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文姜瞪他一眼,把瓦罐抢过来:“没个正行,我问你,这一回又是为了什么?家人说得不清不楚,依稀只知道你是在格竹。”
“就是格竹,我不过想试一试如何格物罢了。”
王守仁向着诸文姜大吐苦水,将父亲如何寄来家书,自己如何激动,又如何格竹一口气说出来。
诸家本是诗书传家,对女儿也是一样假以男儿教养,因此诸文姜不仅识字,文采也不错。她拿过王守仁父亲寄来的家书,从头到尾仔细看了。
看到王华教子好好哄媳妇,她冷哼了一声,心想这人那里是会哄人的,气人还差不多。定了定神,诸文姜继续往下看,看到翰林院诸学士精妙绝伦的驳斥,不由得叫了一声好。
“不亏是翰林学士,一个个都有高论。”诸文姜赞道。
王守仁又咳嗽了两声,道:“你夫君也不差什么。”
他正色道:“我可以后要当圣人的,到时候,你就是圣人的娘子。”
明明是很滑稽的话,偏生王守仁说出来竟然是一副无比认真的神态,仿佛是在说太阳东升西落一般笃定。
诸文姜一听眉开眼笑,越笑越畅快。她这便宜夫君倒有点幽默感。
“笑什么?我说正经的。”王守仁嘟囔道。
诸文姜竭力忍着笑:“你方才还骂狗圣人净放屁,这一下又说要做圣人,哈哈哈哈……”
王守仁本是有点恼火,但见诸文姜笑得这般开心,心里的那一点火也都熄灭了。算了,能逗她笑一笑也好,毕竟是自己对不住她在先。
想到这,他哼了一声,道:“你以后就知道了。”
“好好好,我的大圣人。”诸文姜扬一扬手里的家书,“说真的,我觉得这格物之理也许不是你以为的意思。”
她解释道:“依照父亲大人所言,京中之所以忽然兴起格物之争,是因为兴王向侍讲官问了这个问题,那兴王为何有此问?怕也是从宫里听说的罢。”
王守仁有些疑惑:“你的意思是,除了翰林官的两种说法,宫中还有另外一种格物之说。”
“这我可不知道,毕竟我也没住在宫里。”诸文姜笑盈盈道,“但我知道一样,如今民间流行燃蜂窝煤,价钱便宜,烧起来又耐用,你可曾用过?”
“怎么没用过,这不就是。”王守仁随手一指屋中的煤炉子,“听我爹说,是宫里传出来的玩意,说是中宫娘娘吩咐人造出来的,所以也有人把这煤叫做‘娘娘煤’。”
他一面说,一面有了个猜测:“你的意思是,兴王之所以有此问,也许是受了中宫娘娘的启发。”
“这我也不知道。”诸文姜道,“也许是因为我是女子,所以我不会小瞧任何一个女子,尤其还是一位能造出蜂窝煤的中宫娘娘。”
王守仁抚掌叹道:“若真如此,倒真恨不得一见。只可惜我进不了宫,对了,以后你封了诰命夫人,倒是可以进宫见一见中宫娘娘,问问她是如何看待格物之说的,回来讲给我听。”
“诰命夫人?”诸文姜笑起来,“乡试都未曾下场考,还诰命夫人,你倒真敢想啊,吃你的药罢,把身子养好了才是正经。”
***
京城,在西苑里赏竹的张羡龄打了个喷嚏。
“怕是有人在想着皇嫂呢。”德清公主笑着递上一方锦帕。
张羡龄接过,揩了揩口鼻,道:“指不定是有谁骂我呢。”
仁和公主劝道:“皇嫂不若还是带上暖耳,这都冬天了,一旦感染了风寒可不是闹着玩的。”
“没事,我壮得跟头小牛一样,哪里会感冒呢?”张羡龄笑盈盈道,“怎么样,你们看中了哪一株竹子。”
今日是月曜日,不必上学去,见没有下雪也没有下雨,张羡龄便邀约三个公主一起到西苑玩。绕到一片竹林里,张羡龄望着竹子,忽然想吃竹筒饭,便让公主们选一株好竹子,等会儿砍了做竹筒饭吃。
公主们商量了一会儿,选定了一株细细的翠竹。
张羡龄来西苑,是带着膳房的田公公来的,因此压根不用回去料理饭菜,径直在竹林边燃起一堆篝火,就地砌灶台。
东西运来了,内侍们正要动手,却被喊停了。
“我和皇妹一起动手罢。”张羡龄笑望向三位公主,本来这次领她们出来,就有种冬游的意思。偶尔动手砌一砌灶台,做一做饭,倒也是件趣事。
