瑞和推开门的时候,田招娣勉强收拾好心情,正端坐在室内唯一一把齐整的椅子上。她的头发乱了,头上的珠翠钗环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掉了,她便将头发扎成少时两股辫子的模样。徐徐转身望向门口的时候,那股神韵跟少时差不多。
“大牛哥。”
听见田招娣这么喊自己,瑞和神色不动,将门关上。他站在田招娣面前,淡淡地看着她:“听说你想见我,何事?”
“大牛哥。”田招娣哀哀地看着他,“这几年你与我疏远,难道在今日你还不肯与我和解么?”她站起来,微微抬头露出脆弱的脖颈,“今日、今日也许就是我的死期了。”
“我没有与你有矛盾,何来和解之说呢?”
“你这样说,分明是还不原谅我。”田招娣落下泪来,“我、我当时是真的不知道你会进宫来,还是后来收到家书,说你进宫了我才知道,若是我能提前知道,一定拦着你。我一个人在这深宫里沉浮就算了,如何忍心再填上一个你?我、我父兄也是为了我,我在宫中日子难过,他们也是想让我有人帮衬。我也没脸替他们求情,只愿你能在我生命的最后一段路上,能够原谅我,让我走得安心一些。”
第598章 权宦
瑞和摇头:“我没有怨恨你,我进宫来也有自己的目标。”
宋大牛没有怨恨田招娣引他进宫,毕竟他自己也有所求。他恨的是田招娣违背承诺,在锦绣荣华中忘记了他被活活打死的痛苦。
明明你的儿子已经是皇帝了,明明你已经是圣母皇太后了,明明了养父母家还有亲生父母家都因为你一人得道而鸡犬升天了,为何你就没再想起那个为你赴汤蹈火、付出所有乃至生命的宋大牛?
瑞和说得真心实意,田招娣却不敢相信。
若是不恨,为何这几年不跟自己联络,自己的求助消息全都石沉大海?就连自己今天身陷险境,也没见宋大牛为自己求情,说上一句半句话。天知道在凤鸾宫时,她差一点就要不管不顾地喊出大牛的名字,让他帮忙救她一命。好在她最后一丝理智尚存,知道当场喊出声对自己无益,倒不如在离开皇上的视线之后再向大牛求助。她也不奢望再做皇帝的女人了,只要能活着,她做宫女也行,做村姑也好,只要活着!
果然,自己发了疯地喊宋大牛的名字,太青宫里看守她的太监里就有一个面露异色,然后匆匆离去。
看着那人的背影,田招娣松了一口气。她是真的害怕大牛不来,好在这一次他真的来了,她一定要抓住这次机会,为自己赚取来活命的生机。
“既然这样,我就放心了。”田招娣含泪微笑,一脸释然,然后开始追忆起她与宋大牛幼时与少年时的时光。
她的声音有一种故作的娇柔与天真,瑞和听得出,她在学少女时期的自己说话。但她说官话多年,老家的口音早就消失不见,此时勉强用老家的方言说话,非常别扭奇怪。田招娣大概也察觉到,眼珠子转了转,露出落寞的表情:“唉,多年未曾回乡,竟连家乡的话都不会说了,我真想村子啊,想村子的大树,想村子的篱笆与后山上的牵牛花……”
忽然,一声冷笑响起,田招娣追忆往昔的话停住,看过去,对上瑞和冷淡无波的脸。
这一刻,她的心像浸了冰块。
田招娣说不下去,面前之人的脸色太冷淡了,冷淡得像在听一个毫无紧要毫无关联的故事。还有那一声冷笑,充满了无限嘲讽。
怎么会?
难道深宫真的如此磋磨人,竟将良善憨厚的大牛变成现在这幅冷冰冰的可怕模样?可想起自己的变化,田招娣的心沉入海底。怎么不可能呢?深宫就是吃人的地方,她是皇帝的女人,勉强算是小主也受尽苦楚。大牛进宫做太监,处境一定比自己更艰难。
她深吸一口气,结束了回忆往昔。西斜的太阳从窗外露出痕迹,她的心忍不住一下又一下地狂跳。
死亡在逼近,她已经没有多少时间了。
“大牛哥,你、你就没有别的话想跟我说吗?”她还是怀着期盼的。
“没有。”瑞和再次摇头,“你想我过来,我就过来了,既然你已经说完,那我这就走了,皇上那里还需要我去伺候呢。”
“大牛哥!”田招娣冲过来拉住他的袖子,阻止他离去。她已经明白了,想要用旧情打动大牛已经不可能,自己只有主动出击提出请求,“你能不能救救我?”她的眼泪这下子掉得真心实意,为自己接下来的可怕命运,“你救救我,我不想死啊,我还年轻还没有生儿育女,我不想死啊,你是陛下信任的大太监,你的能力比我强,你一定能救我,救我!救我!”
