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言,爱德华松了一口气:
“感谢上帝,有了雷克萨教授的这番证言,足够洗脱怀特和‘荆棘屋舍’的嫌疑了。否则的话……不仅是赔偿问题,还会影响店铺的名声,那才是真正的损失。”
巴特勒浓眉微扬,笑叹道:“雷克萨先生的记忆力当真不错,这样一个日常小细节都能记在脑海中。”
裴湘暗忖,那人何止是记忆力不错,他的观察力和警惕性也是相当不凡的。甚至……他看着温文尔雅一身书卷气,但是绝对没有疏于锻炼,也许,还有非常不错的身手。
“雷克萨先生说,他之所以会记下这个小细节,是因为他无意间瞥见了那枚怀表上的花纹。他觉得那些纹路非常细腻流畅,构成的图案似乎也有一定的寓意,具有一定的收藏价值,所以,他就下意识地记在了脑海里。
“另外,那位丢东西的顾客很认同雷克萨先生的评价,他说那枚丢失的怀表有些来历,并且已经传了三代了。再加上雷克萨先生准确画出了怀表上的部分花纹,更进一步证明了之前所言非虚。”
“不愧是雷克萨先生。”爱德华哈哈一笑,目露感激和敬佩。
裴湘继续说道:“在证明了那位先生确实把怀表和钱包带离了‘荆棘屋舍’后,我们又帮他回忆了一下他之后的行程和停留过的地方。查来查去,排除了各种不可能,最后得出的结论就是,那个在店门前‘不小心’撞人的家伙是个小偷,是他顺手偷走了那位倒霉先生的财物。”
“哎,这些盗贼呀,真是令人防不胜防。”
爱德华摇了摇头,心知那位先生丢失的东西几乎没有可能再被找回来了。
“可惜那块具有纪念意义的怀表了。”
爱德华摸了摸自己身上父亲传下来的怀表,不愿再继续谈论这个话题,他侧身询问曾经的雇主、如今的合伙人兼朋友巴特勒船长:
“瑞特,我还想问你呢,原以为你要再晚些抵达的。约翰逊那个老狐狸可不好打发,你们怎么这么早就结束商谈了?是出了什么意外差错吗?”
巴特勒嘲弄地扯了扯嘴角:
“约翰逊确实是一只老狐狸,我今天根本就没有见到他,只是在他那间豪华的办公室内喝了一杯咖啡,然后就起身离开了。”
爱德华一愣,他沉吟问道:
“之前……约翰逊的态度已经松动了很多,愿意和咱们签订长期合同,现在却忽然避而不见……难道他找到了更好更便宜的棉花供货商?”
“啧,确实让他找到了。”
巴特勒船长低头喝了一口茶,而后才懒洋洋地说道:
“爱德华,感谢你的合伙人长了一张还算俊俏的脸蛋吧。哼,约翰逊是老狐狸,可他那个新欢艾丽莎绝对是个甜妞儿,几件小礼物和一些甜言蜜语,她就什么都说了。喏,我从艾丽莎那里弄到了一份约翰逊的客人名单,你猜,都是些什么大人物?”
“难道是那个新奥尔良人托马斯·史密斯?不,他的价格不会比咱们低多少,其他人……瑞特,你这个问题可难住我了,我一向认为咱们的棉花价格是最公道的。”
巴特勒并不急着给出答案,他扭头问裴湘:
“露西,你能猜到吗?”
裴湘眼波微动,轻声道:“有些想法,不知道准不准。”
“说说看吧,亲爱的露西,我一向认为你比爱德华聪明机警。要不是女性的身份束缚了你,你说不定早就甩开我单干了,那绝对会让我心碎的。”
“喂,瑞特,不要对露西油嘴滑舌。”爱德华嘀咕着抗议。
裴湘托着腮想了想,慢条斯理地分析道:
“更好更便宜的棉花供应商……除了那些拥有大种植园的奴隶主亲自过来谈生意,我想不出其他的可能性了。鉴于美利坚如今内部矛盾重重,我认为……有些能够代表美国南部各州同盟的重要人物来英格兰了。”
巴特勒一下子坐直了身体,看向裴湘的目光十分明亮,语气赞叹:
“我就说,你值得我的每一句恭维,露西小姐。”
裴湘却没有因为得到夸赞而高兴起来,她的眉目间反而划过一抹凝重:
“这么说,真有南方大种植园主人亲自过来?”
