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股魔息相撞,疾风倏荡,大门被吹得砰砰作响。秦萝与执剑的少年对视一眼,鼓起勇气迈开双脚。
身后传来霍诀的怒吼,旋即是利刃碰撞的刺耳声响。她一个劲往前冲,几乎要在偌大的空间里迷失方向。
进入正门,便是一间典雅精致的古式厅堂,堂中烛火一束连着一束,在墙壁上散发出忽明忽暗的光。
向前是蜿蜒盘旋的旋转楼梯,抬起脑袋一眼望不到尽头,如同蜷曲而上的巨蟒;向左是一条阴暗无光的走廊,见不到灯火,也看不清前进的方向。
桫椤圣女说过,孤阁里的死士大多住在地下二层。
楼梯向上,不可能是通往地下的道路,秦萝唯一能选择的,唯有不远处幽深瘆人的长廊。
“你、你要举灯吗?”
自从见到霍诀,伏魔录很长一段时间没有说话,直到这会儿才缓过神来,在识海里抬起脑袋:“如果这地方有什么妖魔鬼怪,点灯进去的话,很可能把它们全引过来。”
秦萝伸向储物袋的右手停住了。
在轰轰隆隆的嘈杂背景音里,小姑娘的声线有些发抖,却没生出退却和犹豫:“伏伏,你、你能不能继续唱一唱《好运来》?”
伏魔录:……
伏魔录:“来,咱们直接唱最难的那一段。”
那条通道漆黑无光,秦萝咬了咬牙,一鼓作气冲进其中。
陆望能一个人对抗那么多妖魔,谢哥哥可以和金丹期的霍诀决一胜负,她虽然害怕,但如果因为这样就不敢往前,和他们相比,自己也太差劲了。
大家都在努力,秦萝不想输,更不想因为自己拉了所有人的后腿,让一切功亏一篑。
通道幽长,渐渐听不见外面的声音,只剩下不绝于耳的踏踏脚步。秦萝尽量把动作放得很轻,每一步都小心翼翼,脚步再往前,心口一动。
脚尖触碰到了一处明显的凹陷,这是向下的楼梯。
她一边往下,伏魔录的神经也一边跟着紧绷,不敢在识海里乱动。
四周的气氛压抑过了头,好在秦萝前行不久,便望见不远处有烛火悠悠亮起来。
“这里是地下一层。”
伏魔录环顾四周,毫不掩饰语气里的嫌弃:“别停,我们还得继续往下。”
说老实话,这鬼地方它一刻也不想多待。
地下一层不知是要用来做些什么,只有一条冷冰冰的长廊,长廊两侧分布有一间间房屋,此刻房门紧闭,看不见里面的景象。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它总觉得这儿血腥气十分浓郁,晦气得很。
伏魔录说得毫不犹豫,秦萝却是微微一呆,目光遥遥望去,停止了向下的脚步。
这里阴暗寂静,沉重的压抑感几乎能让人窒息,然而就是在这种环境里,从其中一间小屋子里,隐隐约约溢出了一道光。
那里面……似乎有人。
“那里不对劲。”
伏魔录也发现了猫腻,飞快看一眼秦萝的神色:“你说……那只狐狸会不会在里面?”
眼前见到的一切都远远超出想象,秦萝紧张得发不出声音,只能轻轻点头。
她脚步很轻,这回没有发出一丝一毫的声音,屏着呼吸来到房门前,透过虚掩着的门缝向内看去,瞳孔不由缩紧。
幻境之外的地牢里,楼迦眸色幽深,嘴角掠过一丝玩味的笑。
秦萝能走到这里,是她从未想象过的事情,也算那小女孩走运。不过……
女人绝美的凤眼斜斜向后瞥去,见到白也紧绷的身体,忍不住挑起眉头。
不过,这里才是最有意思、也是她最期待的地方,主菜往往需要留到最后。
地下一层,是每个孤阁死士一辈子都无法忘却的角落。
溶丹以后,经过一段时间的训练,孩子们会被关进同一间小屋,强者生,败者死——
就像炼制蛊毒一样,强迫他们自相残杀,直到最后活下一个人,便是无可取代的万蛊之王。
白也绝不似秦萝所想一般无辜无害,恰恰相反,他是个满身鲜血的刽子手,曾经犯下杀孽无数。
幻境之中,浅紫色的小小影子推开了门。
看清房屋里的景象,秦萝牙齿一颤,脊背发凉。
房屋顶端吊着个昏暗的小灯笼,墙壁、地面、顶上,全都溅满了狰狞的血。
身形单薄的少年立在中央,灯火幽暗,把影子拉成长长一条直线,明明没有风,却轻轻晃动了一下。
白也背对着她所在的方向,满身尽是伤疤血污,粗布衣裳被划出破破烂烂的裂口,被血晕开,粘腻贴在身上。
在他身前身后,将他整个紧紧包围着的……是一道又一道沾满血污的人型黑影。
“为何杀我?为什么要让我死在这里?我才十五岁,你这个刽子手!”