“庶人路氏。”瑞和用力拨开她的手,后退两步弹弹衣袖,皱着眉头看着她,“你的惩罚是陛下亲自下的旨意,我如何能救你?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你做了此等伤天害理的恶事,陛下留你全尸已经极为宽宏,追责你的养父母家而没有牵扯到你的亲生父母,已经是格外开恩,你让我救你?这是异想天开。”
田招娣扑倒在地,闻言急急抬头:“可以的!这宫中的宫女何止三五万,总有体型年纪与我相似之人,只要你将我替换出来,谁知道死的是我还是别人?大牛哥,我没有别的奢求,只求能活着回家给父母尽孝,你便是将我放进运恭桶的车我也不敢有半句抱怨,只求能活着出宫,大牛哥,招娣求你了,求你了啊!”说着又要来扒瑞和的衣摆。
又退后两步后,瑞和退拒绝了:“我能有今日,全靠自己,其中付出的多少苦楚与辛劳,不可能为了你全部断送。招娣,你既犯了错,那就老实接受惩罚吧,来日若是有机会,我会替你问候你的父母兄弟的。”
事已至此,田招娣怒极恨极反而冷静下来,阴狠地看着瑞和:“你若是不救我,在我死后会有我的心腹将一封信送到陛下面前,将你进宫的实情尽数告知陛下。我死了,已经无所谓了!陛下却会知道你入宫目的不纯,以后别说再重用你,你的小命也难保!”
她以为说出这番话,面前这人会大惊失色,这幅惹人厌烦的沉静面孔会彻底崩碎,没想到瑞和浅浅地看她一眼,然后从袖子里拿出一封信,捏在指尖晃了晃:“你说的可是这封信?”
信封上的字迹刺痛田招娣的眼睛,那是她的笔迹!
“你是什么样的人,我早就有心理准备。”瑞和将信往油灯上一放,火舌舔舐上来,几息之间就将信点着,瑞和轻轻摆了摆让火苗窜得更快,最后手指松开,信掉在地上,烧得只剩下一点边角。
田招娣扑过去灭火,只能看见最后几个字,主要的内容都被烧完了。
“你!”田招娣大怒大惊,指着瑞和说不出话来。
在这一刻,她的心被恐惧填满。最坏的情况发生了,果然这几年大牛不回应自己的联系,也不主动联系自己,真的是另有心思了!他背叛了自己,他时刻都在监控着自己!这封信她藏得很深,除了她没有人知道,刚才说的威胁的话其实半真半假,信是真实存在的,可她根本不放心将信交给别人,而是使了计谋放进了贵妃娘娘的宫中。贵妃娘娘想要做皇后都要想疯了,如果能够拿捏住陛下身边大太监的把柄,她一定会抓住的。而皇后位置稳固,到时候在两位大佛的夹攻之下,宋大牛必定没有好下场。
可是、可是这封信怎么会在这里?宋大牛的手竟伸得那样长,能伸进贵妃娘娘宫中不成?
田招娣觉得自己要喘不过气来了。
“我如何?”瑞和讥讽一笑,“你要害我,还不准我事先做防备?你的死是咎由自取,我不救你又如何?你要反过来害我,真是好没有道理。既然如此,叙旧也就罢了,日头已偏西,田氏招娣,你就去死吧。”
最后一个死字,他说得很轻,田招娣却不由得打了个寒颤。
门被敲动,瑞和打开门,两个太监走进来,一个空着手一个拿着托盘,上面是一条叠得整齐的白绫。
“庶人路氏怕是没力气了,你们两个,伺候她上路吧。”
“不要!”
