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以水脚钱、口食钱、库子钱、神佛钱这些杂税之名私吞各省部分秋粮,是大明如今的糟烂传统,赵家在其位,贪其财,是惯例型贪污。白旭宪也是这件事中给打掩护、掩账目的最主犯之一,他贪心手辣,当时也抽走了近六成的获利,在浙地置办地产。
宣陇皇帝往年不会查,也是因为赵家那两年在朝堂上推诿扯皮引来皇帝不快,宣陇皇帝为了修建洋式花园,又支取了国库大量现银,帐对不拢,就像一股脑推给赵家。
而白旭宪心眼多,早在当年合谋的时候,早就做好了万全准备,就把责任推得一干二净,如今查也查不到他身上。
皇帝其实也不是非要赵家的命,而是想要钱,赵家只要能吐出钱来倒也可以免族罪。但其实六成的钱都在白旭宪那儿,赵家想掏也掏不出来。
赵家就联系赵卉儿来求情,赵卉儿虽对赵家家主无情,可遭此难,家中亲生兄弟都可能会被连累死。赵卉儿求白旭宪,白旭宪怎么可能变卖财产就可以救他们,反而把赵卉儿软禁起来。
而后白旭宪说通本来就在刑部任职的驸马,又买通了都察院、大理寺几方人,准备让赵家家主在大牢中畏罪自杀,另外小辈则会顶着准备好的言辞激烈的“供文”,惹怒皇帝。
这事儿正办着,赵卉儿竟然发现了白旭宪牵扯其中的蛛丝马迹,她带着孩子,想到了唯有的一个办法——
她年少时仰慕的一位邻家兄长颜坊,正是大明赫赫有名的两袖清风的八府巡按,而外派巡查也到了金陵,暂留三五个月左右。
颜坊以明察秋毫,冷面铁血著称,不婚无子,家族覆灭后他连府邸也没有,在京师都是租房为生。赵卉儿知道,只要告知颜坊,颜坊作为都察院的外派巡按,品阶虽低,职权却大,名声又显赫,必然会彻查此事!
赵家贪污者有罪便治罪,能还账便还账,赵卉儿都愿意认。但赵家不至于被满门抄斩,更何况她兄弟在家族中没有实权,但也都是循规蹈矩、老实沉默的官员……
她也不能让白旭宪就把责任都推在赵家身上。
最起码要白旭宪吐出那些贪款来!
赵卉儿便花了半个多月搜集证据。她先写一封信先给颜坊求见,而后抱着死的觉悟,夜奔出府。
言昳猜测,赵卉儿生下她之后,应该就想过很多次要带她逃出府了,才有那苏女银行里攒出来的小金库。而赵家案子一出,赵卉儿觉得恐怕没法带女儿走,甚至自己都可能有危险,才临时跑去苏女银行,留下了那封绝笔般的短笺。
但最后,赵卉儿应该没有见到颜坊,就被白旭宪发现,带回了家中。
据孔夫人的话,当时白旭宪将夫人关在了书房后的这间偏僻的侧屋中,将她嘴堵上,不许奴仆随意出入院落。孔夫人却曾经从后头的竹林中,偶尔能听到赵卉儿的惨叫声。
不知道是哪天,白旭宪发现赵卉儿搜集的全部证据,也发现赵卉儿其实是打算告知八府巡按颜坊,当夜便勒死了赵卉儿。
而赵卉儿死后没多久,白旭宪却发现颜坊找上门了!
颜坊是因为赵卉儿约见的那封信来的。
但他虽然对赵卉儿……有青梅竹马的旧情,但他也不确定那封信是她有事要告知,还是对他也有情,他只是觉得有些不对劲,找了个借口来白府探视。
白旭宪只称赵卉儿一直身体不好病在家中,还出了疹子,有几个月都没见外人了。颜坊心里因有情,也有些心虚,不好多问,只能告辞。
白旭宪心里觉得完蛋。
赵卉儿已经死了,如果这时候她死去的消息传出来,以颜坊的性格,必然会觉得怀疑,要查到底!
白府中人又多,赵卉儿也没法下葬,如果拉出去埋了,做不好很有可能被当做上报刑部的无名尸体或悬案,怎样都有可能被颜坊发现!
