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格拉尔夫人依旧举着扇子缩在一边。
附近的包厢又都听见了动静,好奇的眼光纷纷朝这边转过来。
基督山伯爵顿时深吸了一口气,上前一步,弯腰,执了罗兰的手,低头奉上轻轻的一吻。
“多么荣幸我竟然得到了小姐的怜悯。”
伯爵惨笑着,笑容里同时拥有倨傲与自嘲两种成分。
“我唯一想要请求的,是小姐明天上午能够驾临香榭丽舍大街三十号,去看一看海蒂。”
“她说您是她在这座城市里唯一的好友,也是能够理解她的人。”
罗兰听到这里,微微点头,同时将手轻轻地从伯爵的手里抽出来,别过头。她如同一座美艳的大理石雕像一般定在那里,仿佛已经开始继续欣赏唐娜的演唱。
基督山伯爵友好地向唐格拉尔夫人鞠了一躬,然后大踏步地走出了包厢。
“欧仁妮……”
饱受惊吓的唐格拉尔夫人终于敢开口。
她将手中的扇子掩在口边,小声地说:“明天上午,你不会真的去……”
罗兰懒得与她多解释,冷淡地开口:“夫人,您知道的,我一直有固定的时间表。”
“明天上午,是我去‘读书会’的时间。”
但是“读书会”也是可以在香榭丽舍大街三十号举行的。
这座大宅第,罗兰却还是第一次来。
她的马车刚刚在宅院的铁栅栏门前停下,就有仆人上前询问,来人是不是唐格拉尔小姐。
“伯爵大人留下了话,唐格拉尔小姐一到,就请直接到海蒂小姐的套房里去。”
罗兰却问:“基督山伯爵大人一早就出门了?”
“是的,一早就出门了。”仆人回答得恭顺而镇定。
罗兰却想:这座宅邸的仆人们恐怕还都不知道,他们的主人一大早出门,是去决斗去了。
她很快被引进一组东方风格的小套间。
这里的地板上铺着厚厚的土耳其地毯,走在上面轻飘飘的。
罗兰刚刚进门,就闻到了一股带有玫瑰花香和薄荷气息的水烟味道,这令她回想到了第一次见到海蒂的情形。
小客厅门前的珠帘被迅速拉起,罗兰被女仆们请进客厅。
她在客厅中站定,女仆们就迅速退了下去,房门被带上——整座套间里,就只剩她和海蒂两个人——
此刻的海蒂就在她面前:她躺在厚厚的地毯上,手中持着水烟的烟枪,富裕芬芳的水烟从烟管中慢悠悠地腾起,海蒂却像是浑然忘记了还有水烟这回事。
她仿佛一枚完全静止的雕像。
但这座雕像绝非以前那个完美无瑕的希腊公主。
海蒂的眼圈发黑,眼窝深陷,眼皮却肿着。她那双又圆又亮的大眼睛直直地盯着天花板——显然并不是在端详石膏天花板上那繁复而鲜艳的彩绘。
“我的朋友,基督山伯爵留了话给我,他希望我今天早上来看你。”
“欧仁妮——”
海蒂仿佛突然发现了罗兰的存在,骨碌一下从地毯上翻身坐起,水烟的烟枪被她扔在一边。
“海蒂,你是在……担心伯爵会在决斗中输给阿尔贝吗?”罗兰问。
海蒂一声惨笑:“并不。”
她忽然矫健地站起来,拉起罗兰的手,飞快地说:“跟我来!”
