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丰盛折戟而归,王丰收一看他的表情就知道了,刚想说什么就痛得嘶了一声。妻子正在给他按摩小腿,他的左边小腿昨晚被不知道什么东西敲到,现在肿出一个大包,一按就痛得人龇牙咧嘴。现在没有热水没有药酒,什么都没有,只能简单地按一按,十分痛苦。
“爹,不肯回来吗?”王丰收好不容易缓过来,开口问。
“嗯。”王丰盛也很失落。
“你没有再劝一劝吗?”王丰收昨晚在混乱中也看到几眼爹是怎么对付抢东西的流民的,看起来厉害极了。明明之前爹还没有这么厉害,离开他们后怎么变了这么多?王丰收想不出原因,只知道如果爹能够回来的话,他们就能轻松很多。昨晚他的小儿子在媳妇怀里还差点被抢走,手臂都被拽断了,想想就觉得后怕。
“他连孙子都不要了,看来是真的不要我们了。”王丰盛也觉得伤心,带出了些哭腔,“爹不原谅我们,他不要我们了。”
“哭什么!”王丰收忍着脚上的痛楚,“哭没有用!”他对妻子说,“把山子抱来,孩子们都带上,我们去跪爹,去求他。”
妻子红了眼:“你的脚不能动,都肿得不成样子了。”
“没事,让爹看看,如果他真的这么狠心——”王丰收眼中的厉色让人害怕,妻子不敢再说,擦着泪去抱小儿子。
小儿子已经陷入昏迷了,被拽断的手无力地垂着,一被抱起来就虚弱地哭,喊着痛。
见到山子,瑞和也心疼孩子,孩子是无辜的。他轻轻地将孩子的手臂接好,又撕下布条,找了根枯枝给孩子的手臂绑上。
“绑个十天半个月再拆,不然手可能会长歪。”孩子痛得晕了过去,眼睫毛都是湿的。瑞和摸摸他的脸,感觉到身体内残余的的温情。
王丰收再次提起让他回来的话,瑞和还是拒绝了。王丰收伤心的说:“爹,戏里都唱知错就改善莫大焉,你为什么就是不肯原谅我们?我、我们也是无可奈何啊!只错了那么一次,您就要如此狠绝吗?儿孙都不要了?”
瑞和静静地看着他,不停地刷新着原身记忆里对长子的认知。
“不是。”
王丰收露出困惑的样子。
“我只是害怕。”
不止王丰收听不懂,王丰年王丰盛也一头雾水。王丰盛疑惑地问:“爹,你在害怕什么?”
“害怕有一天你们也会这么对我。”
王丰收脸色一变:“爹!您要是不想回就算了,何必这样羞辱我们!”
“这是羞辱吗?”瑞和看着他,“你敢说我这种担忧毫无道理吗?你们,你们,还有你们——”他的手指一一指过去,“你们是一家,你们是一家,你们也是一家,就剩下我只有自己一个人,如果最后实在没办法了,被放弃的人只会是我。我分家出来,也是为了保全我自己,你们那样对待你们娘,我对你们已全然没有了信任。”
这番话可谓是十足的诛心,王丰收后退两步,不可置信:“爹,你竟然把我们想成了这般恶毒狠辣毫无良心的人!”
瑞和木着脸没有说话,其实就是默认。
说句良心话,单凭王丰收兄弟对周氏尸体做的那件事,其实不足够把他们的人品判死刑,他身为父亲,反应也太过激太决绝了。
只看周氏用血给妞妞喝,陈寡妇也放血给女儿润喉,就知道母爱无疆。活人总比死人重要,周氏对孩子那么疼爱,如果能够以自己的血液救儿孙们的命,想来她也不会反对。什么孝不孝的,在生死面前也就不那么重要了。
王丰收当时就是这么劝说王丰年的,也用这个说法对付王丰盛。是啊,娘疼他们,必定会原谅他们的。他们能活着,不就是最大的孝顺了吗?
所以他们对瑞和的行为很是不解,爹是该生气愤怒,可生气成这样,儿子孙子全都不要了,那就太过了。
可是没有人知道,上辈子原身真的被舍弃了,被儿子们一个按手,一个拿着破衣服捂住他的口鼻,活活捂死。
委托者没有说要报仇,只说要尽全力活下去,瑞和也就没有杀了王丰收他们。但分道扬镳是必然的,他不会再回去。
被他这么说,王丰收他们也觉得受不了,不再劝离开了。
等王丰收他们出去,一直假装睡觉的老村长等人也醒了。老村长年纪大,仗着岁数提点瑞和:“今天你这样算是把儿子都给得罪了,你啊,也要为自己留一条后路。”一辈子就生养了这么几个孩子,现在都不要了,等以后谁给他养老呢?
“等到镇南府后,我自己能养活我自己,要是哪天我动不了,那就自行了断,也不必给其他人添麻烦。”
“你、你——唉!以前没见你这么倔!”
陈寡妇忽然开口:“若是老四叔不嫌弃,可认我的女儿为孙女,以后让她们给您养老送终。”拉着女儿又跪下了。
瑞和让她起来:“不要总是跪来跪去,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说,当前的困境还未过去呢。”
说到这个,众人就是叹气。
“要是能下一场雨就好了。”
“是啊。”
又艰难危险地过了五天,这一天晚上过后,瑞和他们被一帮流寇冲散,与其他王家村人一起走另一条路逃亡,比上辈子更早遇上了成王军。
“我、我们有救了!有救了!”
