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94年的11月。韦坤并没有晋升东非行政区政委,而是以民朝本土的正厅级干部级别调回江苏省出任南京市副市长。
王明山是在南瞻市接待的韦坤,虽然号称要在塞浦路斯办公,上王明山基本还在南瞻市工作。王明山上下打量了一下韦坤,几个月没见,这孩子变的内敛了。行为举止间刻意想表现出来的东西越来越少,来自于内心本质的东西逐渐洗脱出来。
“回去帮我向你父亲问好,请他保重身体。”王明山只是简单的说道。
“要离开东非了。我最初的时候还以为我要在这里大展拳脚呢。”韦坤苦笑起来。
王明山拍了拍韦坤的肩头,“你已经在东非大展拳脚了。工业、农业、畜牧业,你开创了许多工作的基础。韦坤,实事求是的基础就是承认现实条件。和你到东非相比,现在东非的基础好了许多。例如,再过三年,第一票黑人小学生就出现了。再过六年,这些小学生里面就有人初中毕业。再过九年,也许就出现了黑人高中生。在我这样年级的人来看,九年的时间一眨眼就过去了。”
听王明山说起学校的事情,韦坤的脸色变得非常难看。他用力摇了摇头,只是回忆带来痛苦的人经常做出的动作。
王明山不动声色的答道:“准备一下,昂首挺胸的回国去!”
回国的不仅有韦坤,还有一众在东非混够了年限的年轻人一起返回亚洲。满载着人员的游轮离开码头,王明山回头看了看在他身边的苏丹继任大叔,真心说了句,“谢了!”
继任大叔爽快的一笑,“能帮上你的忙,能帮都督出些力。我也觉得开心。希望都督要求别那么高,最后怪罪我没把他家孩子教好。”
王明山笑了笑,然后爽直的问道:“对韦坤怎么看?”
“毕竟是都督家的孩子。别人家的孩子犯低级错误,他也是中级错误。迈过这道坎之后,至少这孩子不会是个碌碌无为之人。”继任大叔回答的很自信。
王明山点点头,没有继续谈韦坤的事情,“你说咱们和这些年轻人的区别在哪里。我有时候觉得那帮年轻人哪里都比咱们强,可这些孩子们最大问题就是爱掉链子。到了关键时刻总是豁不出去。其实只要这么往前走一步,他们就海阔天空。”
继任大叔没有立刻回答,他拿出烟斗给自己点了一斗,舒服的抽了一口,他看着海上变的很小的游轮,慢悠悠的答道:“主人去打猎,然后骂猎狗说。你每天吃的肉比你打到的猎物多,居住条件又这么棒。怎么连个住土洞吃野草的死兔子都跑不过。猎狗听了之后委屈的答道,兔子是跑是为了命,我跑是为了嘴。这能一样么?”
“哼哼!哼哼哼哼!”王明山抬起左手,用虎口摩擦着上嘴唇的胡子,绷着嘴笑起来。这个笑话说的实在是透彻,考验王明山这帮人的是生与死,考验韦坤这些孩子的是名和利。战场以空前的速度让无能者们被淘汰,想在和平的世界中脱颖而出,要靠的是绝对的实力。韦坤之前的反应其实很容易理解。倒是王明山自己没太注意时代的不同。
喷吐着芳香的烟雾,继任大叔叹道:“那孩子总算是明白自己不是世界的中心,算是能摆正自己的位置。那个小学生遇袭的案件,总算是给他教训了。”
“难道不是和埃塞尔比亚的外交么?”王明山有些意外。韦坤这几个月里面遇到了好几件事情,看着比较重大的是与埃塞俄比亚的外交问题。遭遇大规模的天花袭击,埃塞俄比亚全国都震动了。韦坤通过疫苗合作,让埃塞俄比亚与东非行政区的关系快速拉近。埃塞俄比亚已经正式派遣使者去北京觐见韦泽,表达谢意。
“那孩子根本就没把握住重点。他还觉得自己当时的反应非常过激呢。”继任大叔又给自己装上了一斗新的烟草。
“那个小学生遇袭事件不是没死多少人么?王明山有些不解的问道。”
“没死多少人。但是之后的处置里面杀了好些部落的凶手。让那孩子震动的是,他自己根本就没明白黑人的想法。他是在用他的想法去套黑人的想法。那孩子曾经认为他和那些黑人能够想到一起去呢。”继任大叔抽着做工精致的麻梨木疙瘩烟斗,慢悠悠的答道。
王明山一时不知道该如何评论。民朝开国者极大比例都出身广西爆发的太平天国起义,很多开国功臣都是广西人。解放之后各省政府在土改和社会改造中都杀过人,广西这个阶段杀的人数之众,冠绝全国。革命起源的地方都尚且如此,指望黑人能够和皇帝家庭出身的人一个想法,王明山也不知道该怎么评价韦坤。
“老王。你别笑话这帮孩子们,我是真在他们身上看到了不错的未来。”继任大叔说话的时候,烟斗里面上等莫桑比克烟草散发出甘甜醇厚的香气。