红彤彤的夕阳挂在西边,将沉未沉。
屋里的动静停下来,一个太监出来禀告:“福能公公,路庶人去了。”
“好。”瑞和回头看了一眼,一双脚在空中晃荡。他呼出一口气:“按规矩葬了吧。”
“是。”
太青宫里埋葬过太多人了,今日多了田招娣一个,也掀不起丝毫波澜。瑞和确定田招娣已死之后没有回建章宫,而是去了问仙楼。果然,永旭帝在半刻钟后结束冥想,跟往常的时辰一模一样。
见到瑞和,他脸上没什么表情,但是瑞和看得出来,他应当是比较满意的。瑞和虽然为朱笔太监,却一直不曾逾越,时刻谨守本分,即便折子多得批不过来,也从不怠慢永旭帝这一边,务必让永旭帝得到与以往一样无微不至的服侍。
这样做很累,瑞和却认为此举是必须的。永旭帝再向仙道,他的心还留着一半挂在世俗的权柄之中,若是他敢得意忘形,哪天睡着了就见不到隔天的太阳。
“庶人路氏那里如何了?”永旭帝品着香茗,问。
“已经妥当了,陛下放心。”
永旭帝没什么不放心的,不过多问一句。他眼睛往左边转动了一下,瑞和立刻说:“内阁送上来的折子已经在御书房,奴才在陛下您问仙的时候去看了一下来的有涵江军报……”瑞和将送来的折子的主要内容与内阁的批示都说了一遍。
他的记忆力很好,毫无遗漏、永旭帝听完,点了点头,沉吟片刻后让瑞和将某几份折子拿过来,他要重点看一看。“其他的都还处理得可以,你看着圈吧。”又对瑞和鼓励道,“你也圈朱笔两个月了,可长进了?今日的折子可有自己的见解?”见瑞和面露不安,他宽慰得笑,“也无需紧张,朕对你寄有厚望,希望你早日能独当一面。”
帝王屈尊安慰,瑞和心中警惕,半个字都不信。
第599章 权宦
龙涎香的烟从香炉里袅袅升起,室内都是这种华贵沉郁的味道。
荣华富贵,绝高权柄似乎也在暖郁的香气里近在眼前,唾手可得。
瑞和的脑子一如既往的清醒,有些尴尬与失落地说:“奴才谢陛下垂青,可惜奴才至今未开窍,先生们教导的是书中的道理,治国之术太过精深,奴才已经很努力地钻研,却总是没有进益。想来这治国一道,只有陛下您这位真龙天子才能游刃有余,奴才这样的人物,如何能沾染呢?现在能为陛下朱笔圈红,为陛下排忧解难,奴才已经觉得如坠云中,此生无憾了。”
说着跪下来,“就是辜负了陛下的期望,奴才实在羞愧。陛下,问仙之路艰辛,奴才知道您已经十分辛苦,但朝政之事,还是得依靠陛下您御笔直断。”
“唉,这俗世的事务当真扰人,朕身在局中,也不得不屈从。”永旭帝感慨一句,摆驾回建章宫。
今天这一番问答,永旭帝并没有对瑞和起芥蒂,反而更放心更信任两分。
瑞和是第一个朱笔太监,陆续衔芳斋又提了两个上来,都在瑞和的带领下批折子画红圈。裴方再不情愿也得承认,现在瑞和才是衔芳斋的第一太监。
某一天,其中一个突然就消失了,当时瑞和未当值不知道原因,不过他自有消息来源,打探后才知道,原来是那个太监自作主张,在折子上批驳了内阁的意见,写下了自己的见解。
据说永旭帝看完之后笑了一下,开口就让杖毙,一点余地都没有留。至于那个太监在折子上写了什么,是写得太差还是写得太好,就没有知道了。没有人再看见那张折子。
衔芳斋一度气氛紧张,读书间隙,太监们窃窃私语,心中惶恐。
“肯定是写得不好,陛下看了生气才打杀了他。”
“我也是这般觉得,那些折子里写的可是军国大事,如何是他可以随便点评的?内阁的大人们比咱们强多了,他们的意见自然是最好的,他啊是关公面前耍大刀,丢人现眼不止,还丢了命呢!”
瑞和静静听着,没有说话。其实他觉得,可能是那个太监写得太好了,好得让永旭帝容不下他,也或许是那个太监落笔批折子的行为,本身就引了帝王的杀意。
帝王心术,本就深不可测。
妄图沾染权柄的人,永旭帝不会容对方活着。
那个太监他很有印象,本就是建章宫御书房里伺候笔墨的太监,本身很有几分机灵,还是太监总管裴方的徒弟,很得器重。有衔芳斋这么一个好去处,裴方肯定将他塞进来。
现在建章宫里,瑞和也有了自己的人脉,包括徒弟和干儿子,但与裴方相比还是差不少,毕竟裴方是前任太监总管裴书的弟子,可以说是永旭帝身边太监团体忠嫡系的嫡系,势力枝繁叶茂,笼罩整个建章宫。
想要在裴方手底下咬下一块肉来,真的不是一件容易的差事。若不是生辰八字顶着,裴方恨不得将他们这十几个仗着生辰八字进来抢位置的人丢出去。但没办法,只要一日永旭帝记着裴书的话,就一日不会忘记他们这些人。
初初进来的十八个人,到今天除了瑞和自己只剩下七个人还比较活跃了。其他人不是“病死”了,就是资质太差到不了御前,日子一长就被打发到建章宫内其他地方做事了。
太监之间的争斗,从来都不会停止。宫女还有出宫的盼头,太监都得老死宫中!为了过得好一点,太监自来是比宫女们斗得还更凶的。
瑞和与这七人抱团在一起,他因为最先在永旭帝面前出头,所以他是老大。后来又陆续收了小弟子和干儿子,手下的人才慢慢多起来。
衔芳斋设立起来之后,名单都是裴方定的,瑞和与派系中的一个太监入选,其他人都被裴方打压着。现在做朱笔太监的只有三人,第一个便是瑞和,剩下两个都是裴方的人,折了一个,裴方非常心痛,且有一些惊怕。陛下到底是因为什么而打杀了小喜子?
