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抿了唇,仍是没有太多表情,脊背绷得笔直。
无人踏足的地下寂静无声,在小女孩站立的一方土地,倏然响起簌簌轻响。
一只仓鼠从地下探出脑袋,杏花绵绵落下,慢悠悠堆在地面上,然后是一只探头探脑的狐狸,一条涓涓淌过的小溪。
还有——
谢寻非想不出来更多。
“还有还有!小狐狸可以和老虎做朋友!”
秦萝的嗓音适时响起,像风中摇曳的铃铛。伴随话音落下,女孩的灵力悠然而至,闯入由魔气编织的小小世界。
谢寻非的狐狸被老虎一爪举起,抡在半空转圈圈。
“花丛里住着花仙子,嗯……还有一只龙猫。”
小朋友玩得不亦乐乎,待得龙猫缓缓显形,甚至兴高采烈冲上前去,径直往它怀里扑。
一瞬间,小小的圆团和大大的圆球亲密碰撞。
硕大圆球被吓了一跳,浑身用力一颤,立起一根又一根灰色的毛毛。
肥嘟嘟的肚皮被她这样撞上,当即哐当晃了晃,因为弹性太大,居然荡起海水一样连绵起伏的波浪,不过一转眼的功夫,便把浅紫色的小团弹飞半丈。
秦萝在空中舞了舞小短腿小短手。
秦萝咕噜噜落进花瓣堆里头。
谢寻非心口一紧,堪堪俯身想要拉她,却见小小的人影倏地坐起身子,双手一抬,便有粉白相间的小花簌簌扑进他怀中。
在漫天纷飞的色彩里,她甚至饶有兴趣喊了一声:“惊喜!花花!”
……真是有够幼稚。
“还有这个!”
秦萝心情很好,因为破了心魔,积攒已久的紧张与恐惧消散一空,这会儿笑得弯了眉眼,从身边捧起一只仓鼠,用圆圆的小鼻子碰一碰他鼻尖:“可爱的小老鼠抱抱。”
仓鼠眨了眨憨憨的黑色豆豆眼。
……还是很傻。
他已经是个即将十四岁的大孩子,不可能对这种游戏感兴趣。
少年默然不语,心中虽是腹诽,却始终保持着俯身不动的姿势,任由她拿小兔子小仓鼠在脸上乱蹭,薄唇悄悄抿成一条直线,遮掩住不该出现的、微微上扬的弧度。
和秦萝在一起,他别的没学会,憋笑装酷倒是锻炼得炉火纯青。
仓鼠被轻轻放下,谢寻非不动声色地瞧她,本想保持这副云淡风轻的模样,下一瞬,瞳孔却是骤缩。
地下逼仄,毫无征兆地,忽然掠过一道轻柔的风。
他屏了呼吸,僵着脊背一动不动。
像是一只小小的猫蹿入怀抱,柔和而温暖,伴随着墙上晃动的影子,薄薄的牛奶味道,还有一点点不易察觉的花香。
“谢谢谢哥哥。”
细细的嗓音软糯清甜,在他耳边响起,满满溢出欢喜的笑:“秦萝也要抱抱。”
第53章 大小团团贴贴。
心魔溃散的刹那, 地牢中的投影随之湮灭。
楼迦抬手挥退变幻的虚影,眸色晦暗不明。
她生得美艳,平日里往往是吊儿郎当、桀骜不驯的性子, 搭上一身夺人视线的猎猎红衣,颇有凌厉之气。
直到这会儿,女修周身的气焰却是冷了下来,没显露半点锋芒。
“她说不定当真会来。”
楼迦垂眼, 看向角落里伤痕累累的少年, 嗓音极淡,听不出话里的语气:“恭喜。”
黑暗里响起锁链碰撞的微弱声响,白也默然不语,听她轻轻笑笑。
“要我说,你这小子运气还真是好。往日总是阴阴沉沉的, 什么话都不愿同别人说……结果却遇上个这么傻的小孩。”
楼迦眸光微闪, 再一眨眼,又恢复了懒洋洋的模样, 慢悠悠打上一个哈欠:“不管怎么样, 能被人如此坚定地选择, 都是一件好事。”
这实在不像她会讲出来的话,就连楼迦本人也觉得古怪,停顿一瞬,口中却是继续道:“你应该会跟她走吧?”
