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确如此,”国王陛下微微摇着头,望着罗兰,稍稍流露出一点烦恼的模样,说,“希望你以后能够给宫廷这样的采购大户稍许打一点折扣。”
没想到国王陛下竟然还会烦恼这个。
罗兰差一点笑了出来,连忙屏住,点着头说:“好的,陛下。”
“然后我又听说你得到了一个专利……”
“陛下……”
罗兰听说这个,自己都有些不好意思了。
“其实我并不是……”
“所以你阻止了他人抢注和高额授权。”
“年轻的小姐,你的确让我刮目相看。”
国王陛下望着她的眼光里颇多赞叹。
“当然,最后让我决定召见你的,还是这本《农牧业与园艺业实践》的出版。”国王陛下举起了手中的书本。
“有能力,愿意改变,都是优秀的品质,更加难能可贵的,是愿意分享。”
“真诚地感谢你,贝内特小姐。”
罗兰揣摩国王的话应该说得差不多了,赶紧见缝插针地问上一句:
“陛下,事实上,我们姐妹……有一个不情之请,不知道您作为英格兰的教会领袖,是否能够帮我们一个忙……陛下。”
“是令姐与另一名绅士的婚事吗?”国王听完,笑眯眯地回应。
罗兰心头一阵狂喜,连忙点头。
难道是弗莱彻先生的老师,已经事先向国王打过招呼,提过她们姐妹的诉求了?
“不,这我不能决定。”国王为罗兰指点,“你从这条通道出去,通过一扇门。在那里,你能见到有能力决定的人。”
“非常感谢……陛下!”
罗兰连忙行了一屈膝礼,准备告辞。
而这位和蔼的国王,在她离去之前,没忘了再次鼓励她一句:
“你是第一个,因为‘种田’而被国王召见的女性。祝你好运。”
罗兰沿着国王指点的通道,很快来到了一扇大门跟前。
通道里空空荡荡的,早先引她进入大厅的王室礼官现在却不见踪影。
罗兰有点犹豫,不知道是不是该自行推门进去。
——她这是要见谁?王太后吗?还是大主教?
但为了达西和伊丽莎白,她又有谁是不敢见的?
想到这里,罗兰果断伸手,在门上轻轻地叩了两下,听见里面没有动静,便自作主张,“吱呀”一声推开了门,走了进去。
这是一座小厅,格局与宫廷里的截然不同。墙上不是被璀璨闪亮的绸缎壁衣,而是贴着小碎花的半旧墙纸。
厅里也没有直挂而下的奢华枝形吊灯,靠近罗兰的地方摆着一张写字台,台上除了墨水和羽毛笔之外,还放了一盏小小的油灯。
油灯旁边,还摆着一只藤编的小筐,筐里是棒针和两团毛线,以及一截看不出是什么衣物的织品。
强烈的光线从窗外照射进来。
罗兰身在暗处,还未适应这样强烈的光线。她只隐隐约约觉得有一个人影,此刻正站在窗前,她却全然看不清。
“请问……”
罗兰开口相询。
“莉迪亚·贝内特小姐。”
窗边的人转过身来,一口喝破了她的名字。
是个女人的声音,温柔,但是每个发音又都很有力。
“您是……”
罗兰偏过头,想避开强烈光线对她视线的影响。
“我很抱歉……是我让你承受了不公的命运。”
女人慢慢地朝罗兰走过来。
渐渐地,罗兰能看清她的样貌——绝不是什么宫廷贵妇,她的穿着打扮和梅里顿镇上的人一样,穿着细沙的裙子,腰间装饰着浅灰色的缎带……
她的相貌也并不出众,五官不够立体鲜明,眼角爬着不明显的细纹。
再看她的装束,这位是……一位老姑娘。
罗兰却忽然觉得自己的心与对方有了共鸣。
她压抑着心中的激动,大踏步走上前,问:
“您是……作者本人?”
