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湘忽然情绪低落,但她也不会当场失态,甚至马上就找到了合理的角度进行自我安慰,她默默地吃着桌子上的水果,惹来了达西先生关心的一瞥。
过了一会儿,又有一家客人到了,宾利先生和赫斯特夫人上前招待,宾利小姐则去厨房询问并检查晚宴菜品的准备情况,所以,刚刚还坐得满满的房间一角,此时就剩下达西和裴湘两人了。
气氛有些沉默,达西换了个坐姿,他摆弄了一会儿桌子上的小摆设后,突然问道:
“威尔克斯小姐,你刚刚心情不好?”
裴湘诧异抬头,心想这位先生怎么这样敏锐。
她当然不能把自己内心深处乱七八糟的想法告诉达西,正要找个借口随便敷衍过去,但是,男人深邃专注的眼眸让她下意识地紧张,忍不住就问出了心中疑惑:
“达西先生,我能冒昧问一句,你是怎么发现,呃,那位班内特小姐对宾利先生有特殊情义的吗?
那个,我不是要怀疑你的观察力和判断力,而是,唔,我总觉得在情感方面,女士总要比男士更加敏感细致一些,可是你瞧,赫斯特夫人和宾利小姐全都不赞同你的说法。”
达西没料到裴湘会询问这个话题,他沉吟片刻后,低声解释道:
“如果是之前,我确实不能察觉到某些细微隐晦的情绪变化,但是,大概是因为一些……类似的经历吧,我有幸捕捉到了班内特小姐平和外表之下的情感波动,从而意识到,她对我的朋友宾利不是无动于衷的。”
“类似的经历?”裴湘忍不住重复了一遍这个说法,她觉得有些混乱。
菲茨威廉·达西几乎就是人生赢家,他何时需要感同身受那种隐忍内敛的情绪变换了?
想想他对伊丽莎白·班内特小姐的第一次表白吧,可把他骄傲坏了!从始至终,他考虑最多的,都是自己的牺牲和难处。
——那副屈尊降贵的嫌弃劲儿,就是亲妈粉也不能违背良心说,他的告白会让人觉得完完全全的甜蜜欢心。
他的挑剔和权衡,虽然也算是另一种程度上的克制隐忍,可是,那和简·班内特小姐的矜持迟疑完全是两码事。
达西认真凝视了一会儿裴湘,又垂下了视线,忽而突兀地问道:
“威尔克斯小姐,你不会认为我从来没有遇到过心动的女孩儿吧?”
裴湘忍不住坐直了身体。
达西继续说道:“我遇到过让我心动的人,当初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心意,等我明白过来以后,就已经错过了。
但是,你知道,一段感情的开始和结束,往往不是仅凭意志力和道德约束就可以操纵的。因而,在意识到我错过了什么后,尽管我在理智上告诫自己,要立刻保持距离,要克制内心情感,但却无法马上奏效。
所以,我不得不学会隐藏自己的心意,不让一些不合时宜的感情流露出来,影响到其他人,给对方带去麻烦。
这样的经历,让我对某些情绪波动变得敏锐起来,威尔克斯小姐,真正爱慕一个人又不得不表现得客气平和的时候,一不小心就会让人察觉到端倪,所以,我才对查尔斯说出了那样的判断。”
这下,裴湘彻底呆了,她觉得自己的心脏扑腾扑腾地跳得剧烈,似乎马上就要从胸口蹦出来了。
她张了张口,还想说什么,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
安慰?继续询问?
她甚至有一种妄想,那位不知名的让达西先生错过的姑娘,非常有可能就是自己,可是,裴湘马上打住了这个荒诞的念头。
——想想我和达西先生的相处经历吧,四年前,我是用威克汉姆私奔情人的身份认识他的,还假装身怀六甲。
——离开时,我不告而别,同时搅合进了一起谋杀案,留下了一堆坑蒙拐骗的劣迹。
——四年后,我回到伦敦,身份是路易斯·伯纳德的未婚妻,而此时,达西先生已经知道了有关多莉丝·格雷的遭遇,不管出身、经历还是名声,都和他应该选择的门当户对联姻对象相距甚远。
——按照这个时代的价值观,在伦敦的诸多淑女中,除了容貌分外出众以外,我还有什么能拿得出手呢?
——而且,达西先生已经遇到了伊丽莎白·班内特小姐了。
想到这里,裴湘忍不住询问对面的绅士:
“那么,达西先生,你现在已经收拢起那份不理智的感情了吗?你又遇到值得你爱慕的好姑娘了吗?”
