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少在前世,老太君成功了大半。
言昳点头,她有些胳膊酸了,不愿意再去见这老太太死前的模样,道:“把钏雪也处理了,白旭宪的事情,她知道的太多了,又是个不安生的性子,不知道活着出去会怎么说。她这样的变数容不得。”
轻竹福身道:“奴婢也是这么想的,钏雪恐怕连白旭宪与公主的事儿都略知一二,太危险了。那一会儿,那黄皮鸦片,让老太君给她剩半瓶,二人一同上路,主仆也算有个伴。”
她们几个人看着徐番头扛着白旭宪装车了,言昳道:“大奶奶,其他小事我先交代给你了,让奴仆都收拾东西吧。”
言昳也转身款步走到白府后门乘车。
她的车驾远远缀在徐番头他们的车后头,她一路上垂着眼睛权当休息着。金陵城天亮前,就有一些摊贩、官爷出了门,有的是换岗人,有的是有急事要早起离城,有的则是大早就要支摊开店。
冬日天亮的太晚,路上雪冻得脆硬。
言昳闭目养神,听着木轮压在雪上的咯咯作响,直到马车放缓几分,才微微睁开眼,掀开车窗边的帘子,从那两个巴掌大的玻璃小窗,能看到徐番头他们的车驾,已经停靠在了城墙附近。
城墙下一个穿着棉袄的卫兵缩着脖子,来给徐番头点头哈腰的打招呼。
抬手请他们几个上城墙。
徐番头笑着说了几句。
那卫兵连忙鞠躬行礼走开了。
用白旭宪的南直隶按察司官员的身份,说要暂借一段城墙,带某位贵人赏日出雪景,卫兵当然不敢多问。
哪怕是白旭宪带小情儿来城墙上打个镇守一方家国情怀的炮,他们也只能给让地儿。
而且还能回屋里歇一会儿喝点热水,有什么不好的。
言昳抱着暖炉,呼出的气时不时在窗上凝成一团白雾。她用手指擦了擦,看徐番头几个人架着拖步子的白旭宪,往城墙上走去,还有些人扛着些包裹。
金陵城城墙巍峨,为了抵御这百年来的流匪、各路起义王和英法军队的炮台与钩索,这城墙几乎修出了半工业时代的顶峰水平,甚至因为它投下的过于宽阔潮湿的阴影,靠着城墙的房价都低不少。
言昳此刻只能从箭垛的开口处,偶尔看到几个脑袋在挪动,忙活着最后的步骤。
时间点快到黎明了,不远处的城门下汇聚了一小波等着城门打开的百姓,在寒风中拎着油灯,三五成群的聊着天。周边道路上准备驶出城的车马,也排起了杂乱的队伍。
金陵城门开放的时间点不是很固定,也与城墙上守卫懈怠随性有关,他们只能等着。
等着等着,忽然人群中有人嚷嚷着什么,就看到从城门斜上方百步远的地方,一道宽八尺长几十米的白帛,猛然从城墙上甩开抖落下去。
那白帛上似乎写了什么巨大的血字,但更重要的是,布帛能如此快速的坠落,是一个□□上身的男子高举双手,腰上绑着血字布帛,从城墙上高高跃下!
他砰的一声落地的时候,白帛猛地一抖,将全部字迹顺着城墙完全舒展开。
只见上头两列硕大红字!
“熹庆公主勾结韶阁老,卖船供倭,只为填补贪污亏空!”
“吾白旭宪愿以死为言实将军请命!只求还宁波水师无辜将士一个公道!”
人群惊呼起来,有些人又怕又好奇的跑过去,叫嚷道:“有人摔死了!”
“……这是谁?摔得粉身碎骨了啊!”
“难道是布帛上写的白旭宪?!天呐!这是——”
尸体死状凄惨,粉身碎骨,面目都因头朝下摔成了开瓤西瓜,也很难辨别是谁。
在那极其醒目的两行字下方,有一人高的位置,写着小一些的朱砂红字,是一篇声泪俱下的檄文。文中字字控诉公主与韶骅的贪污、暴行,与他们联手一同坑害了宁波水师,让大明四大水师之一完全丧失了战斗能力!
