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柳进去脱了鞋上炕,康熙也坐了上来,拉着她靠在炕头,说道:“你是主子,奴才本来就该伺候主子,慈不掌兵,你对他们好,他们只会蹬鼻子上脸,就跟你一样......”
话说到一半,康熙忙住了嘴,侧头打量万柳的神色,见她面无表情,讪讪解释道:“我不是把你当奴才,你别多心。我说的是伺候人的奴才......”
康熙越解释越乱,他结结巴巴,怏怏闭上了嘴,再也说不下去。
万柳心情十分平静,她其实没有生气,再说她能生什么气,菩萨说说众生平等也就算了。
要是她敢在康熙面前高呼众生平等,大家都是人,凭什么我们得是你的奴才,我们要平等,要与你平起平坐,她真的会被直接埋在山上。
康熙见她不吭声,搬过她的腿放在身前,讨好地说道:“我替你按按。”
他的手劲大,不知轻重又没有章法,万柳被他一按,痛得呲牙咧嘴惨叫连连。
她忙挣脱开往旁边一滚,离得他远了些,戒备地看着他:“皇上,奴才没事,不劳烦你了。”
康熙笑,起身将她拖回来,“我放轻些,你得忍忍,现在痛一痛,明天就舒服了。我又不会拿你怎么样,佛门净地,你可别乱来啊。”
万柳想抬腿把他踹下去,他真是不要脸到一定地步了,又不是什么香饽饽,还值得她犯清规戒律,在菩萨面前办了他。
康熙怕她痛,捞起她的裤腿,在她雪白的腿上点来点去。
她倒没有什么,他像是在干苦力活,额头上冒出了秘密细汗,最后将她裤腿重新拉下去盖住了腿,闷声道:“还是隔着一层的好。”
万柳嗤笑,真是没出息的泰迪。
康熙待呼吸平缓下来,觑着着万柳的神色,缓缓地道:“先前我真不是在说你是奴才。在我心里,你自然跟别人不同,你肯定能懂的,是不是?”
万柳白眼都快翻上来天,每次她想着要对他恭敬一些,他总能一次次在她雷区蹦跶,精准踩点。
“皇上,奴才跟别人哪儿不同了?”
康熙耐心地解释道:“你哪里都不一样,我是皇上,什么时候会伺候人,需得要去看别人脸色了?
我怕你不开心,你不开心我也会不开心,所以我都会让着你,就算你再过分,我也从没有真正与你计较过。”
我去,万柳撑着坐起身,怒瞪着他道:“皇上你得说清楚,奴才什么时候过分了?”
康熙被她喷得头往后仰,手指抵着万柳的额头,干笑道:“你现在就很过分,要换了别人,我早砍了他的脑袋,哪容得他在我面前如此放肆。”
好吧,勉强算他说得对,万柳撇了撇嘴,又倒了回去。
不过,万柳眼珠子咕噜噜转,清了清嗓子,凑上前低声问道:“皇上,你怎么还在这里,不需要去见什么人吗?”
康熙诧异地看着她,“我要去见什么人?”
万柳挤眉弄眼,含糊着道:“就是那个,先帝爷啊。”
康熙无语,被她气笑了,手指曲起,一下弹在了她的脑门儿上,“胡说八道什么,成天不学好,就知道听那些不着边际的闲言碎语。”
万柳手蒙着额头,顾不得痛,眼睛瞪得滚圆,啊了一声,“皇上,真没有吗?”