达西没有立刻回答裴湘的问题,他在说完那段话后,甚至都没有再看她,只是坐在椅子上沉默出神。
这时,厨房那边已经准备妥当了,客人也全部到齐,主人家请宾客们移步餐厅,晚宴就要正式开始了。
裴湘起身,路过达西先生的时候,挽住了他的胳膊。
等到两人步入餐厅分别落座的时候,菲茨威廉·达西才在裴湘的耳边低声说道:
“没有,没有,威尔克斯小姐。”
第33章
达西的声音低沉而郑重,像华丽庄重的琴音,舒缓,扣人心弦。
裴湘的步伐微不可查地慢了半拍,随即,她侧头望向身边的男士,眸色如水,明澈的蓝色之下是有暗流脉脉涌动。
这一瞬间,裴湘忽而觉得,有一些足够她慰藉半生的温暖旋律扎根在她的心底,回肠荡气,拨动心湖,至此难忘。
达西垂下眼帘,沉默着,给裴湘拉开椅子并稍稍后退半步,而后,他朝着她微微鞠躬,利落转身离开。
裴湘和达西分开落座后,伯纳德的目光在这两人的脸上流连了一会儿。
英格兰的绅士依旧内敛而沉静,从他波澜不惊的表情中窥探不到任何私人情绪,金发的年轻女士仍然优雅温和,明眸皓齿,言谈举止落落大方。
见此,法兰西男人挑了挑眉,颇觉无趣。
一场晚宴在言笑晏晏中结束,饭后,女士们移步客厅闲谈说笑,并欣赏聆听琴艺精妙的淑女们的弹奏。
男士们的消遣活动要丰富一些,他们有些留在餐厅内逗趣聊天,当然,聊天的内容荤素不忌,是绝对不适合女士们旁听的,有些则去了桌球室抽烟放松,顺便全神贯注地比试一局。
赫斯特先生又在张罗牌局,这次,宾利先生和达西先生都答应了他的邀请,他们坐在客厅的壁炉前玩牌赌钱,顺便欣赏女士们的演奏和弹唱。
“伯纳德先生,你和威尔克斯小姐是怎么认识的?”
宾利依旧在发愁自己的感情问题,想要咨询一些过来人的经验。
路易斯·伯纳德盯着牌面,随口答道:
“除了舞会,还能在其它什么地方认识淑女们呢?
我先是被露西的舞姿和笑容吸引住了,忍不住向她邀舞,随后又发现,我们彼此性情相投,有聊不完的话题,渐渐地,我就被她深深地迷住了。”
宾利先生露出思索的表情,达西则冷淡地瞥了路易斯·伯纳德一眼,眉心浮现出一道浅浅的折痕。
他是知道裴湘的真实身份的,也知道她当初是以露西·布拉德的身份赴美的。
如今她重返英格兰,却变成了美利坚出生的英裔威尔克斯小姐,还有了一个法裔未婚夫,这件事无论怎么看,都充满了蹊跷。
在戈德里奇子爵的舞会上见过裴湘后,达西就让人去查了露西·威尔克斯和路易斯·伯纳德的身份背景。
抛开伯纳德不谈,露西·威尔克斯这个身份实在完美,无论美利坚那边还是英国海关这里,都查不出任何漏洞,再加上寻亲的借口,连长相上的蹊跷之处都抹平了。
然而,对于知道真相的菲茨威廉·达西来说,裴湘的新身份越完美,这里面的水就越深,再加上这半年来的持续关注,更让达西感到不安。
从六月到十二月,达西和裴湘见面的机会不多,偶尔在舞会剧院等社交场所碰面,也是闲谈几句而已,再没有单独相处过。
但是,这并不妨碍达西派人打听裴湘的行程,他倒是没有什么特别旖旎暧昧的目的,而是出于对老朋友的担忧,想要弄清楚,她是不是真的开启了安稳幸福的新生活。
——她若是有了美满的新生活,那我这份迟来的明悟就该彻底埋藏于心底,就当从来没有发生过。
——就当从来……没有辗转反侧、迟疑徘徊过。
——就当四年后的相遇仅仅是一次普通的故友重逢,并没有促使我心底的朦胧感情变得清晰明朗,一切都该云淡风轻,一切都该静水流深。
然而,越是关注裴湘的事情,达西心中的疑惑就越深,对路易斯·伯纳德这个未婚夫更是没有什么好感和信任。
诚然,这两人对外的时候是一对心心相印的订婚青年,但若是仔细计算路易斯·伯纳德露面的次数,就会发现,这人时常消失不见,隐匿踪迹。
伦敦社交圈之所以至今没有传出相关的言论,引起有心人的注意,其实全靠他的未婚妻在外人面前打掩护、找借口。
这样的发现,让菲茨威廉·达西感到烦躁和不安。
秋天的时候,达西和宾利等人去了赫特福德郡,他希望通过远离伦敦而淡忘掉心中不该出现的绮念,平复越来越烦躁沉郁的情绪。
