人的秘密。
在与他们相距不远的地方,墨潮汹涌、魔物肆虐,汇聚了世间最为不堪的恶,与最为纯粹的黑。
而在他的视线所及之处,枝叶莹绿,花瓣柔粉,星光懒洋洋地吞吐月色,天空则是海一般的静谧无澜,连慢吞吞飘浮着的云朵都透着闲适可爱。
“不错吧!”
秦萝得意洋洋地叉手手,扬起精致小巧的鼻尖:“我费了好大功夫才弄完,虽然持续不了多久……不过真的很努力哦。”
她说罢眨眨眼睛,咧嘴一笑:“你不要说我幼稚啊!我知道你不相信这些奇奇怪怪的传说,不会逼你当真的。”
陆望抱着剑,手背压上砰砰跳个不停的心口,抬眸安静看她。
“我只是觉得——”
秦萝挠了挠脑袋,笨拙地组织语句,头上的小啾啾随之一晃:“这些都是我特别特别喜欢的故事,现在我把它们送给你啦。”
她说得含糊,陆望却明白其中的意思。
秦萝没有强制让他相信童话的真实性,她只是觉得,作为一个小孩,至少应当拥有过这样一个充满幻想的世界。
它并不真实,也不够雄伟浩瀚,可它足够美好天真,有喜欢蜂蜜罐子的熊,有懒洋洋晒太阳的龙,有软绵绵的香甜云朵,也有许许多多不切实际的幻想和愿望。
这是陆望从未有过的东西,而在这一刹那,破开无数个孤独痛苦的日日夜夜,全新的、与过去截然不同的景象,缓缓出现在他眼前。
——这是属于秦萝的小小世界,如今被完完全全赠予了他。
第50章 这是陆望为了她,拼尽全力的一搏……
秦萝灵力不强, 创造的幻象无法持续太久。
房屋里淌动的光晕缓缓散开,陆望看着它们一点点变轻变淡,融化成一簇簇柔和的小团。
忽有一阵微风拂过, 柔和的光点被轻轻一吹,像水似的来到他面前。
房屋关了门,怎会凭空生出流动的风。
男孩抬起眼睫,望见秦萝嘴角上扬的弧度。
她也在盯着陆望瞧, 杏眼漆黑, 里面盛满了纯粹的笑,与之对视时眼尾稍弯,笑盈盈地露出两颗小虎牙。
这道风是她的小把戏,悄咪咪来到陆望身边,却像在大大咧咧地说, 我把这些全都送给你啦。
这样的善意太温和, 让他近乎于无所适从。
“我还知道好多好多其它的故事,你如果想听, 回去以后慢慢跟你说吧。”
秦萝往门边靠近一点, 透过虚掩着的缝隙向外打量, 仍是一副活力满满的模样:“好啦,我们快走吧。如果在这里待太久,很可能被外面的怪物发现。”
真奇怪,她好像永远都在笑,看不出丝毫忧郁和难过, 仿佛是天生的小太阳。
不像他, 从来不知道“自信”为何物,和旁人相处时,习惯了如同影子般站在角落, 甚至因为小时候父亲的肆意打骂,连说话都支支吾吾吞吞吐吐——
陆望并非天生的结巴,只是打从记事起,家中便只有自己与爹爹。男人的拳打脚踢伴随着声声咒骂,贯穿了无数个白天黑夜,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陆望一见到他就会脊背发凉。
理所当然,说话也开始磕磕巴巴。
如今想来,因为没什么朋友,在遇见秦萝以前,他许久都未曾和别人正常有过交流。
陆望垂下眼,听见木门被打开的声音。
浅紫色的身影轻盈迈出房门,他紧紧跟在秦萝身后,即将离开小房间时,却微微顿了顿。
视线扫过房屋里浅浅的微光,男孩静默不语,悄悄伸出手去,没生出丝毫动静。
一团白芒被小心翼翼握住,陆望用拇指轻轻碰了碰,抿唇掩住下意识的微笑,不动声色合拢掌心。
唉。
秦萝在心里叹了口气。
方才置身于那间小房屋的时候,她有熊有龙有美人鱼公主,甚至有一座大大的花果山,身边的光团要么淡绿要么是浅粉,只需要看上一眼,就能叫人高兴起来。
隔着薄薄一扇门,再来到这个心魔世界,巨大的割裂感前所未有,就像做了一场不切实际的梦。
不过这样一想,秦萝又难免觉得有几分难受。
毕竟……这种暗无天日、被邪祟妖魔全盘占领的地方,正是白也哥哥的识海。
“伏伏,”小朋友一本正经地出声,“要是破除心魔,这些黑气会从白也哥哥的识海里消失吗?”