她带着罗兰,穿过宽敞的大阶梯,直接来到了房间的另一翼。在那里,她推开房门,让罗兰看见伯爵的武器室。
罗兰随海蒂步入这间武器室,仿佛步入一座小型的军械库。
这里的墙上挂着各种各样的花式剑、重剑、巨剑,壁炉上还架着一柄日本刀;用玻璃罩着的柜子里盛放着长长短短的匕首、短刀、圆月弯刀……希腊式的、土耳其式的,零零总总形形色色。
另一边墙壁上则挂着各种各样的火铳、手铳、鸟铳……墙上安装了一个铁制的保险拉门,显然与为这些武器配备的弹药都安全地掩藏在这个地方。
海蒂走进墙上蒙着的一大块铁皮,将铁皮上贴着的一枚纸牌——那是一枚梅花a,上面的梅花四边各被一枚子弹打掉了。
罗兰吃惊不已——海蒂带她来这个地方,足以证明,基督山伯爵,早已做好了以武力与人动手的一切准备。
海蒂说得没错,除非出现极其特殊的情况,伯爵与阿尔贝的决斗,伯爵是不会输的。
“那你担心的是……”
罗兰望着海蒂。
她从报上知道了海蒂的身份:希腊雅尼纳总督阿里帕夏的亲生女儿。
这位阿里帕夏被仇敌杀害之后,海蒂家破人亡,隐姓埋名十多年,终于站出来在法庭上揭露了当年德·莫尔塞夫伯爵为钱出卖主人,杀害帕夏和他的勇士,并充当人口贩子的往事。
海蒂伸出双手掩住了眼。
“今天伯爵会杀掉阿尔贝,为他自己复仇。”
罗兰深知,海蒂和自己一样,是个“选手”,但是她与自己不同,海蒂是个“复仇者”,因此能够不受位面屏蔽的影响,能够清清楚楚地观看整个棋局。
但是罗兰不明白了:“阿尔贝这么年轻……伯爵真的很恨他吗?”
海蒂伸手把罗兰一拉,两人出了基督山公馆的武器室,再度回到土耳其风格的小客厅里。
海蒂往屋角的转角沙发上一坐,低声说:“这是基督山伯爵报复德·莫尔塞夫伯爵的方法——让他品尝丧子之痛,用人世间最大的痛苦来折磨他,伤害他,让他夜不能寐,让他永生永世后悔自己曾经犯下的罪孽……”
罗兰在一旁越听越是心惊胆战。
“那么,如果唐格拉尔男爵也是伯爵的仇人,伯爵也可以不惜杀掉我,以此来向唐格拉尔男爵报复?”
海蒂睁开肿肿的眼皮,回头看了一眼罗兰:“伯爵不会对女人动手——再说了,杀了你,只要金库没有损失,唐格拉尔男爵估计也不会怎么难过吧。”
罗兰:……竟然,有点道理。
“可是阿尔贝是无辜的。”罗兰回到正题上。
“是的,雅尼纳背叛事件上,阿尔贝也是无辜的。他受到了他父亲的连累。”
“我无意伤害阿尔贝——可是在这个位面里,人不是独立的个体存在;阿尔贝的命运和他的家族姓氏紧密地联系在一起。因此伤害已经造成,无可挽回。”
罗兰补充一句:“伯爵更加要用一场决斗,彻底毁灭一条无辜的伤害,以消灭他心中的仇恨。”
“是这样!”
“如果不这样做,他就没有存在的意义——那样的话他会甘愿在决斗中被阿尔贝杀死。”
海蒂低下头,忧郁不已地问:“因此,我一直想问你,究竟什么样的才是‘完美复仇’?”
“完美复仇?”罗兰问。
身为一名复仇者,海蒂不止一次流露出,她执着于“完美复仇”。
“海蒂,我的朋友,此前你在贵族院对德·莫尔塞夫伯爵的打击,在我心目中,堪称是一次‘完美复仇’。”罗兰回答。
报刊上的报道虽然都只是文字,但是将海蒂在贵族院作证时的举动详详细细地记述下来,甚至连神态都描摹得活灵活现。
海蒂将德·莫尔塞夫伯爵的罪孽和丑行公之于众,陈述和提供证据都恰到好处,还有最后那一腔发自肺腑的控诉——
揭露罪行,将之诉诸法律与大众,莫过于惩恶扬善最妥当的方式。
海蒂在罗兰心里简直是一个有勇有谋的女侠士。
“是呀,”海蒂却坐在转角沙发上,抱着双膝,整个人蜷成小小的一团,“在那之后,位面提供的‘植入式仇恨’终于释放掉了,因此我能够更加理性地看待这件事。”
“植入式仇恨?”
