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少她很早就感受到过。
在她前世被白旭宪送给言家时,在打包母亲的遗物时,第一次得知了她的母亲,给她留了一把苏女银行的小钥匙,和一枚印章。
即将离开金陵的前一天,她撑伞穿过暴雨,踏上那泛黄老旧的台阶,去到了苏女银行金陵分行,终于在银行员的指引下,进入了银行地下。
那里有很多上锁的石头房间。
每一个房间里都有四面墙,每面墙上都是无数从地面到天顶的梓木小抽屉,铁链与铜盘组成昏暗的吊灯,她在一个小房间的深处,找到了属于她的小抽屉。
银行员留了一盏小油灯给她,便恭敬退出房间。
言昳打开抽屉。她看到了抽屉里的……黄金银条与一些碎宝石。当时几乎潦倒的言昳,却没有将手伸向那其中诱人的金银,而是摆在金银上的一张泛黄的信封。
信封上一行陌生的字迹,却让她心里乱跳:“给我小小的昳儿。”
那是言昳最不像二小姐的时刻,那是她人生最黑暗的低谷,她颤抖着手指,打开了信封。
信上字迹和言昳的双手一样颤抖,潦草且语无伦次的写道:
“虽是俗物,却是我花了很多力气给我们昳儿准备的礼物。”
“如果能陪你,或许我不会这样大费周折。”
“但这是我仅有能给你的了。”
“也不是仅有。我也有祝福和爱。”
“我祝昳儿永远健康、开心。我爱昳儿所有的缺点、所有丢脸的样子。”
“我不信菩萨,但昨日我拜了菩萨。我知道我让昳儿诞生在一个不美好的世界,不美好的家。”
“但我向菩萨祈祷,我的昳儿永远也不会生活击败,永远都自信,永远都能坚强到底。”
“爱你的——”
后来是接了“阿娘”二字,但却又用硬笔划掉,一遍遍划掉,仿佛她觉得自己不配自称“阿娘”。
但太多情绪无法抒发,最后只又重重的颤抖着写了一遍“爱你的”。
或许天底下所有的人都不知道,连那个银行员也不知道。在金陵那个暴雨的昏暗午后,一个被生父送人的女孩,跪在无数摆放着金银或书信或千万小秘密的抽屉之中,将那近十年前写下的信紧紧贴在额头上,倒地痛哭出声。
以她如今的价值理论而言,那一些黄金似乎不是爱的价值来源,这几行字的价值又怎么可能承担那样浓重的感情。
可言昳当时,却一遍遍读着这几行字,读出了拥有全世界般的……爱。
言昳哪怕日后恨死了世界,怀疑所有人,也没忘记过——有人那样爱着她。爱的不知道该如何自称,如何留笔,只痴痴的写了两遍“爱你的、爱你的”呢喃般的落款。
也没忘了自己永远不能被生活击败,永远都自信,永远都能坚强到底。
言昳此刻对面坐着她应该叫“阿娘”的女人,她托着腮望着太阳,缓缓道:“爱有时候能给价值后加几个零。爱一旦变成了恨,又像是在价值数字前加了负号。有些爱能被买卖,有些爱能被换算成价值,但也有些不能。永远不能。”
李月缇总觉得言昳既冷漠又总透露出一丝恻隐,她轻声道:“你也是相信有这样的爱吗?”
言昳转眼看她,又恢复了平日的模样,嗤笑道:“我相信有。但我更相信,人们以为自己遇到了无价的爱,但往往是因为那爱不值得被标价。无价的爱,太少了。但人要想开一点,有时候不能较真,只要能找到各取所需的爱就不错了。”
李月缇让她说的有些伤感,转过眼去看街景,言昳比李月缇更待不下去,她似乎后悔回答这些东西了,只懊恼的重重皱眉。
当他们到了地方,言昳就先一步跳下了车,吐出一口气,抬起头道:“走吧,我们要忙的挺多的呢。这才刚刚开始。”
*
白旭宪回府的时候,才到正门就听见有丫鬟嘴碎的在说什么“大奶奶今日又出府了”。他皱了皱眉头,摘掉骑马用的皮手套,让平日给他磨墨伺候的大丫鬟,往李月缇的西院跑了一趟,打探一下。
那大丫鬟还没回来,白旭宪就有些坐不住了,干脆放下书信,自己往西院去了。
还没进屋,就听见了一阵笑声,傍晚天色阴暗,但能从窗子瞧见言昳和李月缇笑的前仰后合,正在桌案上写画着什么。
而那个她派来的大丫鬟,正打算离开去给他通风报信,看白旭宪来了,只好尴尬的住了脚,福身道:“老爷,奴婢跟大奶奶说了几句话耽搁了。”
言昳被大丫鬟的声音惊动,转过头来,惊喜的抬起手:“爹爹!”
