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时间,也没有那个耐心,我想你已经感受到了,我不是个好脾气的监护人。”
“哦,是的,我已经充分感受到了。”裴湘一脸认同。
罗切斯特哼笑了一声,他有清晰的自我认知,也不奢望别人对他违心地歌功颂德。但是,当身边的这个小家伙儿毫不迟疑地同意了他的自我评价后,这人的心里又忽然别扭了起来。
“阿黛勒,我记得你昨天还信誓旦旦地说,我对你很好的。”
“可是,你都不准备教我学习英文了,还决定把我一个人扔在一个陌生的地方。”
“所以,你又觉得我对你不好了?哈,你希望我像一个和蔼长辈那样对你呵护备至吗?那不可能,阿黛勒,我对自己都没什么耐心,你可不要对我抱有太大的希望。”
裴湘没在乎这人语气里的阴郁烦躁,她自顾自地说道:
“最起码在家庭教师来之前,你得管管我的课程吧?我们要在那个、那个叫米尔科特的地方住多久呢?我每天只能和索菲说话吗?”
“对,你每天只能和索菲说话,或者用你那磕磕巴巴的英文发脾气,我是不会让一个叽叽喳喳的小鬼头占用我的时间和精力的。”罗彻斯特皱着眉头嘟囔了一句。
两人此时已经准备下船了,裴湘看着晨雾中的湿滑台阶和波涛上的窄长木板,故意放慢了脚步,好似有些踟蹰不前。
罗切斯特走了两步,发现身旁的小姑娘没有跟上来。他抿了抿嘴角,沉着脸转身回到裴湘身边,二话不说就把人抱了起来,然后迈开长腿快速离开了下船通道。
等踩到了坚实的地面上,他也没把小姑娘放下来,而是大踏步走到了马车前,动作利落地把人塞进了车厢内。
“去班戈莱德旅馆。”
“好的,先生。”
晚上,裴湘盘膝坐在窗台上翻阅着有插图的书籍。罗切斯特写完今天的最后一封信,抬头看到小姑娘努力辨认单词的认真模样,揉了揉额头。
“阿黛勒,你过来。”
“有什么事吗,先生?”
黑发男人没有立刻回答裴湘的问题,而是摇了摇铃,叫来仆人。
“准备一套适合瓦伦小姐写字读书的桌椅,摆在我的书桌对面。”
“是的,罗切斯特先生。”
裴湘顿时眼睛一亮,她等仆人出去后,就小小地欢呼了一声,然后嗒嗒嗒地跑到罗切斯特的身旁。
“先生,我就知道你对我好,我们今天学什么?背诵诗歌吗?那能不能找些有意思的小诗呀?我不太喜欢长句子……”
“阿黛勒,如果你想让我耐心教你,就尽量少说话。你要知道,如果想成为一名优雅的淑女,就要懂得在适当的时候保持安静,这样才能够不招人厌烦。”
裴湘直言道:“罗切斯特先生,其实你的话也是不少的。”
罗切斯特哽了一下,随即自信地反驳道:
“我言之有物,而你是在喋喋不休。”
“这有什么区别吗?我觉得我说的都是非常有趣的事情。以前妈妈在的时候,她总是让我和那些先生太太们聊天,她们人人都夸我机灵,都爱听我说话……哦,说起这个,我有些担心我妈妈了,她在圣母玛利亚那里过得好吗?会不会觉得寂寞?罗切斯特先生,你说她会在天上看着我吗?还是会变成一颗星星或者一块石头?”
这话让罗切斯特露出了一个稍显古怪的表情,他注视着眼睛闪亮的小姑娘,试探着问道:
“你真的觉得塞莉纳在天上吗?”
“大家都这样告诉我。”
“但你是个聪明孩子,还知道替自己报仇。”
“所以,”裴湘眨了眨眼,笑得天真清澈,“在阿黛勒心里,妈妈就是陪在圣母玛利亚身边呀。阿黛勒每天都在为她祈祷。至于去意大利的那个,已经不是阿黛勒·瓦伦的妈妈了。”
罗切斯特忍不住发出一声叹息,他眼中划过一丝复杂和怜悯。
裴湘朝着罗切斯特笑了笑,不再继续谈论塞莉纳的去向。她踮起脚来打量桌子上的文具纸张,好奇而专注,完全不为那个抛弃阿黛勒的女人保留一丝一毫的眷恋伤感。
“真是个冷酷心肠的小东西,”罗切斯特低喃,随即又自嘲地勾了勾唇角,“这样也挺好,倒是不容易受到伤害。”
这时,仆人们搬着桌椅进来了,罗切斯特起身去给裴湘寻找语言启蒙的教材。
裴湘又跟在监护人身后念叨起来。
她说自己想听英国的历史地理介绍,假若罗切斯特先生有足够的学识和才气的话,可以用生动有趣的历史典故给她当教材。当然,如果能再穿插一些神话故事、宗教传说什么的,那就更完美了,学起来也会非常有意思的。
罗切斯特闭了闭眼,觉得自己总算见识到了什么叫做“得寸进尺”。
——呵,塞莉纳竟然好意思说这孩子是我的血脉后代,简直就是胡言乱语!