三位公主自然不会有闲话,都换上了围裙,轻挽衣袖开始干活。德清公主最高兴,又砌灶台又点火折子,还硬要试一试淘米。
原本内侍一刻钟便能搞定的事情,她们几个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硬是做了小半个时辰,这才把一切准备工作做好了。
青竹切成小长的小截,用泉水洗净,破开一个小洞,往里头塞上粳米、糯米、腊肠、香油和各色佐料,密封好,置于篝火中灼烤。
田公公紧盯着竹筒,时候一到,立刻让人夹出来,将竹筒用干净的刀劈开,白腾腾的雾气里,竹香伴着饭香一起扑面而来,引得人食指大动。
就连饭量最小的永康公主都吃完了一整个竹筒饭,德清公主更是一口气吃了两个。
吃饱了,德清公主望着竹子笑道:“按皇嫂说的,咱们吃竹筒饭,也是格物的一种吧哈哈哈。”
“净说歪理。”仁和公主教训了一句,自己也笑起来。
张羡龄前脚从西苑回到坤宁宫,朱祐樘后脚就跟着回来了。
他今日的神情与往常颇有些不同,眉飞色舞道:“笑笑,娘亲的家人寻到了。”
第60章
自从朱祐樘登基, 便派了许多人手,去广西探访生母孝穆皇后纪氏的故里以及亲眷。
这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孝穆皇后纪氏是成化初年大藤峡叛乱之时, 作为俘虏与其他童男童女一起被献入京城,男为内侍, 女为宫婢。
入宫之时, 纪氏不过是个形容尚小的少女,广西土语与京城官话天差地别,说又说不清,也没人在乎她的来历, 是以宫籍上记得很是潦草, 查证不出什么。
即使是问宫中曾与纪氏共事过的老宫人, 也问不出什么名堂。只说当时纪氏自述她在家中年纪最小, 所以宫人们都叫她纪小妹,但小妹,明显不是个正经名字,她的真名是什么,谁也说不清楚,也没有谁问过。
据老宫人讲,纪小妹有点爱哭,人小,生得又美, 是以一同进宫的宫婢们都把她当妹妹疼。
虽然有些多愁善感,但纪小妹是个极其聪明的人,入宫三月,官话就已经说得像模像样的,后来又展现出了算术的天赋, 被分至内藏库做女史。
后来,宪庙老爷驾临内藏库,一见纪氏,惊为天人,便有了朱祐樘。
十年弹指一瞬间,红颜成荒骨,宫墙葬芳魂。
朱祐樘已经记不得娘亲的模样,却思念却一直都在,像尘封在古树下的女儿红,时间越久,思念越浓。
寻寻觅觅这么久,终于听见好消息,说孝穆皇后纪氏的亲眷寻到了。
那一刻,朱祐樘竟然愣了许久,有一种“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之感。
等前来回事的内侍将所获消息再说了一遍,朱祐樘方才回过神来。
娘亲的亲人找到了,她还有两个哥哥尚在人世,一个叫纪贵,一个叫纪旺,都是广西贺县人。
朱祐樘当即放下奏章,去奉慈殿给孝穆皇后的灵牌上了一炷香。
奉慈殿新建成不久,仍带着新漆的气味。比起供奉大明历代帝后灵牌的奉先殿,奉慈殿显得要小上一些,除了孝穆皇后纪氏之灵,再无旁的供奉。
作供奉灵牌之用的殿宇,一向有些暗,线香燃起,红红的一点光。朱祐樘跪下,诚恳拜了三拜,在灵前道:“娘,我寻到你的兄弟了。你放心,我一定会好好照顾舅舅们。”
子欲养而亲不待,永远是他心中隐秘的痛。如今既然寻到了舅舅们,朱祐樘自然会好好护着他们。
奉慈殿上香之后,朱祐樘便直接回了坤宁宫,告诉笑笑这个好消息。
“寻访孝穆皇后的太监蔡用已经领着两个舅舅上京城来了,算算时日,应该能在年前赶到。我终于可以和娘亲家里的人一起过年了。”
朱祐樘的眼睛亮亮的,张羡龄见他这般高兴,也轻轻笑起来:“那真是天大的喜事呢,我倒要好好想一想,给两位舅舅准备什么见面礼比较合适。”
“还是你想得周到。”朱祐樘思量着,“这样,你到内藏库好好挑几样东西,过年的时候给舅舅送一份,也给张家人送一份。”
