毫不犹豫的,梁薇便选择了出宫归乡。
出宫之前,梁薇等选择归乡的宫人被集中起来,一个一个对照名字领出宫银。三十两银子到手,梁薇仍像置身梦中,飘飘忽忽。
女官放了出宫银,又从一旁的茶盘上拿起一枚铜制勋章,别在梁薇的前襟上,笑着同她说:“这勋章是奉中宫娘娘之命特制的,以兹证明你在宫中服侍超过十五年。若是你出宫之后,不打算归家或者嫁人,也可去一众命妇府上,凭这勋章自荐为闺阁师。中宫娘娘已经与外命妇议定,她们很乐意请你这样的资深宫人到府上教养千金。”
“恭喜你,可以归家了。”
梁薇低头凝视那一枚小小的勋章,扑簌簌落下泪来。其余将要出宫的宫女,亦是泪眼迷离。
大半辈子呵,终于能被释放归故里了。
梁薇一手捂着勋章,一手提着包袱,跟着队伍之中,从坤宁门底下过,又从元武门下过。穿过宫门很快,远比她想象的路程短。行到红墙之外,她忍不住回首,最后看了一眼锁住她半的紫禁城。
从此以后,天遥地远,万水千山,知他故宫何处。
***
宫后苑堆秀山,观花殿前。
张羡龄站在高台之上,目送一众宫人出宫。
高处眺望,人影只有小小的一粒,南飞的鸿雁一般穿过两重宫门,再也瞧不见了。
张羡龄静静地看着,纵使此她再不能走出宫门一步,但能使其他女子走出去,也是一件好事。
陪侍在一旁的覃吉道:“这批宫人已完全放归完毕,不然娘娘进观花殿休息片刻?”
毕竟中宫娘娘如今有了身孕,可千万不能累着。
“无妨。”张羡龄望向他,“今日传覃伴伴来,是有事同你说。”
“娘娘尽管吩咐。”覃吉洗耳恭听。
“你觉得宫人放归如何?”
“此乃行善积德之事。”
张羡龄沉吟道:“可这善事,只落在宫女身上,内侍们心中是否有牢骚?”
覃吉笑了笑,道:“内侍出宫本就比宫女出宫轻易,哪有什么可抱怨的?”
其实是有些发牢骚的,多半是愤愤不平宫女们到手的出宫银,但不可能在中宫娘娘面前说。
难道有什么不中听的话,污了中宫娘娘尊耳?覃吉眯了眯眼,若真有此事,他身为司礼监掌印太监,必定要好好整治一番。
“覃伴伴高义,但纵有内侍发牢骚,也是人之常情。”张羡龄笑道,“原本万岁爷打算向几大佛寺捐钱,添一些灯油银,我呢,便另外有一个想法。听说有些年老体弱,无处可归的内侍最后会在庙里寄住,以渡晚年,若这些灯油银不烧灯油,而是为部分内侍寄住之费。你说好不好?”
覃吉只觉一股暖流涌上心头,即刻就要跪下磕头:“臣替宫中内侍多谢娘娘恩典。”
“覃伴伴这般年岁了,别拜。”张羡龄吩咐左右,“快搀起来。”
她笑着说:“先声明啊,这些灯油银子至多只是寄住花费的一小半,其余的部分还是要年老内侍补足的。”
覃吉也笑起来。其实对于许多年老体弱、没混出个名头的内侍而言,能寻到一处庙作为养老之地,已经是莫大的荣幸。
这消息要传出去,定有许多内侍给中宫娘娘烧香祈福。
作者有话要说: “天遥地远,万水千山,知他故宫何处。”出自《燕山亭·北行见杏花》宋代 .赵佶
第68章
也许是张羡龄运气好, 虽然怀孕了,但反应不大,吃吃喝喝, 依旧不耽误。
不过口味变化倒是挺快的,昨日想吃甜的, 今日就想吃酸的, 她才醒来就要宫人去坤宁宫膳房传话,道午膳想要吃酸菜鱼。
酸菜鱼倒是一道新鲜菜, 从前宫里没这样的吃法,但是光听菜名, 便能猜出做法, 无非是用鱼与酸菜同煮,传话宫人也特地交代了,要加上花椒、茱萸,添些辣味。田公公转头吩咐小徒弟, 去选几条上好的草鱼、鲈鱼、鲤鱼来, 趁现在有闲功夫,他得赶紧试一试,看那种鱼做酸菜鱼比较合适。