当时驸马也在刑部跟颜坊打交道,他太知道颜坊的敏锐,就建议白旭宪藏尸。
反正颜坊外派期只剩下三个月左右,到时候他离开金陵,也要暂时脱掉巡按的帽子,想查也查不了了。
颜坊不愧是颜坊,本来白旭宪想大肆解散奴仆,而后将赵卉儿葬于花园之中,却发现才驱逐了十来个奴仆,就有些颜坊手下衙门的番子似乎在白府周围转悠,还去找那些奴仆问过话。
他太敏锐了。
白旭宪只能挑三四个最心腹的下人,给了大笔金银,把他们派到西院去,对外称赵卉儿得了传染病,必须要小心独居。
而后将赵卉儿的尸身移过去,存放在屋中。
幸好当时是冬天,金陵又经历了一个冻灾之年,雪如当下这般下个不停,白旭宪又几乎用尽了白府中存放的老冰来保存尸体。
而后分批的将府中奴仆一点点替换。
但这也是难以抑制尸身的……
更重要的是,三四岁的二小姐从小就是被赵卉儿带大的,哭着喊着要见娘亲。近三个月不让见,她竟然□□钻洞,趁人不注意的时候,跑进了停放赵卉儿尸体的院落中,进了屋里。
那会儿,正是奴仆去运冰的时候,床铺架子中只有一口木箱子,四周满是焚香佛牌、道家幡旗,只为了掩盖气味,压住冤魂。
二小姐年少哪里知道,好奇的唤着母亲,往前跑了几步,便跟木箱中死去三个月的母亲撞了个对脸,当场吓得不住哆嗦,癔语不止!
当时府上到处都在找跑没了的二小姐,孔夫人也算是她身边的妈子之一,想来想去估计是来找得病的大奶奶。她护主心切,怕二小姐传染了病,胡乱罩了个斗笠纬纱就也过去寻人,敲门没人应,发现门也没锁死,孔夫人就干脆闯了进去。
她叫唤了半天,院里一个人也没有,孔夫人壮着胆子往主屋走了两步,就看到了坐在地上哆嗦不止的二小姐,和……赵卉儿。
孔夫人吓得魂魄都飞了,但第一反应就是抱着二小姐就往外跑。跑出来没多久,就撞见了拿箱子运冰回来的几个人。
那几个奴仆因偷懒不想多跑几趟,四个人全去运冰,看见孔夫人也惊惶问她看到了什么。
孔夫人急中生智,说自己都不愿意从这边走,怕染病,但实在是找不到二小姐,往这边一来,就看见二小姐在院门口玩。
这几个奴仆也怕,偷偷告诉了白旭宪,第二天孔夫人再从那边路过,院子就空了,连焚香的味道都少了很多。而听说主子让奴仆在后头竹林埋酒……
孔夫人不傻,她知道埋的必然不是酒。
而二小姐却从那之后,高烧不已,直说胡话,差点没了命去。白旭宪确实一直疼爱这个女儿,但听她高烧时胡话说的虽断断续续,好像又能在极其心虚的心底勾起各种联想,他请来各路高僧为白府、为二小姐做法,都没有用。
直到驸马说,之前得了一个叫“增德”的云游高僧,曾留下一枚纸符,烧了水给二小姐喝下去,二小姐必然能好。
孔夫人看白旭宪只找人做法,却不正经请大夫,知道必然是这男人怕有鬼。但她觉得天底下没有哪个母亲做鬼要把孩子带走的,她就自己出府去找大夫抓药,喝了几日,终于见二小姐烧退下去了。
而白旭宪却觉得是增德高僧的纸符起了作用,千恩万谢。
二小姐醒后,活泼如常,依旧娇蛮可爱,却不怎么提及母亲了,甚至连母亲的模样姓名都忘记了……
与此同时,颜坊结束了自己巡按外派期,被调回了京师。几乎是在他走后没多久,驸马就派人来挖走了赵卉儿的尸体,送去刑部偷偷处理掉。而后送来一具新鲜女尸,用以装棺,白府这时候才开始对外宣称——
赵卉儿病故。
她的葬礼迟了三个多月。
赵家早已在此之前“畏罪自杀”,赵家小辈被扒出多项罪名,被暴怒的宣陇皇帝灭门。白家一群新来的奴仆,围绕着装有无名的尸体的棺木,在没有一个赵家人到场的情况下,开始了这场让白旭宪哭的死去活来的……葬礼。
作者有话要说: 颜坊也是后期会出现的角色。
这里赵卉儿的案子就说的差不多了。
*
其实到现在也讲,也是怕早写了大家也是生气。下一章就能复仇了,大家就可以解气了。
第75章 .血偿
孔夫人是在葬礼时, 实在无法容忍下去,所以才离开了白府。
孔夫人在白府伺候了赵卉儿几年,总见她活泼爱笑、坚韧胆大, 再想到她死后的模样……孔夫人自打见过那日之后, 再也睡不着了。
她并不怎么烧香拜佛,也不觉得鬼神当真有用, 可孔夫人只是在这宅院中行走, 就觉得每一处庭院深深, 每一道重重门廊, 都是要吃人。她几乎要发疯, 虽然心里有些割舍不下二小姐, 但孔夫人也呆不下去了。
二小姐忘了母亲也是好事——
她知道自己的丈夫还要跟白府有来往,这事儿说了也是招惹祸患, 便紧闭嘴巴一字不提,一直过了将近十年。
孔夫人觉得这些事在心里一天, 她便一天过不好日子。但她没想过,自己多年后却是面对长大的二小姐, 吐露了这些事。
当她看着二小姐那因为震惊、愤怒与极度厌恶而燃烧起业火的眼睛, 她就知道……赵卉儿当年没能报仇, 今日便有人会做。
一如现在,言昳不知道如果赵卉儿魂魄在此处,会怎样说,会怎么想,她只抱着手臂,扮演着赵卉儿的口吻,笑道:“白旭宪,我是不是说过, 你白家会断子绝孙。我是不是也告诉过你,我死了,你也不会好过。”
果然,这是最能让白旭宪感到恐惧的,他嘴唇哆嗦不已,不停地道:“你、你也不能只怪我,我……你要是不去找颜坊,你要是安安分分的,我也不至于要对你动——”
言昳太恶心他口中吐出的每一个字,抬起手中的花瓶,猛地朝他腮帮子用力击去!