听着衔芳斋李其他人的谈论,裴方脸色沉沉。
他看向旁边不为所动,正在看书的瑞和,嘴角微不可查得抿起,十分忌惮。
瑞和知道裴方的心思,可他不打算说出自己的看法。没有别人的莽撞、急功近利与表现欲,如果突出自己的不慕权柄,忠心不二?
这么说很残酷,但这就是大辰皇宫里太监团体激烈的竞争现状。你不死,我就不能出头。什么手牵手一起奔赴美好的未来,那都是做梦!你敢信,别人也不敢信。皇帝是天上人,太监就是地里的泥巴,皇帝眼里留给心腹太监的位置,那是极少的。现在裴方托干爹裴书的光算一个,瑞和托生辰八字的关系勉强沾边,但他到底不是从小跟着永旭帝的,知根知底,想要成为永旭帝的心腹,就需要付出更多的耐心。
“福能哥,你怕不怕?”同伴的一个太监小声问瑞和,他面带纠结,“原以为做朱笔太监是极好极荣耀体面的差事,没曾想还有这种危机,我有一些害怕。”
永旭帝的脾气其实很不错,有帝王的尊贵傲慢,但从来不屑于为难底下人,要是伺候的人犯错,那就罚,他登基十来年了,亲自开口说要打杀建章宫内的太监或者宫人的次数两只手都能数清。冷不丁打死一个朱笔太监,又没有确切缘由,自然让人揣测惊慌。
“只要我们按规矩行事,就不会出事。”
这是一句提点,同伴太监的呼吸更轻了,在心里反复思考瑞和的话。他心里也有野心的,同时他也想活着去实现野心。规矩?朱笔太监的规矩是什么?
“我们是陛下的奴才,陛下的心意就是规矩。”瑞和拍拍他的背,“回去座位,先生要进来了。”
帝王的心思如此矛盾,既想要朱笔太监帮忙处理事务,又戒备着太监太厉害。瑞和想要更进一步,只能小心再小心,先展现自己在政事上的愚钝以及对皇帝不变的衷心,等到永旭帝完全信任他之后,才是自己发挥的舞台。如若不然,他一个读书过目不忘的绝佳天才,在政事上竟然还能自学成才,一点就通,那不是想出头,那是想送命。
又过了一个多月,因为折子经过内阁处理后还是太多了,永旭帝觉得耗费自己太多的时间。冷眼考量了几个月,觉得仅剩两个朱笔太监人数太少,命衔芳斋再选进五个人进来。衔芳斋是裴方负责管理的,选人这事他驾轻就熟,一下子就往里挑了五个自己派系的太监,见瑞和没有多话,心中暂安。
不过很快,裴方就笑不出来了。
这一天,永旭帝在看折子的时候,竟然喊了瑞和进去,亲自教导。瑞和受宠若惊,也极为忐忑,永旭帝说:“你好生学,不要让朕失望。”
于是瑞和诚惶诚恐地领命,拿出万分的专注地学习如何处理朝政。
朱笔太监里,唯他一人有此殊荣。
得到消息的的裴方眼睛都红了。他是太监总管,总领建章宫所有事务,本身就分身乏术,因而皇帝早就说过,衔芳斋让他做掌事的,负责管束衔芳斋的太监,却不让他过多参与。这是陛下的信任,裴方觉得荣幸,又觉得失落。掌一宫的事情看似光鲜,但怎能与朝政事务相比?
想想看,他们这些阉人能够帮着陛下批复内阁的折子,那是何等的荣耀!能让人的血液重新沸腾,身体的残缺也在这种力量的激发下变得完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