一桶鱼提来, 后头还跟着三四个人,田公公抬头一望, 竟然是乾清宫膳房的掌膳内侍蒋公公。
田公公与蒋公公倒也是旧时了, 但实话实说,关系不怎么样。蒋公公是认了师傅之后再进宫的,一进宫就有教他厨艺,而田公公则是从洗菜削皮的小火者做起,一年一年熬成掌膳的, 因此天然的就有些不对头。
万岁爷才登基的时候,蒋公公便成了乾清宫膳房的掌膳,那时他在田公公面前,还是一副傲色,毕竟伺候万岁爷的,总要比伺候中宫娘娘隐隐高了一等,蒋公公便自觉以后会接任尚膳监太监之位。谁知万岁爷竟然不按常理出牌,竟与中宫娘娘同住同宿坤宁宫,这一下,蒋公公伺候万岁爷用膳的时候,还比不上田公公。
“呦,什么风把你老儿吹来了?”田公公横在门前道。
蒋公公笑眯眯的:“万岁爷的旨意,如今中宫娘娘有孕,怕她吃不好,便让我们乾清宫膳房的人来帮忙。这是要做鱼呐?正好,我来片鱼。”
他既然抬了万岁爷出来,田公公也不好说什么,只得让他进门。
别说,蒋公公片鱼的刀工真是一绝,一片一片,跟比着尺子切下来一样,薄厚均匀。
两个掌膳一起合作,比赛一样的做酸菜鱼,最后端到张羡龄膳桌上的成品,香气逼人,酸辣可口,肉质鲜美,让她吃得痛痛快快。
午睡起来,谈允贤领着女医来请平安脉。原本依照朱祐樘的意思,是让太医院通判刘文泰每日来诊脉,以图稳妥。但张羡龄不是很情愿,她还是更信任自己一手提拔起来的谈允贤。
是以最后取了个折中之法,谈允贤领着女医们一日一诊脉,而太医院通判刘文泰则领着产科的太医一旬来一次坤宁宫,自然,太医们来诊脉时是要挂上帘子,隔帘诊脉的。
春日暖,谈允贤身上的白大褂也换作了罗衣材质,看着很清爽。
诊脉之后,谈允贤回禀道:“娘娘凤体安康,胎气也稳,并无什么大碍。”
见她毫无开药之意,周姑姑插嘴道:“是不是要开一些养胎的药,煎着给娘娘吃。”
张羡龄恼道:“我才不吃药。都说是药三分毒,好端端的吃什么药?”
她真是烦透了吃什么补药、养胎药。之前刘文泰来坤宁宫诊脉,就开了一剂补药,她试着吃了一回,黑漆漆的一碗药,一入口,全给吐了出来,后来更是闻到药味就恶心,再不肯吃药。
周姑姑也犯难,她也是见过宪庙皇妃怀胎的,哪个娘娘孕期不吃补药安胎药?偏偏中宫娘娘不肯喝。周姑姑将求助的视线投向谈允贤,期望她能劝一劝中宫娘娘,毕竟中宫娘娘一向很尊重女医的意见。
谈允贤沉吟片刻:“娘娘说的,其实并无道理,如今凤体无恙,只要饮食注意些即刻。”
这一下周姑姑也没辙了,只得默认中宫娘娘不喝安胎药这件事,毕竟现在连万岁爷都不敢招惹中宫娘娘,生怕她生气。
听说不用吃难喝的养胎药,张羡龄的脸上重新有了笑。她也并非完全不注意,只是更信任后世的养胎之法。虽然穿越前她连恋爱都没谈过,但也从社交论坛上看过一些七七八八的孕期知识,说是孕妇要注意补充叶酸,合理饮食,保持体重在一个合理范围之类的。
张羡龄将自己记得的富含叶酸的时候全部默写下来,拿出来给谈允贤看:“你看看这些食物,可有什么不适合我吃的?”
谈允贤双手接过花笺,仔细一看,多半是些动物内脏、青菜、鸡蛋以及梨子、柑橘、樱桃、杨梅之类的食物。
“倒是没有什么不妥的。”谈允贤犹豫道,“只是……娘娘打算吃糙米饭?”
“是杂粮饭。”张羡龄纠正道,“我也是翻书看到的说法,具体哪本书记不清了,但书上说有孕女子食用适量的五谷杂粮有好处。”
谈允贤虽不理解为何中宫娘娘放着山珍海味不吃,要去吃糙米饭,但食用糙米饭于凤体龙胎到底没什么坏处,便也没有直言反对。
见罢谈允贤,张羡龄忽然想起一事来,问周姑姑:“对了,稳婆是否选出来了?”
