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雅间的门很不应景,被乐天推开之际,发出一道拉长的门轴声,倒给人有几分阴森森的感觉。
令人牙酸的门轴声响起,一众吏员有一种毛骨悚然的感觉,齐齐的将目光投了过来,神情立时如同一辙的一怔,立时纷纷手足无措的起身,特别是那年纪最老的齐老吏,向着乐天施礼一副唯唯喏喏的表情,不复方才那般高谈阔论的模样。
“你这老吏的论调果然精妙!”乐天望着齐老吏微微点头,又说道:“若乐某日后为官,你可愿为乐某做个幕僚?”
乐天是什么人,那是皇城使,蔡州叶老大人都要给几分面子的人,这齐老吏心中颤颤兢兢,原以为乐天要给自己扣个非议上官的罪名整治,没想到居然会说这么一句话。
齐老吏先是一怔,片刻后脸上又现出喜意,这代表乐皇城使没有责怪自己,忙躬身与乐天施礼道:“若日后乐大官人征招小吏,小吏自当鞍前马后的追随。”
乐天点头转身向外行去,又轻飘飘的落下句话:“皇城司的差事,乐某己经辞了,这乐皇城使便不用再称呼了。”
突然间一众吏员想了起来,不几日前,这位乐大官人突然不再着七品官袍,在衙中行走时又不着吏员服饰,改着一身士子长衫,众人当时还一阵好奇,没想到是将七品皇城使的官职辞掉了。
这乐大官人要做清流官了。
做不做这七品的皇城使,乐天在州衙内都是闲人一个,六房吏员连同六个末入流官身的押司官都是向着自己谄笑致敬,州衙内除了一个黄通着对自己冷眉相对外,新任的还是原本的官员,无不以礼相待,甚至衙中专门给乐天置办了一间官舍,留两个小吏在一边伺俸着。
进了十一月,天气气渐渐转冷。
这日,政和七年的第一场雪终于落了下来,乐天烤着火,伏在案上恶补那些经义典籍,那门子牛二一脸谄笑的跑了进来:“乐大官人,外面有两个州学的士子寻您。”
“州学士子?”乐天挑眉,自己自从入了州学,就没在州学里上过一天课,除了在酒楼里出了三道算题难为一众天中诗舍的州学学员外,根本与这些没有什么往来。
“昨日州海陆空放了入贡太学的榜文,今年州学除了乐大官人得了举贡太学的名额,这寻大官人的二人,也是得了入学名额的。”见乐天不大明白,门子牛二连忙解释,又说道:“这二人一人名唤程谨,另一人唤做于防,都是蔡州城里有名的才子。”
朝廷以三舍法取士后,便没了科举,州学有生员贡入太学,那等热闹与当年秀才中了进士一般的光彩,州衙肯定要通报,门子牛二自然是知晓的。乐天连州学都没去过几次,哪里知道放榜的事情,再者说乐天入贡太学还是暗箱操作的结果,心中早己不在乎了。
心中突然想起自己与天中诗舍结下的梁子,乐天又问道:“二人莫非都是天中诗舍中的人物?”
“这个,小的不知晓。”牛二摇头,但劝道:“大官人还是见见这二人罢,毕竟官场上同乡、同年至关重要。”
牛二只是个粗卑门子小人物,知道些官场上的事务,再不就听些街谈巷议,至于其它事情便不知晓了。
宋代为了禁止官员拉帮结派,朝廷下令是凡录取的士子只能自称天子门生,严禁学生认考官做老师,这同乡、同年的关系在官场上便变得重要起来。在理论上入了太学便有了做官的资格,蔡州这三位同窗自然要好好的聚聚了。
既然同为同窗(虽然是理论上的,毕竟某人一天州学都未上过),乐天自然要迎到衙外。出了门,乐天却是有些惊讶,外面候着自己的二人士子斕衫唐巾,却是面生的紧,显然不是自己曾见过的天中诗舍的那些人。
碍于身份,乐天不能将二人引入州衙中,只能在衙外相见。
三人互报了姓名,相互拱手祝贺,乐天道:“乐某做为后学末进,今日做东请二位学长一叙,也好恭贺二位学长进学之喜。”
三人立在一处,立时便有了差距,论起年纪,乐天连十八岁还没有,这于防与程谨二人都有三十多岁了,长期抱案苦读再加上蓄须,使得乐天与二人相比,晚了一辈一般。
于防摇了摇头,自嘲道:“我等进州学十余载,今日才获得贡入太学名额,说起来倒是惭愧了。”
乐天却是有些心虚,人家进入太学凭的是真才实学,自己贡入太学是靠得关系运做,只好厚着脸皮说道:“在下这次是运气好,入了太学之后还请两位前辈多加指教。”客气到这里,乐天问道:“在下不知二位前辈,是蔡州那里人氏,本家何处,还望告知,也好在下日后年节拜望。”
程谨轻笑了笑,摇头道:“人人都说我二人读书入了魔,今日才看来,果然是我二人不知人情事故。”
“不错,这倒是我二人的不是了,一直未及说过自家跟脚。”于防也是笑道:“我与程学兄俱是上蔡人氏。”
“上蔡果然是人杰地灵,古时出了秦相李斯、汉相翟方进的故里,今日更是出了前途不可限量的二位学兄。”乐天奉承道。毕竟二人都比自己年长,自己肚子里的那点经义与二人相比,与文盲没什么两样,乐天只能好言奉承。
只是乐天没提,上蔡县不止出了秦相李斯与汉相翟方进,更是出了五代后汉开国皇帝刘龑,只不过刘龑不好被提起。除此外上蔡更是蔡氏的祖地,其间又涉及本朝宰相蔡京,乐天也不便说出。
听乐天这般说话奉承自己原藉,于防与程谨二人心中也是欣喜非常,“你为学弟,我二人皆年长你几岁,又怎好让你相请。”
三人叙话间,有说有笑就离了州衙门口。
雪脚在脚下吱吱的做响,三人边聊边走,程谨、于防二人在一处楼前停下脚步,抬头向楼上张望,乐天也随之停了下脚步。
烟柳阁!
