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萧收回视线,看向哔啵作响的多枝灯烛台,透过晃动的暖光,回忆放得很远很远。
半晌,他道:“以前有个勇敢的小将军,长得和善,大家都很喜欢他。他有两个弟弟,一个是庶弟,一个是亲弟弟。有一天,亲弟弟缠着他,让他带着一起进山打猎。小将军笑着摸了摸亲弟弟的脑袋,答应了。他的手又宽又大,很重,亲弟弟当时还侧头避开了。他们一起进山,但是迷路了,遇到一只大灰熊,大灰熊很凶猛,抓伤了弟弟,小将军也受了伤。他们找了一处地方歇着,然后……”
“然后弟弟发起了高热,小将军为了给亲弟弟找吃的,出去打猎,可很久很久都没有回来。后来弟弟才从庶兄那里听说,小将军是遇上了敌军伏兵,死得惨烈,但至死都没有透露亲弟弟所在的位置。庶弟赶到的时候,小将军已经奄奄一息了,把贴身的剑交给庶弟,让庶弟叮嘱亲弟弟,一定要听话,说如果亲哥哥不在,就要听庶哥哥的话。”
越萧说到这里,眸光有一丝迷茫,垂下了脖颈。
他以为越朝歌睡了,没想到她迷迷糊糊还在问:“后来呢?”
越萧顿了顿,“后来,亲弟弟接管了暗卫亲军。暗卫亲军原本是小将军掌管的,小将军死后,据庶兄所说,小将军的遗命是让亲弟弟接管。亲弟弟很多次,都从生死的边缘爬回来,后来能担当重任了,庶兄让他放手所有,专心当一个杀手。有人问亲弟弟为什么这么听话,那是因为——”
越萧说:“因为他有一件无可比拟的珍宝放在庶兄那里,虽然他还没想起来是什么,但他知道那件珍宝对他至关重要,哪怕只有这个虚无缥缈的印象,他也无法放手。”
这是越萧最深的心事,从来不曾说给谁听过。
他所有关于十岁之前的记忆,都是他拼凑出来的。十岁他接管暗卫禁军,一脚踩进生死的泥淖里,忘记是受了哪次伤,他沉睡了三月有余,醒来之后所能记起的,便都只是碎片了。
关于他失忆的事情,他没告诉任何人。他现在有关于十岁之前的回忆,都是他通过碎片拼凑出来的最合理逻辑,这些逻辑里都没有越朝歌的存在。越朝歌献玺的时候,他正浑身是血地,从一群疯子的拼杀里,挣出命来。
他大概不知道,软榻上呼吸渐渐均匀的人,就是他那件无可比拟、至关重要的珍宝。他心里隐隐发胀的满足和安稳,是因为她严丝合缝地嵌入了他心里那块无人问津却常拭常新的领地里。
越朝歌彻底睡着了。越萧没什么讲故事的天赋,催眠功力倒是超凡。
*
越朝歌是闻着一股淡淡的松木香醒过来的,清冽的气味和着鼻息传入肺腑,很好闻,可是有些陌生。
室内打了遮光的帘子,仍有几缕日光从外头泄进来。
越朝歌从被子里抽出手臂,伸了个懒腰,却忽然觉得肩膀的地方凉飕飕的。她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美目圆睁,低头往下看去。
越朝歌总算是知道闻着冷冽的松木香是哪里来的了,她身上穿着宽松的里衣,一看就不是自己的。眼下穿和不穿是没有分别了,衣服太过宽大,套在她身上,四处都是敞着的。
她吸了口气,撩开被子,轻手轻脚地下了地,开始找自己的衣服。
越朝歌的衣服碎片被越萧捡起来,叠在床头的小杌子上。
越朝歌借着倾泻进来的日光看见,忙走过去,捡起衣裳就要穿。谁知一提起来,裙裳成了碎片四处零落,还有一个圆滚滚的布结骨碌碌掉到地上,滚到她脚边。
越朝歌愣住了……
她默默转头,忍不住看向那张有些纷乱的软榻。
真的有这么激烈吗……
她咽了口口水。
而后看向自己直立的双腿。
碧禾不是说,那个什么之后,都站不起来下不了床的吗?
她看了看手里的碎布片子,又看了看自己站着的地面,凝眉回想了一下昨夜的感受——
没有感受。
越萧不行。
她在心里得出了结论。
“主子,那些箱柜我都没搬过来,想着万一哪天咱们再回去,也不好整个屋子空荡荡的。若是怕落灰,赶明儿老奴去找个专侍洒扫的,三不五时去打扫一番便好了。”
跛叔不知道在做什么,听着声音有些气喘。
越萧沉稳短促的脚步声踩进来,他听起来倒是气定神闲,“笔墨书籍搬过来就好了。”
跛叔刚把东西放到桌上:“都搬过来了,还有几把主子常用的剑。”
越萧骤然伸手侧入东西和桌子之间,乘住那厚厚一叠册子。
跛叔讶然,忙要看他的手有没有磕到桌上伤着了。
“无妨,”越萧道,说着看了一眼遮光帘紧闭的内室,解释道,“她还睡着,小声些。”
跛叔恍然点点头,道:“碧禾姑娘已经在外头候着了,要叫她进来候着吗?”