周姑姑答道:“已经在召集了,到四月,应当能入宫。”
明宫凡有娘娘有喜,便从在籍的民间收生婆中选用几位经验老到的稳婆,入宫朝夕相候,等待娘娘生产。生产之后,仍还家去,若有征召再度进宫。
等到四月,一共选了六位稳婆入宫。
林老娘是其中最有经验的一个,曾经接生过两位皇子一位公主,在宫外更是接生过近百位婴儿。林老娘是很有些天赋异禀的,因为她生来有一双小手,遇到有产难的妇人,可以用小手把婴儿掏出来,以免婴儿憋死腹中。
京城里的大小命妇多半听过林老娘的名字,但凡产妇哀嚎了半日都没生下来,便忙着叫人去请林老娘。
虽然为富贵人家接生多一些,但倘若有贫苦人家上门跪求,林老娘多半也会答应为贫妇接生。也有人笑她:“你为这些破落户跑腿作甚,喜钱能有几两银子?”
“一筐红鸡蛋。”林老娘笑眯眯道,“不过也不亏,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我这一回,就能造十四级浮屠呢。”
她今年已有五十岁,原打算退休了,但恰逢中宫娘娘有孕,林老娘作为收生婆的佼佼者,直接被点了名字。
入宫之后,换上宫装,梳起高鬓,便有内侍领着她们去坤宁宫。
林老娘心中也好奇,民间如今传得沸沸扬扬,都说万岁爷为了中宫娘娘,六宫虚设,连妃子都不选了,不知这一位中宫娘娘是怎样的神仙人物。
拜见之后,中宫娘娘问:“哪一位是林老娘?”
林老娘有些惊讶,不知中宫娘娘为何知晓她的姓名,但还是上前一步:“正是民妇。”
“邵老娘娘同我说,你接生极有经验。”
“大家都是经验丰富之人,民妇是仗着年纪大几岁。”林老娘笑道。
张羡龄也命人打听过林老娘的事迹,对她本就有好感,如今见她生得慈祥,心里便认可了林老娘。
等到说了几句场面话,张羡龄便让几位产婆下去歇息,却唯独将林老娘留了下来。
她命宫人搬来一个绣墩,给林老娘赐座。
“人多口杂,有些话也不好说,所以才将你留下来。”张羡龄道。
林老娘只坐了绣墩的前半部分,笑道:“能让娘娘另眼相待,是民妇的荣幸。”
“我是有些关于生产的问题想要请教你。”
毕竟是初次有孕,张羡龄心里其实也是慌得很。穿越前她曾看过生产的纪录片,手术台麻醉医生全都有,可也有产妇出意外的。如今她要在明朝生孩子,虽贵为皇后,可医疗器械等物一应全无,每每念及此,她就难以心安。因此一听闻稳婆入宫,便立刻宣召。
她问林老娘曾经的接生经过,接生过多少人,遇过什么难题,婴儿产妇存亡率如何……一项一项,盘问的极其仔细。
林老娘一一答了,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可张羡龄听完之后,只觉心里更加慌得厉害。
总结下来,基本全靠产妇自己扛,扛得下来,皆大欢喜;挨不住,自认倒霉。
“那遇到产难之时,该如何呢?”
“民妇会用手掏出来。”
林老娘将自己的一双小手伸出来,摊开给中宫娘娘看。
张羡龄叹了口气:“我曾听说有一种产钳,在难产之时,可以将胎儿从母体中夹出,你可曾听闻过?”
还有这等东西?林老娘很是惊讶。
张羡龄瞧见她的神情,便知道此时产钳还未发明,便命宫人捧来纸笔,画了一个大致的形状图出来。
除了产钳,张羡龄将自己穿越前看来的所有与生产有关的知识尽数讲了出来,什么侧切缝合,什么接生时要反复洗手,用蒸馏提纯的酒精消毒,不管有用没有,全用来启发林老娘。
林老娘听得很认真,甚至向她讨要了纸笔,将要点一一记下来。
她接生过那么多人,曾见过的产难也不少,中宫娘娘所说的这些,但凡有一点可取之处,都能挽救许多女人孩子的性命。况且林老娘分辨得出,中宫娘娘语气如此郑重,绝不是信口开河。方才中宫娘娘强调了几回接生时一定要洗净手,这让她想起曾经的经历,似乎爱干净的稳婆所接生的产妇,难产而亡的人数的确少一些。
将所有要点记完,林老娘那一张的脸上,显出一种格外肃穆的神情。
“娘娘放心,民妇知道轻重,今日所言,绝不会流露出去。”
张羡龄点点头:“我说的这些,也不是什么金科玉律,只要能给你些许启发,也就不错了。”
说着,她叹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