康熙白了她一眼,脸上神色逐渐黯淡下来,轻叹一声,靠在炕头,沉默了许久,才说道:“其实我也想这是真的。”
万柳挠挠下巴,这倒霉可怜的孩子想爹了,她不好再说话,只能陪着他沉默。
康熙怔怔出神,轻声道:“额涅去得早,汗阿玛也去得早。虽然那时候我还小,也知道额涅生前过得并不好。不单单额涅如此,孝贤皇后在世时,汗阿玛后宫其他嫔妃过得都不好。
孝贤皇后去了后,汗阿玛一直伤痛在心,恨不得也随着她一起去了,当年敏惠恭和元妃去时,汗玛法也跟汗阿玛差不多。
皇玛嬷是真正聪慧之人,虽然坚强,这些却是她一辈子不能碰触的东西。她经常提点我,不要再成为汗玛法汗玛法那样的人。
眼里只有那点情情爱爱,完全置江山,其他妻妾儿女不顾,是混账中的大混账,妄为男人。
以前我对皇玛嬷的叮嘱不以为然,我断不会成为他们。大清天下还未海晏河清,怎么能困囿于儿女私情。也不会再让自己的儿女,吃一遍自己所受的苦,有阿玛跟没阿玛一样。
再说我又不是没见过女人,再美的女人,也只是生了一双眼睛一只鼻子一只嘴,看多了也就那样,最终都变得千篇一律,面目模糊。”
他深深叹息,转头看着万柳,“可是我偏偏遇到了你,如今我能理解一些当年他们的心情与做法,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康熙伸出手来,将万柳的手捧在掌心,深深凝视着她,神情痛苦,喃喃地道:“我该怎么办?”
哎哟喂!
万柳嘴微张,半天都合不拢。
她很想叫,弄啥咧,又来一个,事不过三,不带这么玩人的。
太皇太后要是知道,估计得气得死去活来,摘下他们祖孙三人的头颅,放在一起点天灯。
不过他们祖孙三人,好像都弄错了。他们这不叫深情,叫自我感动,还有一种可能,就是乐于给自己立人设。
帝王深情,听起来还挺带感的。
万柳默然片刻,无比真诚建议道:“皇上,要不去问问太皇太后该怎么办?”
康熙慢慢放开她的手,脸一点点黑沉如锅底。
他翻身跳下炕,胡乱将皂靴往脚上套,冲到门边,又猛地回过头,恨恨地道:“老子再理你,老子就不是男人!”
第四十七章
万柳第二天天还未亮, 就被秋月轻轻叫醒了,她从包袱里拿出了厚厚的披风,说道:“主子, 外面今天在刮风,特别冷, 你得穿厚一点。”
万柳动了动, 全身像是被锤打过般酸痛。她听秋月声音暗哑, 自己一张口,也觉着喉咙火烧火燎般难受。
她干脆闭了嘴, 起身下炕,脚一落地刚站起身, 双腿一软,手忙脚乱撑住了炕沿,才没有摔一跤。
好险, 万柳呼出口气,秋月听到动静转过身, 关心地道:“主子,怎么了?”
万柳摆了摆手,今天虽然身体已经像是不属于自己, 可肩负着替太皇太后礼佛的重任, 她就算是爬也要爬着去。
她撑着炕沿站起身, 小腿肚直发颤, 犹如螃蟹那样摇摇晃晃去洗漱了出来, 秋月递上了杯温水,她一口气喝下去,喉咙总算好了些,一出声还是带着浓浓的沙哑。
“秋月, 你等下去问太医拿些驱寒的药,叫张富也喝些。下山以后还要赶路回京,我们三人好好的出来,也要好好的回去。”
秋月知道万柳也不好,还没忘记操心他们,眼睛不禁有些发涩。
万柳若是生病,还可以由太医照顾着回京。若是他们生病,为了不把病气过给主子,会被赶去一边,跟货物挤在一起,生死只能听天由命了。
所以奴才不能生病,尤其是在路上病倒。
张富提来了食盒,秋月见他精神还好,忙将万柳的话说了一遍,他听后立刻应下来,转身跑去找太医开药。
万柳努力吃了一碗小米粥加几个饽饽,才刚刚漱完口,张富就拿着熬好的药走了进来。
万柳诧异地道:“怎么这么快?”
张富答道:“回主子,奴才去的时候一说,太医将药就给了奴才。说知晓山上天气多变,上山又累着了,早开好了对症的方子备着,梁谙达恰好也在,他刚喝完药,奴才也喝了一大碗。”
万柳听梁九功也在,不由得愣了下,想到壮如牛的康熙,昨晚还扬言要做真男人,那她也得好起来。
要是她病倒,没准儿他在气头上,直接把她扔在半路。
万柳拿起药碗一饮而尽,用清水漱完口,秋月那边也喝完了药,两人一起出门,往大雄宝殿慢慢走去。
不过一夜之间,山上气温就低了许多,寒风凛冽,吹在人脸上像是在被呼巴掌,啪啪啪地疼。
李进忠在大雄宝殿旁等着,远远就迎上来请安:“万主子,皇上已经在等着,吩咐奴才领着主子过去。”
万柳随着李进忠看过去,微微的天光下,真男人康熙与身穿法衣的扎萨克大喇嘛站在一起,正在低头说着什么。
他仿佛抬头朝万柳这边看了一眼,很快又收回了视线,继续与扎萨克大喇嘛说话。
小样!
