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之前能察觉到裴湘偶有倦怠之意,但却没料到她其实一直在忍受疼痛。他见她平日里谈笑风生,忙忙碌碌还坚持练剑,怎么会想到她一直处于不舒服的状态?
论起生病受伤时的难熬烦躁,没有人比自小体弱的欧阳铮体会得更清楚了。那种仿若无止境的折磨与对现实的力不从心,十分影响人的心志与情绪。
欧阳铮心痛自己的小妻子,但却说不出让她停止变强的话,甚至从来没有这样的想法。
他只是在沉默片刻后,哑声问道:
“你需要多久才能彻底完成这种锻体之术?我能帮你做什么?”
裴湘被欧阳铮眼底的浓烈情绪惊到,忍不住放柔了目光,用安抚的语气说道:
“这是我从古籍上找到的方法,又经过无数次的琢磨推敲,修改了几次配方后才用在自己身上的。你当十分清楚,我是不会轻忽自己的健康和寿元的。
“按照我给自己拟出的方案,总共分为七个阶段。这四年左右的时间,我已经完成前三个阶段了。接下来的药材还没有找全,尚缺少了一味药,不过我想很快就能得到消息了。”
“有了药材就能马上进行下一步了?”
“当然不行了,还得等我的身体适应适应。锻体之道,其实也是一种内外兼修,不能急于求成,但也不能一直停滞不前。”
欧阳铮暗忖,四年时间还未进行完一半的步骤,那岂非还要再继续忍耐六七年的折磨?
“这前前后后加在一起,就得十年左右……”
裴湘眨了眨眼,慧黠一笑:
“其实也不是那么难受的,你忘了我是怎么给你治疗的吗?我能让你这副躯体感受不到病痛折磨,难道还不能让自己好受一些?所以,我有偷偷作弊的。”
“那算什么作弊?”欧阳铮无奈地勾了勾嘴角,“上苍已然不公,难道还不许吾等凭自己的本事竭力抗争吗?”
因为裴湘的遭遇,一向温雅清朗的大公子罕见地表现出来一种愤世嫉俗的傲慢态度,墨色眼眸里流露出浓郁的嘲讽与不甘。
可当他看向身旁巧笑倩兮的妻子时,一身戾气又转而化作浅淡悠长的遗憾与怅惘。
“湘儿,我看不见你五年后的样子了。但我想,你那时候当是英姿飒爽的女侠了。一人一剑行走江湖,身边会有许多倾慕你的男子,也不知谁能得到你的青睐。”
裴湘此时已经十九岁了,身量抽长,更显婀娜飘逸,五官也越来越娇艳秀美,比之十五岁初嫁欧阳铮的时候,少了些稚气纯真,多了几分倾城妩媚之色。
只是,远观是楚楚美人,近距离相处便知这姑娘的性格和容貌不相符。比如她此时见欧阳铮情绪不稳,不仅不温柔安慰,许诺一心一意,反而真诚地建议道:
“不如我把喜欢的都领到你的墓碑前转一转?你要是在天有灵,就帮我考察一下每一个的人品,然后托梦给我。要是人死之后万事全消,那你就更不用遗憾这种事了,反正也没有什么感应。”
欧阳铮前一刻还在心疼自己的小妻子,这时也有些哭笑不得和郁闷,他抬手弹了一下裴湘的额头,佯怒道:
“不许带着乱七八糟的人扰我清净,你要是有心念着我,就一个人来,带一壶酒足以,不用带其他的男人了。”
裴湘装作被弹疼了的样子,揉着额头轻哼一声。
欧阳铮却吓了一跳,他连忙说道:
“是我疏忽了,一下子就忘了你用药后的那些症状。湘儿,你让我看看额头,是不是红了?”
