拖尔弼看向他身后跟着的小太监,忙将他往屋里让,说道:“哎哟你看我这糊涂劲,外面天这么冷,怎么能让李爷站在外面说话。
留着当差的还有几人,他们去了库房,这里就我一人在,李爷你坐一会,我去把他们叫回来。”
李进忠忙拦住了拖尔弼,笑着道:“万大人不用麻烦,我让人跑个腿,跟他们说一声就行了。大人且随奴才走一趟,皇上要见你呐。”
拖尔弼大吃一惊,脸上的笑容慢慢退去,等李进忠吩咐好小太监,跟在他身后深一脚浅一脚往外走去。
他越想心里越不得劲,一把扯住李进忠的衣袖,着急地问道:“李爷,你给我透个底,是不是我那闺女又不好了?前两年就听说她生了一场大病,我与她额涅担心得不得了,到处求神拜佛,幸得菩萨保佑,她最后总算活了过来。
我那闺女老实得很,跟我一样老实,莫非是她又出了什么大事?哎哟,我这个急啊!”
李进忠袖子都快被拖尔弼揪成了一团,见他急得快跳脚,忙道:“大人,万主子没事,就是皇上见你当差当得好,想传你去说说话。
还有大人呐,奴才斗胆提醒大人一句,万主子进了宫,你不能再闺女闺女叫,她已经是咱们的主子了。”
拖尔弼定定看着李进忠,总算长长松了口气,神色缓和了下来,嘴角往下撇了撇,嘟囔道:“是是是,主子主子,这进了宫,骨子里流的血都给改变了。”
李进忠张了张嘴,半晌说不出话来。得,这父女俩,还真是亲生的。
进了乾清宫,拖尔弼上前磕头请安,康熙站起了一半,万柳那句不正式的老丈人又在他耳边响起,眼角抽了抽,重坐回去椅子里,说道:“无需多礼,起吧。”
拖尔弼谢恩之后站起身,恭敬垂首侍立。初次面圣,他心里紧张得直打鼓,连腿都有些发软。
康熙和颜悦色地道:“你要在工部轮值到哪天,家里过年的年货都准备好了?”
拖尔弼听康熙语气温和,才没那么紧张了,恭敬地答道:“回皇上,就今天轮值一天,明天奴才就回家歇息了。
家里的年货,奴才不当值时,抽出空闲来,陆陆续续也已经备齐,足以能过一个好年。”
康熙愣了下,问道:“怎么是你在操持,不该是家里妇人负责吗?”
拖尔弼僵了一下,老老实实地道:“奴才老妻只管开口吩咐,奴才负责跑腿。”
康熙想笑,又忍住了,问道:“你要忙里忙外,妻子却在家里享福,你就没想着纳一房听话懂事的小妾,也好让你享享清闲?”
拖尔弼呆住,急着说道:“奴才老妻也要张罗家务,没有只享福。奴才家里也不富裕,奴才赚不了几个银子,只能堪堪养家,没有闲钱再多养人了。”
康熙默然无语,咳了咳道:“若是你有了银子,可想要纳妾?”
拖尔弼彻底糊涂了,李进忠不是说他差当得好,康熙才要见他,怎么就扯到了他纳小妾的事上去了?
“回皇上,奴才年纪大了,心有余而力不足,不能祸害年轻的闺女。就算天上掉了银子下来,奴才捡到了也不会纳妾。”
康熙差点儿没笑出声,他抬头望着头顶的藻井,怪不得万柳那副狗脾气,这就是家学渊源!
“朕知道了。你差使办得不错,这么多年一直在郎中的位置上,就没有想过升迁,好多赚些俸禄,不用等天上掉银子了?”
拖尔弼憨憨一笑,眼睛笑得弯了起来,说道:“奴才没有什么人相帮,又上了年岁,就没妄想升迁之事。奴才想着再过一两年就致仕回家,陪陪老妻,好颐养天年。”
康熙看着依旧身形挺拔,红光满面的拖尔弼,今年他才四十二岁,居然就想着致仕。简直与万柳一样爱偷懒,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女。
还有,他那句没有什么人相帮,是万柳说的没有爹可拼吗?
康熙沉吟片刻,等年后看看,再给他挪一挪位置,哪能让他大好年岁,就回去等着领官员致仕后的正俸。
“你回去吧,以后也得照样用心当差,若有什么难处,就直接给朕上折子。”
拖尔弼彻底蒙圈了,这也不合规矩啊。他的品级还不够格给康熙上折子,难道说他要升官了?
不过拖尔弼也未觉得兴奋,官场倾轧,到处都是惹不起的皇亲贵族。
升,他就好好当差,不升,他就早点回家,反正一切只看天意。
康熙见拖尔弼退下,独自感慨了一阵,笑了笑问道:“万寿宫那边如何了?”
