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大臣都在望着史勾当官,这些时日围绕着一个小小的钱塘前任知县,在朝堂上耳朵就一直没怎么清静过,如今倒要看看杭州那块风水宝地又出了什么夭蛾子。
舟山平逆,皇城司做为朝廷驻扎在地方的代表力量,自然有权参与到其中的审问,而且皇城司传递消息的速度也比驿站快上许多,所以史勾当官能拿到杭州的奏报也在情理之中。
史勾当官拿出怀中的奏报双手呈上,同时口中说道:“近日两浙路提刑司清点从舟山逆匪巢穴中查抄出的账簿,发现曾横行于舟山海域的匪逆海大旺将劫掠过往商船货物低价售与两浙路商贾,涉案商贾名单己经写在奏疏上,还请陛下定夺!”
查出了涉案商贾,就意味着朝廷又有了进项,徽宗赵佶面上露出一抹笑意:“朕记得前次舟山外海剿匪时,也曾牵连出一批行销赃货的两浙路的商贾,此事交与两浙路置制司,让他陈建视情节定罪便是,还要劳烦朕么?”
史勾当官忙奏道:“陛下,这份涉案名单与近日朝堂上的纷争颇有些干系!”
“喁?”徽宗赵佶不由眯起了眼睛,命侍驾在一旁的小黄门将名单接了过来,同时示意道:“你与朕将此事说个清楚!”
口中应了一声,史勾当官正色说道:“陛下,这从杭州传来的名单上,有数名商贾曾参与弹劾过杭州府前任同知杭州府事、署理钱塘县事乐天,所以干系重大,两浙路置制使陈大人看过后不敢擅专,特将此事上奏与陛下决断!”
听到史勾当官的奏报,殿中不少大臣表情立时变的古怪起来,特别是那几个曾经朝乐天猛烈开火,一副势必将乐天参下马的御使言官们忍不住面面相觑。位列宰辅之位的白时中闻言,面皮也不由自主的抽搐起来。
就在殿中群臣各自惊诧之际,史勾当官又奏道:“陛下,臣这里还有一封前任杭州同知府事、署理钱塘县事乐天的一封陈情奏疏,特此奏上!”
事至此处,徽宗赵佶也觉的事情越发的复杂起来,吩咐道:“念!”
清了清嗓子,史勾当官念道:“臣乐天面北叩拜天颜,臣本布衣,陛下不以臣之卑鄙,以天眷之恩赐进士衔,臣此生唯有以身报谢陛下之恩。自臣受命赴任钱塘以来,夙夜忧叹,恐有负君恩,以伤陛下之明,故县中事无巨细均事必躬亲,文治县事、武平匪逆,所幸臣不负重托,数月之内,治下钱塘百姓安居乐业,钱塘外海波澜无惊。
臣自今岁六月赴任钱塘至十一月卸任,其任历五月,屡受歹人行刺,每次几死而侥幸生还,盖因陛下天恩之浩荡,福泽如雨露盖及臣也,臣谨此再拜。
臣近听闻杭州知府事王汉之、钱塘知县事白伦、余杭商贾胡惟之诸人,不知何所谓而上疏攻讦臣下,朝中更有人对臣下大肆参骇,臣心甚是惶恐,忧郁几至夜不能寐,以至身病而愈重。
臣近来更听闻,余杭商贾胡惟之等与舟山匪逆素有往来,更与之有交易买卖之赃物而获利;更听闻此奸商素与杭州知府事王汉之往来密切,近又结交钱塘新任知县事白伦,臣以为王、白二人之上疏攻讦臣下,必与此人有关矣。
蜀汉丞相诸葛孔明曾言:亲贤臣,远小人,此先汉所以兴隆也;亲小人,远贤臣,此后汉所以倾颓也。臣以为亲贤臣,远小人,此为历代诸朝之所兴隆也;亲小人,远贤臣,此为历朝之所倾颓也。故不可不觉也!
今臣远离在外,临表涕零,不知所言。”
史勾当官念完乐天的陈情表,朝堂之上久久无人能语。所有人都知道乐天这封陈情表的份量,摆明了就是说与匪逆有勾连的奸商胡惟之等人和纵连横,拉拢联络杭州地方官员,欲置乐天于死地,这比当面刺杀乐天的罪名还要重。
御使干什么?御使就整天浇别人凉水,扯别人后腿,捣别人乱的。之前,这些御使官们无论怎样攻讦乐天都没有事,因为朝中有制,言官不以言获罪,哪怕是弹劾错了,朝廷也不会追责。但眼下却不同,因为此事己经沾上了匪逆二字,王汉之、白伦都己经沾染上了,谁敢再弹劾乐天,就等于与匪逆同流合污。
临到最后,乐天也将那些参劾自己的御使们,借用着出师表上的一段文字,也连带着骂了一通,间接的拍了徽宗赵佶一个马屁,这么长时间徽宗皇帝都没有因为弹劾治自己的罪,说明官家是个好官家,臣子却不是个好臣子。
妙啊!好一式釜底抽薪,不仅化解了自身的危机,还顺带将弹劾自己之人坑的不能翻身,陷入万劫不复。
立于御使班中的陈凌元在心中暗道,面容上露出一抹笑意。以陈御使对乐天的了解,这手笔才是乐天一贯的行事风格。
想到乐天屡立大功,颇有名臣之像,如今却屡遭匪类攻讦,令自己险些中了奸计,得了一个昏聩之名。徽宗赵佶面容肃穆,目光带着怒意扫过群臣,半响后才冷冷道:“查!着两浙路置制司、提刑司、皇城司三司联审,务必将此事彻查到底!”