裴湘把手放下,额头上光洁一片,她拍了拍欧阳铮的手臂,笑着安慰道:
“你别着急,我不是琉璃做的,碰撞一下就碎了,相反,越疼,我就越结实健康。你忘了吗?我每天都要练剑的,还会和护卫们比试,那样的对抗动作都能忍受,更何况是日常生活中的触碰?不碍事的,我刚刚在吓唬你呢。”
见裴湘笑容如常,没有丝毫勉强,欧阳铮才松了半口气。紧接着,他又觉得有些不放心,到底把裴湘今日需要处理的事情全部接手,然后温和而坚定地催着她回内室休息。
既然能偷懒,裴湘当然欣然接受。她悄悄打了个哈欠,揉着眼睛离开了。
说实话,她确实觉得有些乏了,但若是没有人重视,她自己也没有多少感觉,忍一忍就是一天。可如今被欧阳铮这样郑重其事地对待,人就立刻变得娇气了。
裴湘沾枕即眠,直到黄昏时分才被青荷小声唤醒。
睡饱之后,她只觉得神清气爽,思维异常清晰活跃。随手抓起床头的一本医书后,还没翻看两页,裴湘脑中忽而灵光一闪,困扰了她许多天的难题似乎马上就要迎刃而解了……
一天后,裴湘兴冲冲地离开药房,找到书房中的欧阳铮。
“大公子,咱们再试一试其他办法,说不定可以改善你的身体状况。”
欧阳铮放下毛笔,面露疑惑。
裴湘在欧阳铮的对面坐下,飞快地说道:
“这几年,我把郑家的藏书通读了十之六七,又接触了欧阳家的毒经,同四年前相比,也算是略有进步。我思来想去,还是觉得应该冒险试一试。”
“愿闻其详。”
“我有一个新方子,需要不少名贵药材,再配以金针,应该可以激发大公子所剩不多的生机气血,让大公子在短时间内真正有所好转。”
欧阳铮没有立刻追问药方为何,他沉吟着问道:
“既然生机气血所剩不多,激发之后又能维持多久呢?即便在此期间有所好转……但我想,以我的伤情,短暂好转后的自愈速度肯定比不上伤势的持续恶化,一进一退,最终也不过是徒劳而已。”
裴湘微微颔首,微笑道:“一般来说,是这个道理。”
见裴湘这样不疾不徐,仿若成竹在胸,欧阳铮的眼底慢慢亮起了点点星火:
“湘儿既然刻意提出来,就说明你有解决办法了?”
“四年前给大公子诊脉时,我心中还未有如今这个新方法,但在机缘巧合之下,我那时得到了一篇专门用于治疗内伤的道家功法。
“我当时便想,如果大公子没有受伤过重导致全身经脉闭塞的话,是可以修炼那篇疗伤功法的。可惜,当时那种情形下,那部功法的作用是微乎其微的,所以我便一直没有提这件事。
“可是,在我读完郑家的一部分藏书后,特别是郑老御医师门的行医手札笔记,忽然就有了一些新思路,琢磨出了一个比较温和的药方,可以给大公子使用。大公子,有了新方子之后,那部治疗内伤的道家功法就有用了。”
欧阳铮了然,直接说道:
“你的意思是,我可以走一步险棋,不,不算是险棋了,反正我时日无多,这算是最后放手一搏。
“我提前消耗身体里所剩不多的生机气血,用这些生机气血冲开封闭的脉络,带动内力正常运转。
“然后,我趁机开始专心修炼你的那篇疗伤功法,让我的内伤加速好转。伤好得快,就会脉络通常,增加气血,此消彼长,我就算是捡回一条命了。”
裴湘温声答道:
“大概是这样。我手中的这篇疗伤功法是道家秘籍,运行时需要一位内力纯熟之人对受伤者加以引导,以内力帮助伤者将内息通行全身各个穴道,算是一个引子。
“而受伤者体内的内息被这个引子调动起来后,就可自行运转,继而按照疗伤功法修炼,加速修复体内的伤情。
“你之前受伤颇重,体内经脉全部堵塞萎缩,纵然有引子也无济于事,这次若是能借由最后的气血生机一鼓作气冲开部分脉络,就算是打破僵局了。”
这番解释让欧阳铮心中升腾起莫大的喜悦之情,他从座位上站起来,又坐下,用极大的意志力压下心底的躁动,尽量冷静地说道:
“这只是咱们俩的预想,认为那篇治疗功法足够强大,可以赶在生机耗尽前修复身体内部的脏器和经脉,但这其中依旧存在很大的风险。”
“正是这样,”裴湘轻叹道,“这也是我一直在犹豫的。不过,昨晚临睡前,我忽然想到了一件事,正准备和你商量呢,也许能让你多些保障。”
“是什么?”
“大公子,你知道大理段氏的一阳指吗?”
欧阳铮点了点头:
“略有耳闻。据说那一阳指遥点近指,一中即离,快捷无比,既能御敌,又能自保。攻退之间灵动无伦,犹如鱼逝兔脱。
“我初闻这种功法之时,便觉得是欧阳家蛤蟆功的克星,也和二弟讨论过。但我西域白驼山和云南大理很少有往来,几乎没有交流切磋的机会,所以一时之间还未有机会印证心中猜测。”
裴湘微怔,心说按照原著来讲,那“南帝”的一阳指可不就是“西毒”的蛤蟆功的克星吗。
当然,即便原著没有写明,裴湘也会产生这样的看法,但那是基于她对剑术剑意的领悟而得出的结论。
可是,眼前的欧阳铮是真正的不到三十岁的年轻人,既没有看过原著也没有特殊技能,甚至因为自小体弱的原因,他都没有亲自修炼过家传武艺。可他却只凭借一些信息情报,就推断出了一阳指克制蛤蟆功这件事。
想到这里,裴湘由衷赞道:
“大公子,你若是康复了,当是武学奇才。”
欧阳铮并不在裴湘面前掩饰自己的遗憾和野心,他当然渴望成为武学高手,而不是一直练着温吞吞的养生内力,只是……
“湘儿,我记得你上次远观二弟练习蛤蟆功之后,嗯,就稍稍有些嫌弃?”