她激动地快步跑出来,抓住白旭宪的手臂,面上是期待与甜笑,在白旭宪面前不安分的乱跳:“爹爹,我正跟大奶奶讲我上学的事儿呢!你知道吗,我进了申字班!”
没有人会拒绝了演戏状态的言昳——她前世就懂这一点。
白旭宪面上也露出几分笑容,弯下腰一把将她抱了起来,李月缇从屋里走出来,双手交拢站在台阶前,抬眼看向白旭宪。
二人双目对视。
李月缇先是一愣,有些别扭的转过头去,却还是又缓缓转过脸来,对白旭宪微微点头,面上有几分迷茫与脆弱。
李月缇在忙完之后,就回家对着镜子,按言昳的要求练习这个“迷茫与脆弱”的表情。
她其实有些抵触:因为按照言昳的意思,她还要接触白旭宪,而且要欺骗他,表露出顺从且爱慕的样子——
李月缇且不说不愿意。她也觉得自己走上了欺骗的道路,仿佛违背了自己的内心,迟早会迷失的。
言昳呸了一声:“你就说你自己有可能迷失到爱上白旭宪吗?有可能吗?”
李月缇:“当然不可能!”
言昳急的一条腿踩在凳子上,掀开裙子露出长裤来:“那不就是了!再说,你要是能躲开他,我就不用教你了。但你明知道,你现在躲不开不是吗?”
李月缇:“可、可我不知道怎么欺骗男人……这样也不好。”
言昳:“你不是不知道,你以前给他斟茶的时候,不是掩饰的很好吗。只是你害怕他了!别再跟说什么道德相关的词,李月缇你别跟个书呆子似的!”
李月缇瞪大眼睛,也气了:“你连名带姓叫我!”
言昳恨不得手指戳在她脑门上:“我岂止叫你,我都想骂你,回想回想你读的圣贤书以外的书!过往的历史,有多少男人靠卖身娶老婆、睡女人、吃绝户登上高位,有多少男人在争权夺利中暗杀、毒害,甚至手足相残。我就让你说几句假话骗骗男人,你就道德枷锁恨不得给自己绑死了。那些欺骗与背叛的手段用尽的男人,都自称枭雄呢!女人有时候,最该抛弃的不是束胸的小衣,不是小鞋,是道德!”
李月缇是个读圣贤书长大的,被她这话说的哑口无言,急了起来。
言昳:“你按我说的做,他今天不会碰你。甚至大概率,以后都不会轻易碰你。”
李月缇呆住:“当真?”
言昳脸上一副“男人有什么难懂的”表情,轻蔑嗤笑道:“当真。”
第31章 .身世
言昳缠着白旭宪说了好一会儿话, 言昳仔细看着他的脸,果然有几道浅浅的指甲蹭破皮的痕印,但真的算不上什么伤口。
脸颊上唯一一道可能见了丁点血的, 也都已经结痂快好了。
李月缇照旧斟茶, 或垂手在一旁站着,但目光却柔柔的看向言昳。
白旭宪心里有些不忍, 也有许多话想对李月缇说, 只道:“昳儿, 你去里屋学会儿习, 我跟你阿娘说说话。”
言昳不大高兴, 别别扭扭的拽着白旭宪的衣袖, 但还是撒手了:“那我就只学半个时辰,爹爹就跟我们一起吃饭哦!”
白旭宪笑着点头:“好。”虽说外头风雨欲来, 境况很不好,幸好家中还有这么个女儿……
言昳三步一回头的走了, 白旭宪终于道:“坐吧,月缇。”
李月缇垂首点点头, 坐在了一侧。
白旭宪从袖中拿出一个小盒, 放在了俩人之间的小桌上:“这次去宁波带回来的。你不看看吗?”
李月缇伸手要去拿, 白旭宪却一眼看到了她的指甲,修的光秃秃的极短,指缝出嫩肉都快露出来了,还泛着不正常的红!
白旭宪吓了一跳,伸手就要去捏她的手指,李月缇没能躲开,可她知道指缝处的红色,都是言昳用胭脂水帮她故意作假的, 仔细看恐怕会露相,她连忙将手用力缩回去,别过去头,半晌道:“……别看。”
白旭宪听到她声音如此无助,惊愕道:“是谁干的?!”