乡间秀丽清新的景致确实让他放松,简单的人际关系也让菲茨威廉·达西有了更多的时间和精力沉淀心情,认真思考有关未来和幸福的问题。
当然,以达西认真负责的心态,他仍然在关注伦敦方面的消息,裴湘的行程和交际范围依旧会出现在达西的书案上。
夜深人静的时候,他会把有关她的消息汇总在一起,逐条浏览,渐渐地,达西发现,拨开浮于表面上的迷雾和干扰,裴湘其实一直在交好某些高级将领的家眷友朋。
她做得很小心,看不出任何刻意而为的痕迹,如果不是一开始就知道她的真实身份和来历,知道她现在的身份完全不可信,达西也不会发现其间的端倪和可疑之处。
越是默默关注,达西就越肯定,路易斯·伯纳德的身份并不简单,那个男人绝对不是简简单单的法裔美国人。
有了这样的认知,达西开始重新审视裴湘的新身份,包括她和路易斯·伯纳德之间的婚约关系。
等达西从各种冗杂的消息中回过神来的时候,猛然发现,他离开伦敦时的初衷……竟然被他完全忽略了。
当初打算遗忘掉的绮念遐思,不仅没有随风而逝,自然消散,反而因为新的发现变得浓厚了几分,甚至,有着一种要在他心底深处扎根的趋势。
宾利说舞会上的漂亮姑娘挺多,达西只觉得兴趣缺缺,他徘徊在兴致高昂的人群之外,没有应酬的心思,没有跳舞的兴趣,他沉浸在自己的感情得失中,一面努力克制,一面又忍不住心存希冀。
赫斯特夫人和宾利小姐不赞成查尔斯·宾利的恋情,把他劝回了伦敦,达西同样不想继续停留在内瑟菲尔德庄园,于是,他也紧跟着离开了。
他知道,自己的远离淡忘计划进行得不太顺利,如果不返回伦敦,不把心里的疑惑搞明白,不确定心里的那个姑娘真的生活无忧,他大概是摆脱不了心中的那份牵绊了。
菲茨威廉·达西的心情起起伏伏数月,尝遍酸甜苦辣。
今晚,他又见到了裴湘和伯纳德,然而,在事情未明了之前,他不能多说什么,也不能多做什么,晚宴前的那一番话,已经是他最冲动的行为了。
如今在牌桌上,他默默地听着路易斯·伯纳德讲述他和裴湘的相识过程,听着查尔斯·宾利的忧郁烦恼,听着赫斯特先生对于婚姻生活的麻木平静。
他不插话不询问不评价,只是不再收敛牌技,不再适可而止,终于在吃夜宵之前,把热衷于闲聊的牌友们赢了个彻底。
等到裴湘和伯纳德离开宾利家,坐上马车后,输了牌局的法兰西男人一边心痛自己缩水的钱包,一边发出啧啧的嘲笑声,这样阴晴不定的神经表现,惹得裴湘频频打量,而后又嫌弃地坐远了一些。
参加完宾利家的晚宴后,裴湘又挑选了一个合适的日子,回请对方。
紧接着,她应邀去了赫斯特家位于伦敦的宅子做客,而后,又按照礼节招待了来访的宾利小姐和赫斯特夫人。这样一来,两家人的交往就变得频繁起来,但是,她和达西先生却一直没有再见过面。
那位先生在那晚说过的话,一直被裴湘默默藏在心间,她不敢多想,又忍不住多想,她时常回忆起他看向她的目光,总觉得那里面有千言万语,可是再仔细体味,又觉得一切都是妄想。
裴湘觉得,如今的达西先生就像是结冰的海洋,冷峻、深邃,又在沉默中藏着起伏不定的危险和莫测的变化,实在让人难以琢磨,可裴湘却不会因此而感到威胁。
她确实好奇于那位绅士的情绪变化,可是理智一直在阻止她继续深究,因为目前来说,不恰当的好奇心无异于致命的陷阱,会让她的前功尽弃,置身险境……
——男神确实该死的诱惑人,但是,目前的生活更重要。
圣诞节之后,大概又过了十多天的功夫,裴湘准备陪同伯纳德出席莱斯特伯爵的舞会。
这次的舞会在伦敦南郊的埃普瑟姆小镇举办,盛大隆重,伦敦城内不少出去度假的家庭都临时返回参加。
同那些单纯参加舞会的人相比,裴湘就多了一个任务。
在舞会期间,伯纳德需要和莱斯特伯爵单独见面,裴湘则需要在必要的时候,向一些人解释未婚夫的去向,务必不能让人联想到伯纳德和莱斯特在会晤。
对于裴湘来说,这是一个比较容易完成的简单任务,她之前已经做得非常熟练了,多次成功地转移了其他人的视线,让路易斯·伯纳德能够脱身去做秘密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