以白也目前的情况,跟随秦萝离开是最好的选择。
他在这次屠杀赤练的任务里受了重伤, 又因没能及时归来, 遭到了毫不留情的严惩。这样的伤势未免太重,而按照孤阁的惯例,过不了多久, 会有全新的任务到来。
到那时,他究竟能不能撑过去……是个十分值得考量的问题。
就算下次任务安然无恙,在下下次或是更远的以后,等兵器上的磨损一点点增多,却得不到精心的保养,总有一天会变得支离破碎。
这是孤阁里所有人逃不掉的命运。
夜色更深,楼迦已经习惯了地牢里的血腥气息。
她算是比较幸运的一个,不用为了一个个九死一生的任务四处奔波,只需要静静守在孤阁,惩处其他人犯下的罪过。
她不喜欢这个地方,因而每日都做完收工,不愿在这种压抑沉闷的处刑场多加逗留,今夜却忽地来了兴致,久久未曾离开。
白也是个沉默寡言的性子,他不说话,楼迦便也不开口,只是翘着腿坐在门边的木椅上,饶有兴致抬起眼眸。
她在安静地等。
不知过去多久,在暗淡的火光中,女修自嘴角扬起一丝弯弯的弧度。
刑房外是一条漫长的走廊,仅仅依靠几盏烛灯照亮,灯火昏幽,牵引出一片亘久的寂静。而此时此刻,在填满整个地牢的死寂里,突然响起一阵哒哒步音。
轻盈、迅捷、在笨拙却一往直前地向这里跑来。
楼迦心有所感,顺势挑眉。
不远处便是漫无边际的幽幽夜色,在踏踏脚步声里,一抹突兀的浅紫破开一层层烛光,闯入她的视线之间。
之前在幻境里出现的那道小小身形和它一点点重合,逐渐勾勒成秦萝的模样,女孩抬眸与她对视,动作顿了一顿。
旋即眼前一亮,更快地往这边跑来。
秦萝自然记得楼迦的容貌,在望见她的须臾,就知道自己找对了地方。
小朋友的身形清丽干净,与血腥残酷的地牢格格不入,来到她面前时,带来一阵清爽的风。
透过木制围栏之间的缝隙,秦萝往牢房里急匆匆一望:“白也哥哥!”
楼迦没说话,也没询问她是用了什么法子进来——
秦萝身为秦止与江逢月的女儿,身后屹立着整个苍梧仙宗,其中的答案再明显不过,她心知肚明,便也不打算多做干涉。
地牢里的气氛阴森压抑,几滩干涸的血迹凝固在地板上,看得人触目惊心。秦萝目光向上,掠过被铁链缚住身形的人。
之前分别的时候,白也哥哥就已受了重伤。虽然伏伏说过孤阁戒律森严,很可能对他施以惩罚,但她当时心存侥幸,觉得小狐狸伤得太过严重,或许能逃过一劫。
然而事实显然并非如此。
少年衣衫单薄,被鞭打得血肉模糊,裂开许许多多狰狞的猩红色长痕,双手双脚尽数缠绕了铁链,也许是因为内伤的缘故,面色苍白如纸。
白也浅浅吸了口气,与她四目相对。
“不用害怕,心魔与他的识海密切相连,当时在心魔幻境里发生过的一切,应当全都印在了白也脑子里。”
伏魔录悄悄开口:“他定然知晓你前来的用意,只需要把心里的话大大方方告诉他就好。”
小女孩闻声定下心神,在识海里点了点头。
“白也哥哥。”
秦萝正对着他的目光,紧紧捏了捏衣袖:“我是来——”
她的话堪堪出口,忽然听见另一道毫无征兆的脚步来到门边,紧随其后,是男人冷厉的声线:“谁家的小孩,孤阁岂是你随意乱逛的地方?”
秦萝被震得一个哆嗦,飞快转过脑袋。
门边站着的男人身量极高,看上去只有二十多岁,目光却是阴鸷沧桑,浑身携了股不怒自威的煞气。
她认不出这人的身份,露出有些迟疑的神色,一旁的楼迦面色不改,微微欠身:“督察长。”
孤阁等阶森严,处处设有督察之职,负责监管一方,以防出现不必要的动乱。
他在地牢之中四处巡视,定是感知到突然闯入的气息,才会循着踪迹前来。
男人拧眉望向楼迦:“胡闹!是你把她带进来的?”
“不是她。”
秦萝急急开口:“我是和——”
“她是同我们一并进来的。”
噙了笑的青年音悠悠响起,楼迦与男人皆是一怔,饶是白也,也下意识抬起眼睫,略显惊诧地望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那人的嗓音清澈温润,使人听罢如沐春风,浸在夜风里淌进耳朵,只觉泠泠如丝竹。
一角白衣翩然掠过,周身的气息却是凛冽如刀。
为首的青年眉目如画,萧萧肃肃,隽永好似山间水墨图。
一袭白衣勾勒身长玉立,衬出清瘦高挑的挺拔身姿,因面上带了浅浅笑意,宛如孤松落雪,清俊之余,显出几分不容近身的桀骜冷清。
楼迦与男人同时出声:“阁主!”
青年颔首笑笑,身侧再度现出两道人影,秦萝一颗心沉沉落地:“爹、娘!”
“秦萝小道友跑得太快,我们险些追不上。”
青年弯了弯眼,将白也扫视一番:“这就是你想见的人吧。”
秦萝点头,伏魔录暗暗翻了个白眼。
站在门边那人正是孤阁阁主,活了不知道多少岁的老家伙重光。
世人皆知孤阁如地狱,在绝大多数人的猜想里,孤阁阁主定是冷戾嗜杀、煞气满身,殊不知人家一副谦谦君子的正经模样,实打实人模狗样、笑里藏刀。
不过也正是这样的人,一旦正面对上,解决起来最为棘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