“我曾送给你一瓶伤药,你还记不记得?没良心、白眼狼!”
“我、我真的不想死啊,我明明一遍又一遍求你,为什么非要杀我?”
黑影纷纷朝他伸出手去,自口中发出浑浊的低喃与啜泣。
无数密密麻麻的声音响成一片,秦萝鼓起勇气握了握拳,向着中央的少年靠近一步:“白也哥哥。”
瘦削的身影微微一顿,没有回头。
秦萝猜不出他的心思,伏魔录却隐约明白几分——他不敢回头。
对于眼前的白也来说,秦萝曾经许下与他再见的诺言。她是他唯一的朋友,而这个承诺,或许是他灰暗人生里的唯一期待。
重逢是少年求之不得的祈愿,如今却用错了时间和地点。
当再次见面,他的杀孽展露无遗,只会惹人憎恶,更何况秦萝是个来自名门正派的小孩。
秦萝见他没答,又道了一声:“白也哥哥?”
她得不到回应,干脆迈开步子走到白也跟前,一抬头,对上一双浑浊猩红的眼睛。
像是……难过得快要哭出来。
她没想让白也哥哥不开心的。
女孩试图更靠近一些,对方却仿佛受了惊吓,匆匆后退一步,手中沾满鲜血的直刀哐当落地。
实在可笑又可悲。
白也在心底自嘲笑笑,不敢看她的眼睛,更不敢与秦萝有所接触。
他将屋子里的所有人都屠戮殆尽,唯独剩下自己。哀嚎、哭泣与求饶不绝于耳,仍在折磨每一条神经。
他手上沾染了无辜者的鲜血,从今日起,将正式沦为一把善恶不分、污浊不堪的兵器。
此刻自己满身是血,秦萝虽然受了伤,浑身上下却是干干净净,触碰分毫都是玷污。
他明明期待了那么久,想要和她再次相见。
这样的场面……一定会遭到厌恶。
之前分明憧憬过无数次重逢,为什么偏偏是在这个时候呢。
令人不安的沉默在空气里蔓延,白也听见窸窣声响,怔然抬了抬眼。
下一刻,少年的整具身体都骤然紧绷。
小小圆圆的团子穿过重重暗影,踱步来到他身边。
秦萝小心翼翼张开双手,避开他身上淌着血的伤疤,轻轻抱了抱。
心魔里的白也怔怔没动。
幻境外的白也同样没出声,唯有指尖微蜷,用力吸了口冰凉的气,胸腔生疼,带来久违的、活着的实感。
“这不是你的错。”
伏魔录给她科普过孤阁里的规矩,秦萝想着想着总觉得难过,像是大姐姐一样,轻轻拍了拍少年后背:“我……我知道的,你要是不这样做,自己就会死掉。”
白也僵着身子,只能感觉到心口嗡嗡。
他想说自己身上很脏,或是这里太过危险,不宜久留,千千万万的话语堵在嘴边,没能说出一句。
这是他不敢奢求的拥抱,却是在最狼狈不堪的时候获得。因为太过温暖柔和,反而让人无法挣脱。
“大家都想活下去,你没有不对的地方。”
秦萝想了好一会儿,声音更轻一些,像是从遥远的幻象里飘来:“能见到你真好……谢谢你能努力活下来。”
谢谢你能努力活下来。
其实从没有人期待与他再见,更没有谁在意他的死活,白也习惯了将自己看作隶属于孤阁的工具,今日却有人对他说,见到你真好。
不是对一件兵器,而是独独对着他。
在识海最深处的角落,有什么东西悄悄裂开。
咔擦。
话音落下的一瞬,秦萝怀里的少年忽地消失踪迹。
不止白也,之前那些哭泣着的黑影、墙顶的烛光、甚至于整个房间都开始一点点消散,从墙角开始,融化成模糊的墨团。
天摇地晃,浓墨四起,眼前整个世界都像浸了水的颜料,乱糟糟糊开。
“这、这这这什么啊!”
伏魔录意识到不对劲,险些破音:“秦萝快跑!心魔察觉到威胁,打算摧毁这个幻境!”
可四面八方都在崩塌,她应该跑去哪儿?
秦萝心口砰砰直跳,看向身后小小的门。
孤阁里魔气最重,心魔源头一定在这里。如今……她还剩下一个没有去过的地方。
伏魔录赶紧开动小脑筋,火急火燎:“快上去找你师兄——不对!你怎么往下边跑了啊!回来!!!”
耳边尽是呼啸而过的风,秦萝头也不回地一直往前,心跳越来越快。
在孤阁的地下二层,说不定能找到那个人。
她说过一定会去见他,无论艰难险阻,竭尽所能。
墙壁与地板清一色开始融化,一个个墨团在半空散开,破碎成心魔的记忆残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