白旭宪连叫都没来的叫一声,脑袋翻过去,吐出一口狼狈的血沫。
言昳嫣红尖尖的指甲,扣着瓷瓶上精巧的珐琅,拎在手中,笑出观音的端庄与高高在上:“你要是安安分分的守住你那半寸多长的耷拉玩意儿,也不至于孩子摔死,白家再无男丁。你懂吗,今儿过后,白家就灭了,没了,亡在你手里了。”
她说着,一把抓住了白旭宪的发髻,往后薅住,对他流血不止的口鼻,柔柔笑道:“你总说白家祖上如何如何,等你下了地府,你且看白家先祖如何将你这不肖子孙油煎烹炸。你那惨死的孩儿,会如何吹着哨要啃食你的脸!至于赵卉儿,她早便托生富贵人家,无忧长大,你这堕在十八层泡岩浆的人彘是不可能瞧见她了。”
白家绝后。恶鬼上门。
这算是白旭宪最恐惧的两件事了。
言昳说完之后,白旭宪几乎癫狂起来:“不怪我,真的不怪我!你快从我女儿身上离开,我要找高僧把你驱走!我要——”
李月缇站在一旁,看着可悲的白旭宪:且不说鬼神不可信,其实用脑子仔细想想,就知道不可能什么鬼神附身,期间言昳去过那么多次僧庙还读了好几年圣贤书,哪个鬼有这本事。
李冬萱启唇:“……他已经疯了。”
是白旭宪已经疯了。
而言昳则在疯狂与理智之间,笑的娇艳,她拎着那血迹斑斑的花瓶,满嘴胡话诳他道:“白旭宪,你忘了吗?增德高僧已经死了,最后动手的还不是我,而是你哦。”
白旭宪彻底呆傻的望着她,嘴唇颤抖:“你怎么会知道我杀了他……你怎么……对、对不起!我、我……”
李月缇心想:此情此景,一个未出阁的女孩将亲生父亲绑起来,要让家族绝后覆灭,随意的抄起东西殴打父亲,并计划杀了他。古往今来都几乎少有这样的高门闺秀吧,任谁来都觉得她疯了吧。
但当李月缇自己经历这些年,又得知这些过往,看着言昳从一开始的伪装,到制衡,再到暴起。言昳的步步为营,一切又这么合理。李月缇知道,如果是五年前的自己,大概会站在纲常儒家那边,斥责她的激进、抵触她的恶毒。
可她现在只觉得飘飘然的舒坦。
李月缇从小到大听过的多少规训,受过的教育,从教她如何笑如何走如何说话,到教她去鄙夷“不检点”“不端庄”“不温柔”。她像是一只蚕,被诸多人口中吐出的丝紧紧勒在在蚕茧中。
没人要她。
他们想要的只是茧的形状而已。
言昳就要自私、自我,为此不惜自燃,把那茧烧成灰烬,挥翅化出一只火蝶来!
白旭宪声音发抖,脸上涕泪横流起来,胡言乱语道:“卉儿,对不起、对不起……是我,是我做错了,真的。真的是我错了——你要我怎么给你谢罪!我,还有孩子,孩子、对,还有孩子啊!我不能下去陪你啊!”
言昳半眯着眼睛:“对不起……吗?”
上辈子她十二三岁的时候,多想说有一天父亲幡然悔悟,对她说对不起,将白家二小姐该有的生活与地位都还给她。
后来她二三十岁的时候,多想把那个最后靠着白瑶瑶,躺着进内阁的白旭宪给绑起来,割断他脖颈,让他后悔得罪了她。
前世幼年,增德高僧要给她驱鬼去灾时,将她在众人面前绑起来,以柳条、纸鞭抽她做法,而白旭宪又以要威慑中邪的她为名,抽她巴掌。
那些“罪罚”与羞辱,不止是打在她身上,更是打在已经死去的赵卉儿身上。
她渐渐才意识到,白旭宪的道歉和后悔,是比鞋底的泥还没用又脏污的玩意。
言昳望着他,一双眼梢微挑的眸中是秋波水色,她道:“你真的想让我原谅你吗?”
白旭宪犹豫片刻,点点头。
言昳笑:“那就让我开心一点吧。”
她抓住了白旭宪的发髻,再次抬起了花瓶:“抱歉,我这个人节俭,也不想再弄脏别的东西。爹,你看着我。”
白旭宪被她轻声笑语中令人胆寒的威慑镇住,不自主的看向她,越看越觉得发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