其中几句话更是激奋人心。
“壮哉,言将军欲杀敌卫疆,惨死于同胞坑害无力回天,终成血恨!”
“悲矣,贪墨横行国库亏空,贩船予倭反被骗狼狈不堪,乃是国耻!”
“白某生不抵将士劳苦,死不足言氏高洁,但以血肉之躯长醒吾民,以肝胆泣泪昭示真相!”
那些前几日被白旭宪以记录官府大事、撰写公告舆文为名邀请来的诸多记者,赶到了白旭宪要求他们来的西侧城门,就只看到了这横贯城墙的几十米长的血字白帛,与摔得稀烂的尸体……
与此同时,他们的报社,也先后收到了一封按着白旭宪手印与花押的书信。信中披露了更多细节,直指公主早在半年多以前,就和韶骅商议如何卖船给倭国,来得到大笔资金,只为了填补国库亏空,甚至连睿文皇帝也牵扯其中。
有的报社看到牵扯皇帝,打了个哆嗦,有的却兴奋起来,打算迎难而上,学学新东岸和江南时经的铤而走险:看似得罪公主,但若是能过了这道坎就能跻身大明顶流报刊的行列!
再说,当年宣陇皇帝被迫西逃,多少文人墨客嘲讽他的软弱无能,沿路借钱,甚至笑他差点死在山西王卞宏一手下。
更何况一个刚上台三年的睿文皇帝。
大家怕公主都比怕这位皇帝要多点。
与此同时,新东岸与江南时经已经在刊印或许是它们诞生以来,最重要的一份报纸。
因为头版是一张略显模糊的银版照片的翻印。
这是天下第一张皇帝亲笔书信的照片。
稍微有些看不太清楚的照片下方,是誊抄印刷的原文。
书信来自皇帝,文中先是睿文皇帝提及三年多以前为了毁公主与衡王的名声,花了太多钱,再加上他又大操大办了自己的登基典礼,本就不丰盈的国库更是雪上加霜。
马上年后就要清算,他问韶骅,卖船的事怎么到现在还没有个定论,能不能一艘船问倭人多要价一些,要他们一手交钱一手交货。最好再年前就把事情办出来。
这短短书信,内容太多了。
普通百姓看了,自然是极其愤怒吃惊。
但上位者的圈子里,只会扼腕叹息说皇帝为什么要留下纸张字迹。
皇帝毕竟年少些,也不算特别有主心骨,韶骅身体不好又不能经常进宫,皇帝忧思重,多小的事儿也想问问韶骅的意思,所以就不得不这样递送没有盖印的折子或书信,让韶骅给他出主意。
但他一定没想到,自己的书信会以最新的照片技术,传阅过大明百姓千千万万的双眼。
白旭宪的纵身一跃,各家报刊的文章刊登,让几乎所有目光都汇聚到了白府。
而当他们赶到的时候,却发现白府大门紧锁,奴仆全都被遣散,白旭宪为了英勇赴死,放心爱的妻子与他和离并送出了府。
白旭宪的母亲似乎也是忠心报国的,看儿子赴死,也无法独活,在家中吞大烟自杀。
白旭宪的两个嫡女则被他珍重的藏了起来,至今不知道在何处。
白府一下子变成了一座空壳。
府上主子死了,甚至连挂白帛吊纸带的下人也没有。
白旭宪竟然以这样决绝的方式,为早些年就交好的言实将军请命!是不是公主也已经把他逼到了尽头,所以白旭宪无路可选,不想连累妻女奴仆,才选择自己英勇就义,自杀在所有人面前?
随着报刊的铅印、各路记者的打探,把白旭宪塑造成了一个孤胆英雄,一个英勇就义的君子。
当时驻守城墙的卫兵,也没想到白旭宪前些天说要借用城墙半个多时辰看个日出,结果就看成了一摊肉泥……
他们当时看百姓聚集的越来越多,怕事情闹大,也怕得罪公主,就赶紧命人收起血字白帛和白旭宪不成样的尸首,草草掩埋。
如今群情激奋,公主、衡王与韶星津这样的关键人物都装死,金陵城守几乎被学子百姓围了个水泄不通,要求他们交出白旭宪的尸首!