梁九功斟酌着答道:“回皇上,奴才听说万主子最近从太医院领了罗汉果与金银花等回去,好似万主子身子内火旺盛,需得滋阴败火。
万主子饭食也用得较少,只吃一些萝卜白菜,连平时经常吃的锅子都很少再用。”
康熙将茶碗往御案上一搁,沉声道:“我哪里要问她吃了什么喝了什么!万寿宫就没差人来过?”
梁九功忙连声请罪,将头埋得更低了,答道:“回皇上,万寿宫估摸都在操心万主子的身子,没有差人前来。”
康熙心里这才舒服了些,说道:“去太医院把她的脉案拿来,以后每次太医院请了脉,都记得要把她的脉案拿来给我瞧过。顺带把对子也拿进来。”
梁九功松了口气,忙退出去,吩咐李进忠赶紧去太医院拿万柳的脉案:“一定要仔细问清楚了,那一位哪怕头发丝有不妥之处,也是天大的事,你快去快回!”
李进忠才去工部跑了一趟,又得跑去太医院,得勒,有那位在,以后他只怕腿都会跑细。他紧了紧褂子,又低着头往寒风里奔去。
梁九功去首领太监处,把他要挂在乾清宫的对子,全部抱进去送到了康熙面前。
康熙一幅幅对子选过去,最后选了一幅寓意喜气的对子出来,说道:“你亲自前去,看着他们把这幅挂在万寿宫大门前。”
梁九功拿着对子准备出门,康熙又叫住了他:“等等,我再写个福字,你一并送去。”
梁九功又转身走回来,站在旁边磨起了墨。他目光瞄着认真写字的康熙,饶是他跟在康熙身边多年,还是难掩心中的骇然。
除了太皇太后与皇太后,就万寿宫那位有如此殊荣,能得康熙一个字,偏偏那位,还不一定会领情。
多数时候,他都见康熙兴致冲冲前去万寿宫,然后怒气冲冲离开。
回来后开始一言不发生闷气,后渐渐坐立难安,末了,自己找个台阶登登登下去了,又踏进了万寿宫。
梁九功不敢去深想,只觉着自从太宗皇帝起,到顺治帝,再到康熙身上,祖孙三代都是一脉相承。
康熙拿起笔,连写了几个福字,都觉着不满意。最后总算写了个勉强看得过眼的,拿起福字吹了吹,待墨干了,递给梁九功道:“你亲自给她送去。”
梁九功双手接过,小心翼翼拿好了,连着那副对子也一并亲自拿着,没走几步,康熙又唤住了他:“再选几只新鲜的佛手,还有去暖房,选几盆开得好的一并送去。
唔,她喜欢吃萝卜白菜,中午的时候,做一道鸡汤煨白菜心,羊肉炖萝卜送到万寿宫,慈宁宫也送上一份。”
小太监在外探头,梁九功见了,忙告退走出去,听他上前回禀道:“佟主子给皇上送来了亲自种的水仙,奴才不敢做主收下,让人先在外面等着。”
梁九功拧眉沉思了一会,转头进了屋,躬身道:“皇上,佟主子送了水仙来,说是佟主子亲手照看长大,现在她在外面等着,奴才这就去传她进来?”
康熙不耐烦瞪着他,说道:“没见我忙着吗,什么事都递上来,你如今这差使当得愈发回去了。让她回去吧,她自己养的,自己留着就好。”
梁九功忙跪下来请罪,然后退了出去,小太监小跑着上前,他沉下脸教训道:“以后那里再来了人,要瞧清楚轻重,不是生死大事,只送东西这些,就不要递进来了。”
小太监机灵,脸色变了变,弯着腰连声应下,然后转身跑了出去。
梁九功呼出口气,看着晴朗却冻得受不住的天,喃喃地道:“这天,只怕又要下雪喽。”
万寿宫里,万柳盘腿坐在罗汉塌上,面前的炕桌上摆着烤栗子,松子等干果吃食,靠墙的案几上摆着佛手,屋子里香气阵阵。
她边吃边偏头看着康熙写的福字,秋月掀帘走进屋,说道:“主子,外面对子挂好了。”
万柳点点头,拿帕子擦了擦手,说道:“秋月,你帮我掌着凳子,我去把福字帖起来。”
秋月忙说道:“还是让奴才来吧,主子你可别摔下来了。”
万柳笑,“哪能摔啊,我厉害得很。再说皇上的福都到了,托他的福,要是摔了,不就没福气了?”