“是的,艾丽莎悄悄告诉我,约翰逊先生在前一晚上见了一位口音有些奇怪的先生,说是姓琼斯,再加上艾丽莎描述的对方长相上的一些特征,我认为那就是我知道的琼斯先生,一个有着二百多个奴隶的富有庄园主。”
“你认识琼斯先生?”
“不。不过我在西点军校念书的时候,和琼斯家的孩子有些交情,曾经远远见过那位琼斯先生一面,但没有上前打招呼。”
“瑞特,你打听到这个消息后,没再对其他人说了吧?还有,艾丽莎会不会向其他人透露你询问过客人名单的事情?”
巴特勒目露疑惑。
裴湘说出自己的担心:“我有些怀疑,嗯,那些大宗进出口生意可能只是附带的。那些人来英格兰的目的,也许不仅仅是做生意而已。瑞特,你经常出入南方各州,我问你,他们是不是一直在备战?”
——备战,就需要购买弹药武器。
——备战,就可能要和国外势力定下协约。
——备战,一方有所动作,另一方不会不想方设法阻止。
无需裴湘继续说明,瑞特·巴特勒已然明了她的未尽之言,他有些坐不住了,便起身在霍夫曼家的客厅里来回踱步。
“备战……露西,你认为他们不仅是来和英国人谈普通贸易的?琼斯……琼斯家确实热衷于政治,他们一直是主战的强硬派。”
裴湘摇了摇头,低声道:
“我只是怀疑,并没有切实的证据。不过,不管那些人还有什么目的,巴特勒船长,咱们只是生意人,还是远离可能带来麻烦的政治漩涡吧?
“约翰逊先生既然能和那些人搭上线,不管内情如何,至少在明面上的棉花生意上,他确实不需要再和我们谈判了,我们是中间商,无论如何压低成本,肯定不如最源头的供货方便宜。
“所以,不管是不是为了谨慎行事,我们最好还是换一个合作对象。哪怕对方不能全部吃下我们的货物,也比不知什么时候被迫卷入斗争风波来得稳妥。”
爱德华此时也听懂了裴湘的担忧,他拧着眉头细心回忆近来听说的各种小道消息,渐渐有些明悟。
于是,在接下来的时间里,三人从客厅移到书房,重新研究起生意上的事情……
这天晚上,瑞特·巴特勒在霍夫曼家吃了一顿丰富的晚餐,喝得醺醺然之后,他和裴湘在客厅里跳了两支舞,又笑眯眯地看着裴湘和爱德华兄妹二人跳舞。
稍晚的时候,他就在客房入睡了,成了霍夫曼兄妹新居里的第一位留宿客人。
次日,裴湘早起去了“荆棘屋舍”,为了感谢昨日帮忙作证的乔治·雷克萨先生,她决定送给对方一幅g的画作。
——那种画完后舍不得卖掉的。
“不要画?你不喜欢这份谢礼?”
“不,我很喜欢,但我可不想这么轻率对待霍夫曼小姐的谢意。我愿意购买这幅画,然后,请霍夫曼小姐保留这份感激之情。”
“那好吧,既然是要感谢你,自然要按照你的心意来。”
裴湘没有再坚持,她察觉到雷克萨似乎有些疲惫,便体贴地不再多言。
雷克萨慢慢喝着热茶,享受着一日里难得的清闲安然时刻,暂时不去思考琼斯出现在利物浦这件事。
第278章
乔治·雷克萨让自己的大脑放空了十几分钟,而后便在氤氲的茶香水汽中起身告别。
“霍夫曼小姐,多谢你的招待,我得去研究所了。”
裴湘起身送别,随口问道:
“雷克萨先生,你这几日还有闲暇时间来‘荆棘屋舍’转转吗?店里前两天采购了两本希腊文哲学著作,里面的专业词汇对我来说有些冷僻陌生,想向你请教一二。”
雷克萨不假思索地答道:
“最近三五天内,我大概抽不出空闲离开研究所的实验室。不过,你可以把问题记录誊抄下来,再派人送到我那里去。我如果有时间的话,就先帮你解答一些我能解答的疑问,之后再让人把我写的内容传给你。”
裴湘点了点头,语气自然熟稔:
“我知道了,还是像以前一样。等你忙完这阵子,咱们再仔细讨论交流。但愿我的琐碎问题不会扰乱了你的实验思路。”
“不,我很喜欢在实验的间隙思考霍夫曼小姐的问题,我把这件事视为一种很好的放松方式。同时,我也希望我的答案不会让霍夫曼小姐失望。”
“目前来看……是不会的,”裴湘慧黠浅笑,悠悠然地说道,“不过呀,我深切知晓自己进步飞快。雷克萨先生,你得小心啦,说不定哪一天就轮到你向我请教学问了。”
面对这样的“威胁”,雷克萨反倒露出期待的表情:
“嗯,你领会掌握新知识的速度真的让人感到很惊喜。如果我还在学校里教书的话,会万分高兴遇到像你这样的学生的。我也极其盼望在未来的某一天,你能帮我解答出那些令我迷惑不解的难题。”
“雷克萨教授的心里有许多迷惑不解的难题吗?”