——英国人可没有这样的厚脸皮和自来熟。
——她的亲生父亲绝对是那个弱鸡似的法国子爵。
可是,纵然罗切斯特并不想成为一个“任性”小姑娘的阿拉丁神灯,可他也不愿意让这一个七岁孩子瞧不起,让她认为他是个不学无术的坏脾气老男人。
于是,罗切斯特的手指在书架上犹豫了片刻后,到底拽出了一本人物传记来。
——我可不是一个能被小孩子随意指使的人!啧,听什么历史地理介绍和神话故事,还不如学一学著名历史人物的事迹与品格。
“阿黛勒,你去小书桌前坐好,让我先考一考你现在都掌握了哪些知识。”
“好的,罗切斯特先生,谢谢你愿意花费时间来教导我。”
“我只是无聊而已。况且,我也不想让自己监护的孩子能为一个文盲。”
“好吧,你总是对的,监护人先生。”
“安静,不要成为一个牙尖嘴利的古怪孩子。”
“……”
“……你为什么不说话了,阿黛勒。”
“唉,我们开始上课吧。”
——罗切斯特先生,我今晚肯定会为你将来的孩子认真祈祷的,希望他或者她能对付得了一个如此别扭的亲爹。
于是,临时组建的小课堂正式开课。
做了简单的测试后,罗切斯特开始用他那副天生的浑厚深沉嗓音,认真讲述某位将军跌宕起伏的一生。他把书中冗长的、充满了大量形容词的句子修改成简单易懂的短句,又不厌其烦地纠正裴湘的发音,直到他满意为止。
晚课持续了一个小时,结束之前,他又给裴湘布置了大量作业,然后就催促她跟着保姆索菲去休息。
“对了,阿黛勒,从明天开始,你和索菲都不要总是彼此单独交流。你要尝试着和周围的英国人说话。如果你需要什么,就亲自同仆人和侍者说,直到他们听明白为止。”
“好的,我会记得你的交代的,先生。”
罗切斯特点了点头,同裴湘道了声晚安。
次日上午,罗切斯特外出访友,裴湘则留在旅馆的房间内认真读书和写作业。时间过得飞快,转眼就到了午饭时间,裴湘在椅子上伸了个懒腰,又揉了揉眼睛。
“索菲,我饿了。”
“阿黛勒小姐,你想要在房间内用餐还是去楼下的餐厅?”
“索菲,我们下楼去,我不想一直闷在屋子里。对了,索菲,这附近有可以玩耍跑跳的地方吗?”
“我听罗切斯特先生的听差说,旅馆不远处有一个大公园,那里面有很多绿树和花朵,空气也不错。如果罗切斯特先生允许的话,我可以带小姐去那里活动。”
裴湘点了点头,一边起身往外走一边说道:
“我今天晚上就询问罗切斯特先生,如果他同意的话,咱们明天上午就去。”
“好的,阿黛勒小姐。”索菲的声音里含着雀跃。
几天的时间,保姆索菲对待裴湘的态度渐渐发生了改变,她不再把小主人当成需要照顾引导的懵懂孩子,而是开始听从对方的吩咐做事。
不知不觉中,索菲的职责越来越贴近于一名贴身女仆了。
当天晚上,裴湘和罗切斯特说了公园的事情,罗切斯特不在意地摆了摆手,并不限制她的出入自由。他甚至还给裴湘发了一些零用钱和一张自己的名片,以防小姑娘在外面遇到意外和麻烦。
至此,裴湘过上了认真自学、出门玩耍和晚间上课的规律生活。
某个阳光明媚的上午,裴湘和索菲步行到了旅馆附近的公园里,两人在草地上玩了一会儿抛球抢球的游戏后,就找了一块有树荫的地方坐下来休息。
在距离她们不远处的一张长椅上,坐着两名十一二岁的小少年。黑发的那个拿着一本书认真阅读,金发的那个则在素描册子上涂涂抹抹,两人偶尔说笑一句,之后又低头各做各的事情。
裴湘望了一眼那两名英俊的小少年,没有多在意。
她和索菲晒了一会儿太阳后,都还想在公园里多待一会儿。于是,索菲开始做随身带着的针线活儿,而裴湘则掏出一个小巧的单词本子,聚精会神地复习起头一天的功课来。
她一边读一边记,之后又模仿着罗切斯特的发音造句子,正当她认真练习语音语调时,不远处的两名少年似乎发生了小小的争执。
“不不,这里不是这样念的,我记得威尔逊先生特意强调过……”
“威尔逊先生强调的内容和这个无关。”
“绝对有关系。”
两人的争论声越来越大,裴湘抬头瞧了一眼,正好和之前画素描的金发少年撞上了视线。
她微微点头致意,然后就收回视线继续研究自己的功课。
而那名金发少年则眼睛一亮,他看着好友威廉·格兰特快速说道:
“你看那边的小姑娘,我刚刚听到她和保姆之间的几句对话,两人都说法文,又快又流畅,不如咱俩去问问那个小姑娘吧,看她如何读出这个句子。”
“询问陌生人?”
“哦,威廉,威尔逊先生结婚去了,你目前也没有一个好的法语家庭教师,总不能一直把疑问放在心里面吧?”
“我可以问我父亲。”
“得了,”诺顿·博莱曼翻了个白眼,“里约子爵阁下现在正忙着哄他心爱的夫人和小儿子呢,威廉,你确定要主动凑到你继母面前去?”
“那我可以问问你母亲,博莱曼夫人的法语也非常流利。”
“不行,你不能到我母亲面前去表现你的刻苦好学,你还是不是我的好兄弟了?”
这个理由让威廉·格兰特迟疑了一下,诺顿·博莱曼立刻拉起同伴:
“走,威廉,咱俩去问问。”
“可是……她是不是太小了?”
“哎呀,她如果是个法国小姑娘,就说明已经学了五六七八年的法语了,这么一算的话,肯定比咱俩学的时间长呀。”
“诺顿,她都不一定识字呢。”
“哦,我注意到她一直拿着个本子嘀嘀咕咕的,说不定很厉害呢。”
两人说着话,就走到了裴湘的面前。
“嗨,尊贵的小小姐,诺顿·博莱曼向你问好。”
尚有些包子脸的金发小少年彬彬有礼地鞠躬问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