张羡龄道:“给舅舅们送就是了,我爹娘如今又不缺什么。”
“都是我的亲戚,总要一视同仁才好。”
朱祐樘今日格外高兴,连就寝的时辰都推迟了些。他用胳膊给张羡龄当枕头,给她讲娘亲的事。
“娘亲唱歌很好听,真真是余音绕梁。我那时小,听她唱歌唱到高调时,浑身都起鸡皮疙瘩。就好像置于高山丛林之前,晨雾稀薄,云飘过来荡过去,却忽然听见百灵鸟的歌声一般。”
但即使在西苑,娘亲也不敢放声歌唱,唯有在风雨交加的时候,趁着有雷声做掩护,方才唱歌。她唱的歌,朱祐樘完全听不懂,似乎是用土话唱的。娘亲有的时候会将歌词解释给他听,好像是什么“藤缠树”、“树缠藤”、“藤死树生缠到死”之类的歌词。
坐在柔光里的娘亲笑吟吟地同他说:“你要把这歌学会啊,若是你生在我的故乡,长大了,有了心爱的姑娘,你就要在她家竹楼,唱一晚上的歌,直唱到她答应嫁给你。”
只可惜,娘亲去的太早,如今他也记不得这歌怎么唱了。
对于舅舅们进京这事,朱祐樘极为上心,早早的在京中选了一处位置极好的宅邸,装潢一新,只待舅舅们来住。
人还没到,他已经在同司礼监商量,想要给纪贵、纪旺分别拟定一个伯爵之位。
新宅、爵位、宫庄,一一备下来,就连太皇太后也听闻纪国舅即将来京的消息。
张羡龄去请安的时候,太皇太后与张羡龄闲聊:“这么多年了,还真找到了纪氏的亲人,难怪万岁爷这般高兴。”
“万岁爷的确高兴。”
张羡龄笑了笑,心里却隐隐藏着担忧。她依稀记得,历史上孝穆皇后纪氏的亲人压根就没有找到,可这一回忽然冒出两个舅舅,又是怎么回事?
但愿是她的蝴蝶效应或者平行时空的威力,张羡龄心想,她是真的不忍心见朱祐樘难过,尤其是有了期盼之后的失望,只会更加刻骨铭心。
紫禁城迎来第三场雪的时候,纪贵纪旺的马车也抵京了。
负责寻访孝穆皇后纪氏亲眷的近侍蔡用领着两人进宫,往坤宁宫去拜见帝后。
纪贵和纪旺生得黑黑瘦瘦,都是一身松绿缎直裰,极好的料子,却与他们的脸极为不相称,像穿错了衣裳。
朱祐樘瞧他们的形容,不觉有些怜惜,两位舅舅一看过得就是苦日子,他一定要加倍待他们好才是。
等纪贵与纪旺用带有浓厚乡音的官话请安之后,朱祐樘立刻给他们赐座,和蔼道:“这一路风雨兼程,辛苦了罢。”
纪贵张嘴叽哩哇啦说了几句话,是朱祐樘幼时熟悉的强调,却听不懂。
一旁侍立的近侍蔡用翻译道:“纪国舅的意思,是多谢万岁爷体恤,他们不辛苦,一路上好吃好喝好睡,样样都好。”
张羡龄轻声问蔡用:“国舅们是不是不大会说官话。”
这一句纪贵听懂了,吃力道:“会一些,来得路上学了点。”
是以他们说话的时候,蔡用都在一旁转述。
朱祐樘问了娘亲幼时的事,两人都一一答了,说纪氏原是瑶族土官的小女儿,当年大藤峡之乱一家人离散了,纪氏因为生得美被俘入掖庭,就此离散。
蔡用拍马屁道:“奴还奇怪纪老娘娘怎会如此聪慧,读书认字都很快,原来从前也算是官家小姐出身。”
朱祐樘没说话,倒是纪旺与纪贵唏嘘了一回,说小妹虽早年坎坷,但后来竟然生了天子,真是有福气。
闲聊了一会儿,朱祐樘又领着纪旺与纪贵去给周太皇太后请安。
周太皇太后原本在打麻将,她如今用的麻将牌,早不是先前张羡龄献上来的竹骨牌,而是新做了几副牌,有五彩螺钿的,有象牙的,还有玛瑙的。她如今正在打的着一副,就是象牙麻将牌。
听说万岁爷要过来,周太皇太后只得忍痛停了牌局,梳洗一番,见了见新出炉的纪家国舅爷哥俩。
她一见纪旺与纪贵就笑了,道:“这纪家的爹娘倒也真偏心,把你们小妹生得那般花容月貌,生你们倒是挺潦草的。”
闻言,蔡用脸色微微一变,下一瞬,他定了定神,若无其事的笑道:“这长相就跟人的造化一样,都是老天爷注定的。十根手指还有长有短呢,更别说是兄弟姐妹了。与老娘娘比起来,庆云候倒是要惋惜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