万柳心中冷笑一声,随着李进忠,像是美人鱼走在刀尖上,表面上每一步都优雅无比,努力拉直腿装作若无其事,心中却泪流成河。
这也太难了,腿真是要多酸爽有多酸爽,
她好不容易才走过去,扎萨克大喇嘛朝万柳双手合十见礼,她朝康熙福身之后,再回了扎萨克大喇嘛一礼。
康熙也不说话,盯着她半晌,然后收回视线,很快别开了头,对扎萨克大喇嘛说了几句藏语,他双手合十弯腰低头应了句,领着他们进了大雄宝殿。
里面的喇嘛端坐在两旁,抑扬顿挫的诵经声响起,康熙神情严肃,先上前拜祭,扎萨克站在旁边,将点燃的香双手恭敬递给康熙。
他闭着眼睛,嘴里默念一阵之后,将香插进了香炉里。
万柳心道这应该就是头香了吧,好气!
她这么辛苦上山,他在人前看起来人模狗样的,还挺威严霸气,私下里却狗得很,又小气,头香居然不让给她先烧。
康熙上完香之后,接下来换万柳上前,她忍着身体的不适,按着蒙古佛教徒的朝拜规矩,五体投地,头与手脚都俯趴在地,虔诚又恭敬地磕头。
经声在耳边回荡,万柳趴在冰凉的地上,心中竟然奇异般的宁静。
她起身肃立,看着佛坛上骑着狻猊的文殊菩萨,再次磕了几个等身长头。
一愿所有的家人们都平安喜乐。
二愿这世不纠结于过往,不困囿于现在,不执着于将来。
三愿来世能得真正的自由随心。
她站起身,双腿颤悠了一下,康熙站在旁边,视线随着她的拜祭起伏,神情晦暗不明。
见她一动,他的手指跟着动了动,又很快卷曲起来紧握成拳,掩进了袖子中。
万柳极力稳住不倒,躬身双手接过扎萨克大喇嘛递过来的香,插进香炉里,再次施礼答谢。
他们上完香,扎萨克大喇嘛便伺候着康熙走出了大雄宝殿,万柳则留下来听经。
等到康熙他们再次出现,全山的喇嘛们又戴着各种面具,念着经跳着金刚舞,在殿外广场上镇魔。
仪式结束,康熙亲笔泼墨挥毫,御赐“五台灵境”几个大字,赐给了庙里黄金,绵等,下令扎萨克大喇嘛赈济山下贫苦百姓。
一番忙碌下来,已到了半上午,稍作歇息,用了茶水点心之后,御驾便启程赶着下山。
万柳看着脚下的一百零八级台阶,深深吸了口气,接过让张富找来的木棍做拐杖,侧着身子拄着杖,与秋月互相搀扶,一步步往下挪动。
她很想骂自己乌鸦嘴,昨天还跟康熙说下山惨,现在真正应验了,才发觉一点都不美好。
她小腿根本难以弯曲,像是木头般不受控制,只能直直往下挪动,走一步还颤抖一下,好像是在跳僵尸舞。
张富像是老母鸡般,扎着手要护住他们,饶是万柳愁肠百结,还是笑了出来:“你走你自己的吧,这样跳来跳去,看得人眼花。”
张富嘿嘿笑,说道:“主子,奴才以前在御膳房经常扛猪肉,力气大得很,主子尽管放心,若是不小心摔了,奴才一定能接住主子,不让主子滚下去。”
万柳无语,仰头看着像是在头顶漂浮的云层,唉,算了。若是现在有个俏侍卫把她当猪肉一样扛下去,她也是愿意的。
康熙走在前面,蹭蹭蹭下了台阶,眺望着雾蒙蒙阴沉的天空,山风呼啸,衣袍鼓起猎猎作响。
他背着手停下来聆听,耳边只有呼呼的风与脚步声,终于忍不住回头看去,见石阶上颤悠悠的身影,左摇右晃跟得很是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