罗兰为这个新概念所震惊——海蒂以前提起过,制作方会让进入位面的“复仇选手”感受到仇恨。但她没有想过,这种仇恨,竟然会是以“植入”的形式完成的。
难道,位面制作方为了让“真人秀”显得更加逼真,真的给位面的选手植入仇恨一类的“情绪包”吗?
海蒂看见了罗兰眼中的震惊,顿时伸出手,给她看自己手中那枚像是银质耳环一样的,小小的一枚东西:“这就是,植入式情感体验。”
“只要戴上它,你就能够体会到剧中人物的情感,能够体会到爱之欲其生、恨之欲其死的强烈感受,你对你的仇敌恨不得食其肉寝其皮,这种仇恨折磨得你夜不能寐,一定要做点什么才能让自己平静。”
“欧仁妮,想要试试吗?”
“我只要将它戴在你的耳垂上,你就能体会到我的全部心路历程,能理解我为什么甘愿放弃最为宝贵的自由,甘愿以一个女奴的身份,藏身在巴黎的闹市里,伺机复仇。”
“当然,你不用太担心——你不是这个‘情绪包’的主人,而且它已经被‘释放’了,不会一直粘着你。我给你戴上,片刻功夫就取下来。”
“事实上这个‘情绪包’我自从进入位面起就一直戴着,直到昨天它才自动脱落。”
海蒂叹了一口气,显然这个小小的“植入式情绪包”曾给她带来强烈的痛苦。
鬼使神差地,罗兰点了点头。
于是海蒂伸手,将这枚“耳环”戴在了罗兰左耳的耳垂上,给她带来小小的一阵刺痛。
瞬间,罗兰眼前的景象马上变了——
她仿佛置身于东方的贵族王庭,眼前的建筑拥有一道又一道优美的弧拱,和繁如星辰的浮雕装饰。
远处清澈见底的花园水池旁,女人们在欢笑戏水。男人们坐在爬满藤蔓的花棚下笑着谈天。远处有音乐声隐隐约约地传来——
这种感觉太真切了,罗兰瞬间就感受到了宁逸而温馨的……幸福。
一个女人向罗兰走来,阳光从她背后照耀着罗兰的眼睛,以至于女人面庞的边缘出现了极其温柔的星芒。
她张开双臂,呼唤着海蒂的名字——于是罗兰感受到了爱,那种来自母亲的,由血缘而缔造的温暖爱意。
一转眼,一切就都被毁灭了。
火焰腾起,耳边响着密集的枪声,阿里帕夏大声呼喊着“火|药守卫者”的名字,消失在火绳枪的射击而形成的烟雾里。
转眼伊斯坦布尔的城头上,高高悬挂着阿里帕夏的人头,身边的女人惨叫一声栽倒在地面上,再也没能醒来……
这种情绪极其短暂,因为海蒂很快就把戴在罗兰耳垂上的“耳环”给取了下来。
但这种情绪是极其强烈的,片刻之间,似乎就已经在罗兰的血管里刻下了痕迹。
于是,罗兰满头是冷汗地从这梦境中醒来,她脸色苍白,伸手去握住海蒂的双手:“我的朋友,我从没想到过会是这样的……”
如果在这个位面里的每一天,都要忍受这种情绪的困扰——罗兰深刻体会到了海蒂的感受。
她依旧持有这种观点,仇恨是客观存在的——你无法拉住一个人让他不去复仇,因为仇恨是双向的,阻止复仇,等同于让这个怀抱仇恨的人不断地去加害自己。
关键在于这复仇是否出于正义,以及手段是否正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