高大的男人略微放缓步伐,温声道:
“当然,霍夫曼小姐,无论是生活还是科研,都如同希腊神话中的巨人一般,让我不得正视并承认己身的平凡和弱小。因而,我很欢迎有一位更加聪明的朋友为我指点迷津。”
“平凡和弱小?”裴湘眼波流转,一丝似有还无的笑意浮现眼底,“请让我厚颜确认一下,你口中的那个更加聪明的朋友就是我吗?”
“霍夫曼小姐无需怀疑。”
“我以为……年少便已成名的雷克萨教授该是意气风发并充满自信的。”
“这和自信之类的心态并不相悖……我不会看轻自身的能力和才干,但我乐于为同类中的杰出者鼓掌喝彩。”
“是吗?得到你这样的肯定,我反而不知是该高兴还是该哀叹了。”
“哀叹?”雷克萨挑眉。
“雷克萨先生,你今天突然用这样花团锦簇的言辞夸奖我,嗯,鉴于你我已经相识两年之久,你之前也有无数机会恭维我的小小虚荣心,但你却偏偏选择了今天……不会是因为你察觉到了我近来缺少了奋斗进取的动力,所以才出言激励我吧?就像奖励糖果给稍稍变得懒惰贪玩的孩子?”
雷克萨弯了弯嘴角,没有立刻接话。
等到两人走出“荆棘屋舍”的大门了,临上马车前,他才答道:
“霍夫曼小姐,说实话,我今天真没有料到你还会如同以往那样,愿意和我交流探讨学问。自从那位巴特勒船长决定在利物浦多停留一段时间后,我已经很少能在这家书屋里遇到你了。倒是有几次在路上碰到了你们二位乘车出游的场景。
“当然,我突然提起这些并不是要发表不赞同的意见,我一向认为通情达理是一种美德。而对于年轻的姑娘来说,生活中有太多五光十色又趣味十足的玩乐享受了,能舒舒服服地闲散过日子,每日欢歌笑语,谁愿意非得接触一些既严肃又艰深的领域呢?”
裴湘眨了眨眼,目光划过乔治·雷克萨那张英俊又善解人意的面孔,态度诚恳地附和道:
“你确实是一位足够通情达理的绅士,我也认同适度的玩乐享受是必不可少的这个观点。”
“很高兴我们意见一致,霍夫曼小姐。但我不得不额外提一句,在选择玩伴的时候还需谨慎一些。有些人把庸俗浮夸的欢愉当成享受,却不知天然雅致的乐趣往往更能触动灵魂。”
“这话真是再正确不过了,雷克萨教授,我也深有体会。巴特勒船长就是一位非常优秀的玩伴,他精通各种精巧时髦的游戏还知情识趣……他还擅长制造小惊喜,上次……”
乔治·雷克萨唇角的弧度不变,一脸温和地聆听裴湘夸赞瑞特·巴特勒的各种奇思妙想。
裴湘回忆了几件小事,便慢慢收拢了肩上的羊绒披巾,恍然发觉今早的天气有些寒凉。
“雷克萨教授,等你忙完了手边的工作,不如也放松一段日子?你在利物浦生活多年,总不能还不如巴特勒船长熟悉这座城市中有意思的去处吧?”
雷克萨想,谁能比自己更熟悉这座城市的大街小巷和秘密角落呢?只是因为几重身份的原因,暂时不能公开许多行程而已。
记起自己的身份和任务,雷克萨沉默了片刻,然后才慢条斯理地说道:
“我会考虑霍夫曼小姐的建议的,和巴特勒船长比起来,我的日程安排确实显得有些单调。等到……真能清闲的那一日,我会尽情享受生活中的一切美好事物的。到时候,希望能有幸和霍夫曼小姐一起分享。”
裴湘嫣然道:“那同样是我的荣幸。”
两人又说了几句话,乔治·雷克萨便坐着马车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