这个名字好像听说过,也有几分熟悉。
“我等去吃酒,在这里停下做甚?”乐天不解。
于防说道:“这里有酒有菜又有歌舞,比那酒楼不知好上多少。”
乐天叹口气,小心翼翼的说道:“这里毕竟是烟花之地,如今我等又入贡太学,若传扬到州学那里,定不会太平。”
“这是桃花郎君能说出口的话么?”程谨余睨了乐天一眼,神色间很是好奇了起来:“若没了烟花楚馆,哪里还有这桃花郎君的大名。”
于防望着乐天的目光中,变得极为艳羡起来,“我二人似你这般年纪时,每日被家中长辈逼着苦读钻研经义,稍不用心便会家法从事,哪似你又为官又为吏这般轻松。”
“我十五、六岁时,曾喜欢上家中一小婢,只是调笑几声,又写上两首词作,便被家人发现,随后将那小婢卖掉,想来那小婢若是嫁人嫁的早些,怕是己经能当祖母了。”程谨突然变的伤感起来,随即又将目光投向乐天,眼中的神色变的无比艳羡:“人与人比,就是没法比的。”
说到这里,程谨的眼神中突然闪烁出几分嫉妒来,“为何你如今年纪,家中便纳有两房小妾,在外面不知有多少名伎追捧,愿意扫榻以身相伺,为何我等偏偏便要这般郁闷。”
乐天明白过来,二这位长期被家中逼着伏案苦学,怕是心中受到了极为严重的摧残,比起自己上一世,在学校里迎接高考的那些高中生还要严酷,眼下借与自己相识为由,要自己带二人去烟花楚馆中看看风情。
想到这里,乐天也便心中允了,让二人发|泄发|泄一下心中的郁闷,免得精神上留下什么阴景。
说话间,三人进了这烟柳阁。
刚进得院子,只听那程谨对那迎来的婆子唤道:“桃花乐郎君来了,把你家上好的姑娘唤来招待我等。”
见三人进来,起初这烟柳阁的龟奴与伎姐儿们并不以为意,以为不过来的是几个穷酸书生,并不大想理会。
当听到桃花乐郎君的名字,立时便迎了上来。
乐天终于明白过来,这二人唤他来的目的,什么叙叙同窗之情都是假和,借着自己的名头,来僄这里最漂亮的姑娘才是真的。
天下名花又如何,眼下在乐天的眼中皆是差不多。只是乐天突然想起,似乎初来蔡州上任时,在杨颂的那艘花船遇到的师盼儿,便是这烟柳阁的当红红牌儿,开口向那老|鸨问道:“师盼儿可在?”
“真是不巧的很,盼姐儿今日有了客人!”那婆子赔着笑的回道,又说:“今日下了场雪,后面园子的风景煞是漂亮,天中诗舍的那些衙内公子聚在园子里吟弄诗集,请盼姐儿去凑个热闹。”
“天中诗舍?”于防突然笑了起来,将手一挥:“什么狗屁的天中诗舍,历年来写出来的诗词,不如我乐贤弟随便吟出一首的,还嫌脸丢的不够大。”
闻言,乐天心中立时明白过来,这二位与天中诗舍的人也是十分的不对付,若不然不说出这话。
“何人在背后诋毁我天中诗舍?”
就在于防的话音落下后,只听得有人怒道,随即几个斓衫唐巾的生员出现在院子里。
乐天闻言,将目光投了过去,看到此人时立时感到脸熟,思虑片刻后认了出来,正是那黄通判的侄子,天中诗舍的成员,也是州学生员的黄宾之。
这黄宾之将目光投向乐天三人,眼睛眯了眯,突然间露出一抹笑意,拱手道:“我当是何人,原来是于、程二位学长,还有乐大官人。”
于防与程谨二人只是回礼。忽的一笑:“难道我二人说错了不成?”
黄宾之脸上的笑意立时阴沉起来,不怀好意的扫视了乐天三人几眼,突然间说道:“三位俱都是我蔡州州学的佼佼者,今年被举贡入太学的生员,深受朝廷恩典,今日却厮混于烟花之所,岂不有辱斯文,更让人亵诟我朝举人失当?”
话音中的威胁之意明显非常。
于防与和程谨二人更是一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