这个时候还有人敢跳出来攻讦乐天,引火烧身么?
当然没有,所有人都恨不得与王汉之、白伦二人划清界线。但也没有人跳出来弹劾王汉之与白伦,因为二人一个是蔡京党羽,一个是尚书右丞的衙内,没有人想引火烧身。
就在这时,尚书右丞白时中扑通一声硊倒在地,口中唤道:“陛下,臣教子无方,请陛下责罚!”
徽宗赵佶口中只是一声轻叹,并未言语。
百官之首的蔡京也是面色难看无比,王汉之是自己举荐的,如今出了事,自己显然脱不了干系,年迈的身体颤颤巍巍,张了张嘴正欲开口说话,却听到身旁脚步声响起,曾经一个战壕的战友,如今却反目成仇的郑居中出列。
素与蔡京有隙的郑居中又岂能放过这个整治政敌的机会,出班奏道:“陛下,臣记得那王汉之曾于建中靖国年间,由蔡相公引为讲议司参详官,擢礼部侍郎,直到如今迁为杭州知府,如今却误交匪类,蔡相公岂不有识人不明之嫌?”
“你……”听到老对手郑居中攻讦自己,蔡京身形一颤,想要说些什么却闭住了嘴。
所有人都知道郑居中说的没有错。
“臣附郑大人议!”一旁与蔡京有隙的王黼也来补刀,又说道:“今岁王寀、刘昺谋逆一案,蔡相公方得陛下宽恕,如今蔡相所荐的王汉之又涉嫌与逆反牵连……”
“臣自知难咎其责,乞骸骨……”
到了这个时候,被人揪住小辫子的蔡京也别无他法,只得屈身硊地,双手托起头上官帽拜道。
“唉……”龙椅之上的徽宗赵佶口中只是一声长叹,道:“蔡卿起来罢,此案尚未查明,待查明清楚再说罢!”
闻言,做为同党的郑居中与王黼二人对视了一眼,面容上俱是失望之色,二人原以为借此可以扳倒蔡京,却没想到官家却是轻飘飘的一句待议便给搪塞过去了。
不止是郑居中、王黼二人,朝中百官皆在想蔡京圣眷之重,满朝无人可比。
散朝后,李纲与陈凌元居于班尾,自然走在最后。
待见与周围的朝臣拉开不小的距离之后,李纲才有些失望的开口低声道:“没想到蔡京圣眷如此之重,似这般荐人失当之罪,陛下也不追究!”
陈凌元闻言却是一笑,低声道:“伯纪兄,莫要忘了再过几日便是十一月十八,蔡相公府上五衙内蔡鞗与茂德帝姬的大婚之日,这个空当儿陛下又怎会追究蔡相公荐人失当的过错?若是追究了,将置茂德帝姬于蔡家何地?陛下当然要给蔡京几分面子了。”
李纲字伯纪,年纪又长于陈凌元,所以这一声兄长,李纲是当的起的。随即李纲一声轻叹:“时机不对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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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在汴梁千里之外的钱塘,此刻的乐天正用手指毫无节奏的敲击着桌案,唇角间流露出淡淡的笑意。
那些被称为卑鄙无耻的小人,大抵都是为了达到一己私欲的目的,使用种种不为人耻的恶劣卑鄙手段,譬如说杭州府衙的王汉之,钱塘县衙的白伦。
小人之道为君子所不耻,这类人常为众人所唾弃,但不得不承认这也是达到目的最为有效的手段。历史上不乏有正人君子为了达到澄清寰宇福泽世人的目的,而不惜自辱其身而使用小人之道,譬如后世明朝正德年间,张永,杨一清,杨廷和,李东阳四人扳倒刘谨;嘉靖年间徐阶扳倒严嵩等等便属其例。
乐天从不认为自己是什么君子,所以使用小人之道不需要拷问自己的良心,更不需要眨眼,也没有什么愧疚与心理负担,因为这本身就是一场你死我活的博弈。
胡惟之胡员外有没有行销舟山海匪的赃货,乐天不知道,但乐天说他胡惟之有,他胡员外就一定有。
齐鸣,也就是被海匪头领海大旺封为“丞相”的齐先生,后来自杀在乐天面前的齐先生,做为匪窝里学问最高的读书人,素来是被海大旺委以掌管的海匪库房的重任,每笔钱财货物的进出都在其手中记的一清二楚。
舟山匪窝被乐天一窝端了之后,这账簿自然落在了乐天的手里,在上边模仿齐鸣的笔迹多添上几笔账,对于乐天来说不过是手到擒来。
欲扬先抑,做为当事人的乐天如同一个旁观者一般,静静的看着王汉之、白伦、胡惟之等人搅弄风云,甚至那些御使在得了蔡京的默许后,在朝堂之上煽风点火的上演着一幕又一幕攻讦自己的闹剧,直到临近最后对决的时刻,才不慌不忙的祭出这一张绝杀的王牌。
祭出这张王牌之后,乐天总感觉杭州这块地面上有些太过平静了,把手一招,将尺七、屠四唤了过来,在二人耳边低声吩咐了一阵。
得了乐天的吩咐,尺七、屠四二人露出一脸的笑意,出门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