秋月快被万柳绕晕,晕乎乎下去端了面糊进来,万柳已经选好了地,指着炕头上的墙说道:“就贴那儿吧。”
秋月好笑地道:“主子真是,福字都贴门上,哪有贴在炕头的。”
万柳淡笑不语,康熙的字太过显眼,宫里只要眼不瞎的都能认出来。要是她得了福字,贴到门上去,不知道又会碍了多少人的眼。
“福到福到,福到头上,多好的寓意,贴这里才是正处。”
秋月习惯了万柳的歪理,扶着凳子,胆颤心惊看着她贴好福字。
她跳下凳子拍了拍手,左右欣赏了一阵,笑着道:“好了,完工,咱们就只管等着福到。”
秋月忍俊不禁跟着笑了,拿着装面糊的碗拿出门,李进忠就领着人捧着食盒来了。
她忙迎上去准备接过来,李进忠笑得脸都成了一朵花,客气无比地道:“你拿不动,下面有热水保着温呢。”
秋月笑着侧身让开,顺手打起了帘子。李进忠领着小太监进屋,万柳闻声走过来,他忙福身道:“万主子,皇上让奴才给主子赐了菜。
皇上还说,主子虚火旺盛,不能再吃上火的东西,也不能多喝败火的药,败火的药寒凉,对主子身子不好,主子需得好好调理。”
万柳看了一眼小太监拿出来的萝卜白菜,快把白眼翻上了天。
她是因为吃多了各种烤栗子炒干货,才有些上火。死对头佟贵妃升职,她气了几天也就不气了。于事无补的事,她才不会一直给自己找不自在。
秋月去拿了荷包递给李进忠,他却怎么都不肯收,推迟了往外退,点头哈腰说道:“这都是奴才分内之事,万主子这般客气,倒显得与奴才生份了。”
万柳抬眉,李进忠这也热络客气得过头,以前他来送康熙赐下来的各种东西,没有一次不收钱,今天却不肯再收,难道真是福到了?
日子一天天过去,宫里各种筵席,祭典,这些都与万柳无关,她照样过着自己清闲的日子。
转眼就过了年,到了正月十五元宵节。今年因为打了胜仗,京城有盛大的灯会,康熙赐宴群臣,亲自登上城楼,与民同乐赏灯赋诗。
万寿宫里,早两天康熙便差人送了各种新奇的花灯过来。万柳虽然不能出城去赏灯,见着花灯新奇好看,让张富他们把灯全部挂上,待到天色一暗就点亮了灯。
宫里灯火通明,虽然没有外面的热闹,她与秋月他们几人,说说笑笑在灯下走动了几圈,也权当赏了一回灯。
到了平时睡觉的时候,万柳照常洗漱后,准备上炕歇息,秋月急匆匆走进来,说道:“主子,皇上来了。”
万柳打了个呵欠,不耐烦地挥了挥手道:“我知道了,你下去吧。”
康熙走进来,先打量着万柳的神色,见她神色寻常,心里松了口气,笑着道:“怎么这么早就歇息了?”
万柳见他还一身明黄朝服,身上带着寒气,只怕刚从城楼上下来,福了福身道:“奴才平时也是这个点歇息,皇上怎么来了?”
康熙说道:“今儿个十五,外面还热闹着呢,哪有这么早歇息的,快穿好衣服,我带你出去走走。”
万柳笑眯眯地道:“皇上要带奴才出宫去呀?”
康熙瞪了她一眼,拿起外袍要往她身上套,说道:“今天大好的日子,我就不跟你计较。快穿上,我赶着回来带你去看灯,你可不许再气我啊。”
万柳心里一动,咦,城墙?她摸了摸鼻子,想了想后说道:“皇上这个时辰不歇息,要是被太皇太后得知,又该得心疼了。”
康熙斜了她一眼,说道:“早就安排好了,你放心,谁敢去多嘴,我砍了他的头。”
万柳见他上道,便没有多说,穿好衣服随他一起走了出去。
两人沿着月华门往外走,年底年后陆陆续续下了几场雪,晚上滴水成冰,靴子走在地上,咔嚓嚓乱响。
康熙从梁九功手里拿了只巴掌大的八角宫灯递给万柳,笑着道:“喜欢吗?”
万柳把手从袖子里抽出来,接过来看了看,顺手又还给了康熙,说道:“喜欢。”
康熙侧头看着她,问道:“既然喜欢怎么不拿着玩?”
万柳言简意赅地道:“冷。”
康熙楞住,然后顺手将灯递给了梁九功。
万柳:“......”
康熙靠近她,牵着她的手藏在了袖子里,说道:“这样就不冷了。先前怎么没多穿一些?”
万柳抽回手,将手袖在袖子里,说道:“没有东珠能挡风寒,穿多了也没有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