试问,还能有谁,能够赋予角色生命,却又眼睁睁地看着她走向不如意的结局……只有作者,才会发出这样的感慨。
是我让你承受了不公的命运。
“不,不不……您没有,”罗兰忽然有些感动,她使劲地摇着头。
“在您这里我过得很幸福,很充实。我体会到了亲情和友爱,我也在一项又一项的成功里感受到满足。”
“我为威克姆对你的所作所为感到抱歉——他惯于欺骗善良的灵魂。而你的个性,相比我的笔所能驾驭的,又太大胆了。”
女人一步一步地向罗兰走来。
“可是,我私心里是多么羡慕你——”
“嫁给爱情……他们都说这是一个笑话……”
那女人已经走近,罗兰在对方眼里清楚看见了亮晶晶的泪水。
“不,这绝对不是一个笑话。”罗兰顿时奋力摇头,“您不知道吗,在数百年之后,每个人,无论是男性还是女性,都已经享有恋爱与婚姻的自由……”
“虽然他们还是会不由自主地斤斤计较,家境和嫁妆,从来没有从谈婚论嫁的字典里消失,可是……您知道吗?我们自由了。”
“我们可以嫁给喜欢的人。”
“如果真的不喜欢了,也一样可以转身离开。”
“这并不意味着我们会拿婚姻当儿戏,但这给了我们权利,我们可以选择:结婚,或者不结婚。”
她希望每个人都能看到希望,即便这样的时代会在一两百年之后才会到来。
“你是一个好孩子,”女人走上前,握住罗兰的双手,“你有一颗善良的心,你的话安慰了我——”
“可我依旧佩服你,那能豁得出一切的勇气……抛却一切,追求所爱,是我始终想做却永远没能做成的事……1”
罗兰闻言也觉得双眼酸涩。
她明白了,她眼前的作者,并不是在对自己说话,而是在对那个书中的,无法无天、不知轻重、任性妄为的莉迪亚·贝内特。
她突然能够理解这位作者,理解她把莉迪亚·贝内特和乔治·威克姆的婚姻,批判为一桩“坏”的婚姻,把莉迪亚私奔的举动批判为一桩遗祸家族,牵累所有姐妹的,不负责任的行为——
私心里她却也明白,这是因为爱,因为热情,因为被压抑。
只是她看到了那可怕的后果,她觉得有必要把血淋淋的现实写出来,警示天下和她一样,怀抱着浪漫幻想的女孩儿们:
代价太大——如果真的只是一时的热情,那么你们……还是放手吧。
“您知道吗?”
罗兰也握紧了那女人的手,“我来自一个东方国度,在那里,有一句话叫做‘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每个人都有努力的空间。”
“在这社会中的每个人,毋庸置疑都必须在约定俗成的框架中行事;但我们每一个人,所付出的每一点努力,聚沙成塔,却终将改变我们所在的社会。”
“如果一代人做不到,那么几代人的努力,必然能见到成果。”
“事实上,在您之后的几十年间,就会出现许多与‘我’类似的角色。”
与作者一样,罗兰口中的“我”,也正代指原作中的莉迪亚·贝内特。
“她们与‘我’一样天真,与‘我’一样幻想,甚至也与原来的‘我’一样迈出了那无法回头的一步……”
“但是,读者的反应已经不一样了,她们没有再受到万人唾弃,没有再被人认为是‘坏女人’,相反,她们得到了人们的同情、怜悯和惋惜,她们的抗争被人理解,她们提出了问题,驱动越来越多同样的人去努力寻找答案……这或许就是这一类‘人设’存在的意义。”
早先在出版商的小屋里,她可是“恶补”了“傲偏”问世后百年间的各种作品,也见证了各种人物的命运。
“真的吗?”女人颤声问,泪水顺着面颊纷纷滚落。
“多希望您能和我一样,也亲眼看到这一切。”
罗兰紧紧地握着对方的手,她希望作者也和她一样,能够看到希望。
“我希望您能开心一点,您给我们留下了无比令人愉悦的作品,并且成为经典——但它不会是永恒,故事里的人和事,随着时光流转,都会发生改变。”
“‘我’从来都不是一个坏到骨子里的坏女人,而我的命运掌握在自己手中,因此我从来不会对您有任何抱怨。”
“谢谢你,”女人轻轻拍着罗兰的手,反复说,“谢谢你,好孩子!”
“但是,您也一定会让达西先生和伊丽莎白幸福的对不对?”
罗兰突然想起了她背负的“使命”,这是她此行前来的最重要的目的呀!
“好孩子,你看看,这是什么?”
女人牵起罗兰的手,陪着她一起转向来时的门。
罗兰突然感到一阵晕眩。她感到身边的女人松开了她的手——她马上置身于不同的场景之中。
教堂的钟声正在响起,周围的景物迅速切换。原先那间乡间小屋般的陋室不见了,转眼已是圣坛。
达西先生,正与伊丽莎白并肩,站在圣坛跟前,立下最庄严的盟誓。
随之而来的,是洒向空中的鲜花花瓣,众宾的掌声、欢呼声,以及贝内特太太喜极而泣的哭声。
罗兰转头四下里寻找,瞬间已经看到了自家姐妹、亲朋好友、左邻右舍的面孔。
但是她还是想再找一找。
果然,罗兰在教堂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找到了一张她刚刚还面对着的温柔面孔。
《傲慢与偏见》的作者,简·奥斯汀,站在圣坛后的一个角落里,冲她微微点头致意,露出无比欣慰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