舆论已经彻底引爆了大江南北,这件事如果牵扯到韶骅,牵扯到皇帝,牵扯到国库,在这个人人都斥责大明烂透了的时代,白旭宪的死点燃了大家最愤怒关切又最不意外的话题。
大明要这些王公贵族,难道就是为了要几个穿金戴银的吸血虫吗?!
社会上越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真正漩涡中的人们就越是沉默。
言夫人收到白府下人送来的书信。
得知白旭宪的死后,再看着白旭宪遗笔书信中想让二小姐被言家收养……
她天生有几分敏锐,不由得多想:白旭宪跟言家什么时候到了能以死请命的关系了?他因手中有皇帝书信,被公主逼得无路可走,只能自杀来恶心公主才最有可能吧。
只是白二小姐在这件事中,完全是蒙在鼓里的被动吗?
但很快,白二小姐似乎很了解她,也知道言夫人会怀疑。在白旭宪死了两天后,外头□□激烈,甚至有人当众焚烧韶星津的著作,或往公主府门口扔烂菜叶的时候,白二小姐送来了一封书信。
很简短。
就是说,她知道父亲将她托付给了言家,但此刻正是最容易出事的节点,为了不连累言家,她先找个地方藏着,等一切平息,或许会来拜见言夫人。
这白二小姐似乎胸有成竹并不惊惶,但也没有在算计言家……言夫人把不准这女孩到底是个什么意思。
但,不论目的如何,白旭宪这惊天一跳,以最惨烈的方式撕开了王朝的画皮,对言实的理想而言,对大明的未来而言,总是一件好事。
白旭宪毕竟也是真的死了,这女孩乱世恐怕不好独活,言夫人想来想去,估摸自己还是会收养她的。
只是这件事,就先不要告诉言涿华了。
而从白旭宪死后这几日,几乎是连番的消息炸满了天。
宁波水师有一船队奇袭倭地舰船,大获成功,甚至击沉了一艘中等长度的装甲战列舰。也在奇袭的过程中,溜着倭地舰船在海面长途奔袭,耗费了大量的煤炭与炮弹,大大削弱了剩余战舰的战斗力。
是啊,大明有好将士却没有好皇帝。
另一边,倭地驻守的将领官员,得皇帝旨意,在倭地开始大范围搜找、抓捕跟袭明有关的武士、百姓,抓了上千人,目前已经当众斩首一百余人,震慑与动荡笼罩了整个倭地。
无奈,这样简单粗暴的做事,只是为未来埋下隐患!
大明与倭地的敌对,在最白热化的阶段,言实将军被证实——他受了伤,但是还活着!
之前传闻身亡,也只是为了反击倭地,要他们放松警惕中的一环。
人们欢呼雀跃,感谢老天长眼。却也哀叹,白旭宪白死了,多少文人墨客写哀悼文章,只把这二人比作了伯牙子期。
还有些戏多的,直接涕泪满襟,直呼这一对儿文武知音,峥嵘友谊,若二人都在世,那是怎样一段佳话、更是大明之幸啊!
言实得到这些消息的时候,也有些懵了。
……白旭宪会自杀?!
他那脸皮和浑身解数混日子的本事,怎么会去自杀?
可如果说是真的被公主逼死……
但言实早就同意山光远告知白二小姐他没死的消息,都是一家人,白旭宪也理应知道他没死吧。又怎么会纵身一跃,摔得粉身碎骨来为他的死请命?
那位洞悉不少关键的白二小姐,却在此事后隐了身。
甚至有些书香门第给自己贴金,说想要收养这侠肝义胆、君子清流的白家仅存的嫡女,希望知道她身在何方过得好不好。
也有些人说公主、韶骅与皇帝现在装死,但都是等着要给白旭宪扣屎盆子呢!白家嫡女千万别露面,否则被公主报复,都不知道要怎么惨死!
不过公主如果敢连白家两个闺女都要睚眦必报的杀死,金陵百姓干脆一把火烧了公主府得了!
总之舆论激荡,白二小姐却藏得极深,也好像一切都与她无关……
言实以为山光远会知道些什么,但他领兵归来,得知消息,比他更震惊。
震惊中更多的是担忧。
山光远几乎想也没想,就请辞准备离开军营,回金陵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