伏魔录打了个哈欠:“会吧。”
话虽如此,可惜它并不觉得秦萝能破开心魔幻境。
不久前出现的蛇型男人起码拥有练气巅峰水平,两个孩子要想打败他,已经算不上容易。
更不用说那家伙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小角色,在如今妖魔肆虐的背景下找不到姓名。白也本人的修为在金丹初期,根据合理推算,但凡是这里厉害一些的妖魔,应该都拥有筑基水平。
秦萝也才进阶筑基不久而已。
它对这次历练的结果心知肚明,两个小孩一路过关斩将,最终惜败于某个有头有脸的大怪物,然后秦止和江逢月迅速赶来,以强大的修为彻底撕裂心魔幻境。
心魔这边定是破不了,至于白也究竟能不能从孤阁离开,还得看夫妻俩愿不愿意帮忙。
无论如何,孩子的力量总归是太过弱小,做不成什么事情。
秦萝当然没它这么多的后顾之忧,一心只想着往孤阁前进。
高高的楼阁直入半空,呈现出极端诡异的扭曲形体,即便相距很远,也能在第一时间吸引人的全部注意力,确保了不会走偏迷路。
小孩年纪轻,身形纤瘦细弱,躲藏起来十分方便,没过一会儿,就神不知鬼不觉靠近了孤阁边。秦萝一边放轻前行的脚步,用楼房遮挡自己的影子,一边屏住呼吸,壮着胆子环顾四周。
不看不要紧,这视线悄悄摸摸一转,还没来得及转上一个整圈,就把她吓得浑身一哆嗦。
他们身旁的院子里生了棵巨大的树,枝繁叶茂,穿过围墙黑漆漆地耷拉下来。
这棵树整体看去黑蒙蒙一片,本就叫人十分不舒服,等她晃眼望去,居然在树梢上见到一个女人。
女人同样由黑白两色构成,丹凤眼、柳叶眉,半边脸颊被树藤包裹,脖颈、手臂和身体上亦是掩映了葱茏枝叶,这会儿正饶有兴趣低着头,似乎是在打量两个陌生的人族小孩。
秦萝用自己不是特别聪明的脑袋瓜想,这个姐姐……像是从树里长出来的一样。
“桫椤圣女。”
伏魔录适时开口:“这也是多年前话本里的角色,传说算是树仙的一种,本质良善,只会惩罚不忠不义之徒。”
它的语气出现了一瞬迟疑:“不过……尽量还是离她远些才好。桫椤又称蛇木,在这女人的头上,很可能——”
正当它兢兢业业科普的间隙,树上的女人与秦萝四目相对,嘴角笑意更深,竟是渐渐俯下了身。
这一个俯身,她头顶密密匝匝的树枝便一点点散去。伏魔录暗道不好,再看秦萝的脸色,果然煞白。
得,眼见为实,不必解释了。
桫椤圣女相貌绝美、气质莫测,偏生不见寻常女子那般乌黑的云鬓,取代了长发生在头顶的,居然是一条条吐着信子的蛇。
细细长长的蛇盘踞于树枝上下,有的凌空微微蜷起身子,直勾勾看下来,恰好撞上秦萝的视线。
然后啪地一声,重重掉在她面前。
秦萝:!!!
秦萝努力让自己不发出惨叫,如同小火箭原地起飞,身板笔直地往后一跳。
伏魔录振声:“不好,桫椤圣女一向不会轻易攻击旁人,放蛇是她动怒的讯号……这妖祟实力不低,你一定小心!”
它话音方落,又是一条长蛇呼啸而至,张口便朝秦萝直直咬来。
秦萝与陆望皆要念诀,却见一道黑影闪过,竟是树梢上的桫椤圣女俯身向下,将蛇握在掌心倏然带离。
“她这是搞什么鬼?”
伏魔录时时刻刻提心吊胆:“这是引你们上钩的陷阱?她想直接把你们吃掉?还是这女人——”
“对不住对不住。”
它话没说完,树上的女人就已开口:“脱发太严重,没吓到你们吧?”
伏魔录:……
伏魔录又缩成一个小球,彻底不说话了。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些蛇的的确确等同于她的头发。
桫椤圣女相貌古怪,却是在第三场心魔幻境里,他们唯一遇上的正面角色。秦萝忍下心底恐惧,仰起脑袋压低声音:“妖怪也会掉头发吗?”
“当然啊!”
谈及此事,树上的女人眉头一紧:“你不知道吧?像那些魔王手下的亲信和小兵,全都有作恶指标;至于我们这种仙灵,也有必须完成的任务——像什么惩恶扬善啦,保佑善人啦,庇佑一方平安啦。不完成就得不到福祉,得不到福祉就升不了阶,要是升不了阶,一辈子就只能当个碌碌无为的小喽啰,甚至被踢出仙灵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