“我们的亲身经历让我们知道,这世界很残酷,必须用铁和血开拓出我们自己的世界。这帮孩子们听说过我们听过的话,可他们所接触的民朝是一个和平安宁的国家。虽然也有矛盾,只是人民内部矛盾。他们认为这世界也该如此。不过几十年就过上了这样的和平日子,我们之前的辛苦值了啊。”
继任大叔语气舒缓,王明山一时竟然不知道该怎么评价。太平天国起义引发了席卷中国的战乱,到韦泽带领光复军建立民朝,中间的十几年中死了上亿人口。刨掉最初死人不多的几年,一年下来平均死七百多万左右,一天就要死两万人。这个年龄东征西讨的人都经历过血雨腥风,至少见到过血雨腥风。战死者们流出的血能染红整条河流,战死者的尸体能够堵塞河道。杀人,杀人,杀人。那是个人命如草芥的时代。
中国本土战火熄灭了的时候,在其他地区却始终不断燃烧着。对西班牙,对荷兰,对英国,对法国。在海上争霸还没结束的时候,北美又爆发了中美战争。中美战争两年多前总算是暂时停止了,美国人又在加勒比海与南美地区玩命的扩张,战火依旧熊熊燃烧。听到有关和平时代降临的感叹,王明山真觉得很不适应,不是马上就接受。
韦坤脑海中就没有这么多的战争联想,他靠在游轮的顶层围栏上看向海平线方向。实际上他完全是视而不见的。王明山提起了学生遇袭事件,韦坤埋藏在内心的画面再次浮现出来。十几名孩子就跟破麻袋般倒在血泊里面,而抓到凶手的时候,那些人竟然是一脸愕然。愕然的原因居然是他们认为政府与这些孩子毫无关系,为何要站出来和这些部落为难呢?
拳头紧握,指甲刺的肉生痛,这样的痛感纾解着韦坤心中的痛楚。韦坤并不喜欢军人这个职业,否则他也去报考军校了。在到了东非的时候,韦坤以为靠武装力量就能吓得这些黑兄弟不敢触及秩序。但是韦坤明显错了,在黑兄弟们的理解中,部落的矛盾冲突高过一切。这是东非的神圣规矩。而且韦坤完全没想到,在黑兄弟眼中,苏丹三郡的力量是‘喀土穆附近的一个大部落’。在口供中问出了这样的一个结果,韦坤觉得自己的世界几乎崩塌了。他本以为民朝在东非存在了这么久,地方上的黑人兄弟好歹明白这个政体是一个庞大的类国家组织。而事实证明,韦坤对世界的判断大错特错。
反复确定这个想法是黑兄弟们的普遍看法之后,韦坤怀着恐慌对各个城市进行了一次社会调查。然后他绝望的发现,在东非的黑兄弟们大多数都有类似的看法。各地的主要城市中,黑兄弟都认为民朝是当地的一个大部族。这个大部族和其他部族的区别在于,他们的力量非常大,而且对外来的人比较凶狠。外来的人一旦不合这个大部族的心意,就会遭到残酷对待。
调查问卷里面有一部分是关于黑兄弟为啥要选择加入。大多数的调查结果都是,在这里生活比在野地里容易。大家为了能够吃饱饭,所以选择留下。
辛辛苦苦的结果竟然只是让零散的部族认识到,有一个强大的部族出现了。而零散的部族们认为杀戮其他敌对部落的人是天经地义,杀不了大人就去杀孩子。暴怒的韦坤做出的决定就是大杀了一番那些杀人部落的犯案者。处决这些人的时候,把周边部落给叫来参加公审。公审中宣布,以后凡是私自杀人,那就要赔命。这是‘新的强大部族的风俗’。
经历了此事之后,韦坤整个人受到了极大冲击。他原本还觉得那些老家伙们很讨厌,总是说些仿佛看透了年轻人心声的话。现在韦坤不得不承认自己太幼稚,对待世界的看法又巨大缺陷。哪怕是亲自制定选举规矩,让各个部落都来参加议会。可这些根本没有能改变部落的看法,东非部落依旧用他们的世界观看待世界。
在极度厌恶部落顽固不化世界观的同时,韦坤终于开始反思自己是不是也有着牢不可破的错误世界观。有了这样的反思,韦坤终于发觉自己竟然有迈过以前缠绕他行动的迹象。
那位继任大叔在和韦坤谈工作的时候,也忍不住显摆着成年人的见识。大叔认为韦坤的问题主要是不知道自己是来干啥的。对待黑叔叔,韦坤心里面有种居高临下的救世主心态。现在的事实证明,黑叔叔们其实还是挺实事求是的。他们看中的是具体的生活变化,所有的便利和新消息,都被黑叔叔们用旧有的世界观串起来。例如他们以前可没机会找到袭击敌对部落小娃娃们的机会。
韦坤承认了继任大叔的判断,然后继任大叔又说出了一个新问题。那就是韦坤居高临下的心态到底是偶然还是常态。这个问题刚被提出的时候,韦坤发觉自己一时间生出了让继任大叔永远闭嘴的冲动。但是随着一次次的反思,韦坤终于承认自己其实是个非常傲慢的人。身为韦泽的儿子,韦坤很容易就生出俯视别人的心态。