李月缇半晌,似带着委屈与无奈一般轻声道:“是我自己剪的。”
白旭宪知道她虽不爱涂脂抹粉,但很爱惜自己的指甲与头发,怎么可能是她自己剪成这幅样子。白旭宪多想一下,就心里有数了。他临走之前,觉得也太久没见老太君了,就跟她潦草请了个安告别,平日老太君甚至都不从屋里出来见他,估计是因为白玉雕的事儿,心里虚,竟然起身跟他说了一会子话。
一打照面,老太君当然看到了他脸上的伤痕。
老太君故作关心的问他。但白旭宪没说。
他没脸说自己对李月缇做了什么,才遭来的指甲的抓挠。哪怕是他,也知道上次打了李月缇的事儿是极不光彩的,从不敢对外提起。
白旭宪只说是自己不小心,但老太君显然还是猜到了。
老太君怕是自作聪明的为了讨好他,也为了打压一直让她不喜的李月缇,才非要让人来铰了她指甲罢!
白旭宪还想伸手却捏李月缇的手指,李月缇却偏着身子离开,更是在他的坚持中,腾地起身,颤抖着声音道:“不要,不要碰我!”
白旭宪心里又有那么点歉意,又不知道该怎么办,在李月缇起身背靠书架,一步步挪的离他越来越远时,白旭宪转头去拿那桌子上的小盒,还想道:“月缇,你看我给你带了什么。你别这样怕我——我那时候可能是糊涂了。”
李月缇心里冷笑:糊涂?如果她对他态度不好,他还会那样做的!
白旭宪越逼越紧,李月缇本畏惧要表演这样激烈的戏码,但想到言昳当时跟她讲的话,她还是鼓起勇气,猛地一把推向白旭宪!
白旭宪被她推的倒退两步,他面上浮起震惊和愠怒,而许许多多的委屈与怒火,也让李月缇双眼不争气的涌上眼泪,可她还是恶狠狠的道:“白旭宪!你毁了我的——我的爱情!你毁了我所有的幻象!”
扶着小桌站定的白旭宪,手中的盒子也跌落在地,其中的珍珠项链掉在细瓷黑砖的地上。
他心头惊疑不定。
什么意思?难道是说李月缇嫁给他之前有了心上人?难道她今日出府也是去会那位心上人!?
白旭宪撑在身后紧抓着桌沿的手指已经指节泛白,就在他即将爆发愤怒的质疑时,就听到李月缇掩面而泣,靠在书架上,喃喃道:“我曾也在那场诗会上第一眼就看到了你,连那时候对你的刁难也不过是……你来求娶,虽然违背了我当初说此生不嫁的誓言,可我忍不住心中还有期待。如果我嫁了一个连我那三条非分的要求都能答应的男人,会不会不一样?”
李月缇放下手,露出满是泪痕的清丽面容,她仰头,恍若隔世道:“我在想……会不会我终于能找到了一个懂我、尊重我的、爱我的真正的君子。”
白旭宪一怔,被她话语冲击的身子一软,差点撞在身后桌沿上:“什、什么?”
李月缇的意思是说,她很早之前,就也对他有过好感?所以才同意了这门婚事?
李月缇伸出手指,泪眼望着他,嘴角竟然挂着惨笑:“我人生仅有一次的期待爱情。仅有一次的想要嫁人的冲动。可我有好感的人,亲自毁了我的爱情。他不是君子,他是……他是个不懂得尊重别人,不懂得温柔,甚至会对人抬起巴掌的——”衣冠禽兽。
她说不出后面那个让她自己恶心的词,终于膝盖一软,跪倒在地上,垂头痛哭。
白旭宪脑袋乱了,他吃力的站直身体,伸出手想要靠近李月缇几分:“月缇、其实我——其实我也……”
李月缇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说出她温柔倔强的性格绝对不会说出的词:“滚!白旭宪你给我滚,我不要你的什么破珍珠项链,我不要金银,我甚至不要你的官职,你的府邸!我从来不在乎那些东西,从来不!我……现在只想要你消失在我面前!”
外头似乎有仆从听见了李月缇的声音,纷纷朝这边跑来,连言昳也被声音惊动,快步跑来,又惊又怕的扒在门边:“大奶奶?”
白旭宪急道:“月缇!月缇——我对你也是这样的想法,是我错了,真的是我错了!”
李月缇抬起脸来,跪坐在地上,失望透顶般轻笑:“是吗?听说老太君派人四处嘴碎,说我跑出去了。你听到了,就让你的大丫鬟来打探是吗?你问我出去干嘛了?”
李月缇半晌从袖中掏出一个崭新的小瓷瓶,朝白旭宪扔过去,砸在他胸口,滚落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