裴湘鼓了鼓脸颊,指着自己的模样自信地说道:
“你看,我做这个表情叫做可爱娇憨,但是二弟……当然啦,功法好坏还得看威力大小的,欧阳家的蛤蟆功确实是上层武学,我不该以貌取功法的。”
欧阳铮微微浅笑,心想这确实是嫌弃了。
暗自记下了这个小插曲后,他把话题转回到大理段氏身上,询问裴湘为何忽然提起这个。
裴湘解释道:
“大理段氏的一阳指不仅是一门御敌自保的功法,也是一门疗伤圣功。只要修炼者的一阳指功力足够深厚,就可以通过纯然外力的方式治愈伤者。
“大概的原理就是,修炼一阳指之人以醇厚内力打通伤者的奇经八脉周身大穴,期间要采用种种不同的点穴手法,十分费神耗力。治疗过后,伤者经脉畅通,体内气血生生不息,自然伤势全消,重获健康。
“但是,用一阳指救人是有限制的。就是治疗之人会因为消耗过甚而内力全失,需要三五年的功夫才能恢复如初,这是一种舍己为人的疗伤手段。”
“段氏一阳指……”欧阳铮凝眉细思,“原来段氏一阳指还有这个作用。全以外力他疗,确实牺牲良多,段氏又是皇族,能让他们出手相助之人肯定少之又少,所以外界并未听到相关风声。”
想到这里,他也不问裴湘是如何得知这些内情的,只是和裴湘商量道:
“我还未到看淡生死的境界,所以只要有活着的办法,我就想试一试。湘儿,我想先修习你说的那篇疗伤功法,同时也请段氏之人出手护持。若是我无法通过修炼自行痊愈,就请段氏之人及时出手相助。”
裴湘自然赞同:“只是咱们该如何请动段氏高手?你伤势颇重,据我估计,年轻一些的段氏族人的功力都不够深厚醇和,唯有大理天龙寺里面的那些大师们的功力才够,他们皇族出身,又一心向佛,不问红尘,很难打动。”
欧阳铮温和一笑,眼中光彩比之前更甚,明亮而执着:
“夫人不必为此担忧,都交给为夫处理吧。只要那些德高望重的大师们没有真的修炼成庙里的泥塑金身、无欲无求,我就能请动他们。更何况,出家人才有大慈悲,也许反而比世俗之人更容易打动。”
裴湘自然相信欧阳铮的手段,见他把事情揽过去,便不再多想,接着提议道:
“先试着联络段氏吧,等那边谈妥了,咱们再开始疗伤。至于那个引导之人,当然得由二弟来做。正巧,虽然你们修炼的内功心法不同,但同出欧阳一脉,效果更佳。”
两人说好了后续安排,都精神振奋。
病重之人找到了康复的方向,哪怕那条路是隐约而艰险的,也会欣喜异常。所以,饶是欧阳铮一贯喜怒不形于色,此时也难免激动忐忑,说到底,他才二十多岁,怎么甘心就这么离开人间。
——难道我真愿意让湘儿领着个野男人来给我扫坟吗?
就在白驼山诸人等待大理段氏方面的回信时,裴湘却先收到了黔地裴家的来信。
——是个不幸的消息,原身的亲生母亲病危,想要再见远嫁的女儿一面。
“来信说,母亲的身体已经油尽灯枯了,早先服用了族里的密药,尚能支撑一段时间,父兄希望我能在三个月之内赶回裴氏,见她老人家最后一面。”
欧阳铮发现裴湘情绪低落,但并没有伤心欲绝痛苦不已,心中便对她与裴家人之间的关系有了更加明晰的认知。
“我和你一起去。”
裴湘摇头:“不必,路途遥远,我准备快马加鞭,虽然……我尽可能再多陪陪她吧。”
欧阳铮没有多坚持,他知道裴湘的身手进步飞快,此时已经不是四年前那般的芊芊弱质了。况且,他此时的身体状况已经濒临崩溃边缘,确实不能日夜赶路奔波:
“那就让白三、白九和白十各带十五名护卫护送你。”
“也好,对了,有二弟的消息了吗?他何时返回白驼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