越萧道:“不必,她昨日疲累,让她多睡会儿。”
昨日疲累……
这话听在越朝歌耳里,更是惊雷一般。
她没觉得累,反而觉得神清气爽神采奕奕。她再度扫过手上抓着的碎布片子,确认越萧可能不太行。
外头的两人已经走了,还轻轻帮她阖上了门。
越朝歌蹙起眉头,唤了一声碧禾。
碧禾原本就带着八个鹅黄半袖的侍女候在廊下,听见叫她,忙走了进来。
她让那些个侍女先在门外等着,自己先进去。
等把遮光帘全数拉开,日光盈满于室,碧禾满意地转过身来,刚要邀功请赏,昨夜若不是她把跛叔请走……
越朝歌坐在榻边,美目狭长,身上明显不属于她的里衣松松垮垮,地上都是破布片子。
碧禾杏眼圆睁,脸从耳根一点一点红了起来。
暗渊,这么猛的吗?
她害怕地咽了口口水,担忧地看向长公主。
越朝歌精致的脸重新写满了惯有的倨傲,凉凉瞥碧禾一眼,笑道:“傻站着做什么,过来帮本宫更衣。”
碧禾耸着肩膀,亲自出去从鹅黄半袖的侍女手里接过托盘,上面盛放着公主的新衣。
她走入内来,欲言又止,最后还是问了一句:“长公主可要先焚香沐浴?”
昨夜事毕,暗渊可是让跛叔准备了一大桶湃冰的冷水,足足泡在里头个把时辰都没出来。长公主该是“累”得昏睡过去了,故而没看见她的身影。头一遭就受了这样的“狠厉”,却不知道是长公主自己太妖娆让人无法自持,还是暗渊不懂得怜香惜玉了。
越朝歌见她出神,懒懒往软榻上一歪,悠悠抬眼望过来,“自然是要沐浴的。小碧禾脸这样红,是要同本宫共浴吗?”
碧禾脸更红了,几乎要喷出火。
她嘟哝着走过来道:“长公主昨夜怎么不对暗渊公子说这种话?眼下也就不用沐浴了,多半还起不来呢,哪能在此调戏奴婢?”
越朝歌咧唇,磨了磨后槽牙。
她要怎么跟碧禾说越萧不行这件事?
也罢,不说了,晚些去调戏越萧岂不更好?
“你把裙裳留下,晚些我叫外头的人来伺候,你去凝泉殿先准备着,本宫晚些就去找你共浴。”她说到最后,偏还意味深长地对碧禾眨了个眼。
碧禾恨恨跺脚,把手里的托盘往桌上一搁:“怎么越发不正经了!”
说着便使着性子走出去了。
越朝歌自己穿了里衣,传了门口的侍女进来伺候,很快穿戴整齐。
她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努力回想昨夜的事情,哪怕只是一点点感受也好,但都徒劳无功。
越朝歌没想到会交代在越萧手里。
不过,似乎交代在他手里也不是那么让人难以接受,好歹是个长相英绝的弟弟。虽然这个弟弟可能不是很行。
她抬手扯了扯领口。
没看见一点斑驳痕迹。
罢了……
碧禾还没回来,越朝歌百无聊赖,让人收拾了地上的碎布片子。
侍女手上拿着发皱的宽大里衣,“长公主,这件……”
越朝歌通过镜子看了一眼,道:“一并处理了吧。”
说着站起身,走向外间,顺便等碧禾。
并不是她非要在这旁骛殿里溜达,只是实在不想在这时候出去遇上越萧罢了。要说什么?难道说弟弟你不行?
越朝歌懒懒走动,走到隔间,看越萧的书案上多了一堆书册画卷,便走了过来。
案上晒着两张图。
为了防止白天惹人注意,跛叔连夜去把楹花坊的一些用具搬了过来。这两张图是越萧画的,跛叔运过来的时候不小心染了细雨,故而眼下摊开在桌上晒着。
这两张图画的是建筑物设计线图,看样子是两座楼台,用标准的工笔绘制,横平竖直,折角工整,细线引出来,注脚工致漂亮。越朝歌看不懂复杂的标注,却大体也能看出来这座建筑恢弘雅致,大气讲究。
越萧见殿门开了,便走进来。
越朝歌娇小的身影映入眼帘,他看着那对平直的肩膀,视线穿破层层衣裙,似乎能看到昨晚她在榻间时,那莹润有泽的圆润肩头。
眸色越来越沉。
越萧敛下眉目,抬步走了进来。
越朝歌听见脚步声,不知为何,后脑有些发紧。
脚步声在她身旁停下。
她垂眼撇过,只见一双金线绲缎面的厚底黑靴,确是越萧无疑。
她不动声色地吸了口气,勾起唇,眯起眼,挂上常有的倨傲神色,转过身来,两手往后撑在案上,面对着越萧。
“小弟弟,靠这么近,是昨晚还没要够?”
她脸上的表情傲睨自若,觑着越萧,心里却在打鼓。
越萧神色淡淡如如常,闻言问:“要什么?”
话刚出口,他恍然悟过来,一瞬间眸子都眯了起来。
他缓步逼近,一步、两步……
倾身,长臂撑在她的身子两侧,拇指有意无意地擦过她手背上的细嫩皮肤,盯着她蓦然圆睁的美目,挑唇一笑:“嗯?要什么?”
越朝歌是没见过越萧笑的。
尤其是这样邪性的笑。
仿佛凶猛的野狼面对猎物时,勾起的睥睨万物的笑容。野性的美感叫人心里遽然发紧。
越朝歌的心脏不受控制地狂跳起来。
她仍不肯低头,下意识微微踮起脚尖:“你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