松开紧握着的双手,韦坤觉得心里面终于没有那么难受了。对过去难以忘记的事情的回忆终于被对自己的反思替代的时候,痛苦也开始消退了不少。经过几个月的时间,韦坤发觉自己就如王明山所说的那样是个凡人。凡人们判断事情的标准是最后的利益,或者是名,或者是利。总的来说都是单纯的结果。而这种看似明确不变结果其实才是不断变化的东西,名利永远都随着眼界与心态的变化而变化。
以死了多少人作为利益标准的话,韦坤可以把之前投入在孩子们身上的教师等投入加进去,其结果就是亏大了。要是把讨伐部落抓获凶手的投资也计算进去的话,结果就是损失远比想象的更大。
但是换一个角度,以这次讨伐事件中震慑了部落,并且让部落从东非行政区的实力有了认识。这些可都促进了东非行政区的内在统一程度,从这个角度反倒有些‘塞翁失马焉知非福’的意思。若是韦坤不分青红皂白就对部落大杀特杀,那定然是不可能让部落有这样明确的判断。
种种判断利益的角度带来种种不同的选择。可要是从王明山所说的脚踏实地问心无愧的天才们来看,这些全部都是一堆狗屎般的恶心理由。
韦坤对事情的判断从一开始就是错的,如果韦坤肯从一开始就调查一下部落对东非行政区的理解。那么韦坤一定不会做出后面的种种决定。他一定会更加脚踏实地的进行工作,从团结群众,到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光复党里面对这些早就有全套的解释与套路。如果韦坤一开始就脚踏实地的面对东非行政区的现实,他的所有选择都会完全不同。
叹了口气,韦坤背靠栏杆。那位继任大叔是个很有趣的人,韦坤大概确定这位大叔是王明山派来教导韦坤的‘家庭教师’。看到韦坤的痛苦,特别是混乱。大叔问韦坤,“如果不计成败得失的话,你觉得你当时是不是尽力工作了?”
当时的韦坤用力摇头,恨不得把自己的脑袋都摇下来,“那没用!那没用!”
“不不不!我问的是,你要是不计成败得失的话。你一定要先有这个概念。”大叔尽力做着开导的工作。
面对大叔的坚定,面对不得不把注意力都放在对自己过去失败的检视之上,韦坤觉得无比痛苦,在这样的绝境下,他好不容易才出声说道:“……我做不到!我现在满脑子都是对以前选择的后悔。对不起,今天就谈到这里。其他问题我们以后再谈。”
直到半个月后,韦坤才敢对真正面对这次的失败。这还是托了大叔的几句话,“你怕个球。顶多是被人拖出去砍了脑壳来偿还错误。到这时候,就得拿出那股子光棍的劲头出来!”
正因为知道自己根本不会被拖出去砍脑壳,韦坤才不敢面对这次的失败。直到他反复对自己打气,最后才好不容易才敢重新检视此事。在大叔的帮助下,韦坤才发觉自己当时真的尽力了。尽管最后的失败如此残酷,但是那时候的韦坤是真的竭尽全力,甚至是兢兢业业。
“问心无愧,也会办出这样的错事么?”韦坤的声音几乎在呻吟。
“问心无愧啥时候和绝对正确划上等号了?”大叔抽着烟斗慢悠悠的问。
“可是天才不都是问心无愧么?”韦坤声音里有颤抖。
“你给天才扣上一个从不犯错的帽子,天才们就从不犯错了么?孔老二说,圣人无二过。圣人才只是不犯两次相同的错。古往今来,谁真的能做到这些?要是按你的标准,那就不是天才,那是神。还得是那种从不犯错的创世大神才行。”大叔抽着烟斗慢悠悠的评价着。
“……我当时真的竭尽全力了么?”韦坤还是极度怀疑。
大叔反问:“你当时有明确的更好的方法了么?有了这方法之后,你因为自己的懒惰或者别的原因弃而不顾,转而用了更容易完成的次等选择了么?”
韦坤反思好久,用非常不自信的语气答道:“我觉得我用的是我认为的最好的选择。现在我知道那不对。”
“你现在要用不计得失成败的角度开看问题。你放才说的话又开始计较得失成败了。”大叔非常敏锐和明确的指出了问题所在。
“……我当时在我能够采取的最短时间,用了我认为最好的决定。”韦坤答道。
“那么就刻意问心无愧了。”大叔答道。
听了大叔的确定,韦坤沉默想了好久,用灰暗的如同能拧下来水的表情开口,“我当时就那么无能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