成王军收留了他们,跟上辈子一样给他们煮粥喝。
瑞和喝上了来到这个世界后的第一碗热粥,他慢慢喝着,感受着热粥通过食管流进胃部,这是一种与服用辟谷丹截然不同的饱腹感,能让人喟叹着舒展四肢,觉得自己终于活了过来。
“还有灾民吗?在哪个方向?”
老村长摇摇晃晃地指着:“那边、我们昨晚就在那边,有好多贼人,他们有的还骑马,许多都带着刀……”
问询结束后,老村长被孙子扶着到瑞和身边坐下。
“好啊,好啊,苦日子终于到头了啊。”老村长不停念叨着,眼角流下浑浊的眼泪。
瑞和听着他不停感慨,吹凉粥水给妞妞喂,妞妞砸吧嘴冲瑞和笑,喊他“爷!”
“哎。”瑞和摸摸她的脸,抬头看向前方。
成王军就地扎营,到处都是灰扑扑的帐篷,绣着“成”字的旗帜迎风飘扬,在阳光下绣字的金线银丝闪着光。
之后两天,成王军不停带回来难民,其中就有王家村的人,王丰收他们兄弟也在其中,三兄弟特别是王丰收的气质发生了很大的变化,那种之前只在眼底深处浮动的狠意这一次彻底浮于表面,让他整个人像沾血的柴刀,有一种外露的锋利。
他挑挑眉,又往后看,先数原身的孙子。王丰收的两个儿子都在,女儿不见了。王丰年的一儿一女也在,王丰盛刚结婚一年,妻子钱氏还未生育——
钱氏不在与豆花匠父女俩不在。
正想着钱氏是不是像上辈子一样遭受了不测,豆花匠从人群里冲出去,跪在地上大喊:“我可怜的女儿啊!我可怜的晚娘啊!你就不能再多活一天,只要多活一天你就有救了啊!成王来救我们了啊!”他指着王家兄弟们,“你们都是凶手!你们杀了我女儿,喝她的血吃她的肉,你们丧尽天良你们不得好死啊!我可怜的女儿!”
捧着碗的王丰盛愣愣地松手,滚烫的粥水洒了他一身他也不知道痛,眼眶慢慢红了,双手抱着头蹲着,也哭了起来。
旁观的众人都一脸木然,实在是这些日子他们见惯了生离死别,就连吃人也算不得什么新鲜事了。
听见这边的吵闹,成王军士兵高声喝:“不要喧哗吵闹,不然一律赶出去!”
豆花匠站起来喊冤,让成王千岁帮他主持公道:“他们都是杀人犯啊!”
一个千夫长皱眉,快步走过来询问详情,最后点了点王丰收他们:“跟我过来一下。”
看着这一幕,瑞和心中没什么波动,如果没有意外的话,王丰收他们会被罚入军中,成为新兵。
进了帐篷里,王丰收王丰年并没有承认他们的行为,只有王丰盛心理崩溃承认了。成王军收留了这么多难民,处理相关事情早就有经验。上头也说了,特殊时期特殊应对,不然的话也不用赈灾征兵了,直接都拉去坐牢砍头算了。他们正好需要征兵,不管到底杀没杀人,都要参军。如果不肯应征,那就定罪斩首。
果然,不久之后王丰收兄弟仨都出来了,千夫长高声宣布他们三人主动投军,希望在战场上奋勇杀敌,报恩成王。
跟上辈子一样,说辞极为漂亮。
“应征的人都能分得一袋米和二两银子!”将士又低声喊,“军中供应三餐,保管吃饱!三天还能有一餐肉!”简单说了一下军中的福利。
瑞和静静听着,虽然没有见过成王,但对这种行事风格实在不敢苟同。同意应征,那就是主动投军的“英雄”,不同意,那就立地被斩首,谁都知道该怎么选。对违法乱纪的人来说的确是一条出路,可受害者就活该死去,得不到一点公道吗?
豆花匠还要再闹,却被两个士兵捂住嘴拖了出去,瑞和看过去,只能看见他满脸泪水。
第744章 逃荒路上的父亲
王家大儿媳妇怎么也想不到,一眨眼丈夫就要从军去了,眼泪汪汪地看着丈夫:“丰收哥,孩子他爹!”
“别说。”王丰收沉着脸止住她,“事情已经成定局,不要多话,我交代你几句,你仔细听好。成王军会将你们送到镇南府,那边有救济,你好好养着孩子们,我一定会活着回来找你们的。”
王丰收妻子哭得泪眼朦胧,哽咽着点头。
王丰年也与妻子抱成一团哭泣离别,只有王丰盛形单影只,左右看着,竟一个能与他拥抱告别的人都没有。不知道怎么的,他忽然看见了瑞和,那一声“爹”无声喊出来,说不尽的可怜相。
他的确可怜,这辈子是,上辈子也是。他哭着看着哥哥们杀害父亲,哭着吃下原身的肉,可是饥荒没有终点,兄长们决定再杀一人,开始挑中的是外人豆花匠,可钱氏如何能答应?提前报信,豆花匠跑了,于是被选中的人变成了钱氏。妥协了第一回第二回,这第三回,王丰盛自然也无法阻拦。
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瑞和移开了视线,王丰盛霎时脸上一片死灰。
顺着弟弟的视线,王丰收也看到了瑞和。他抿了抿唇,最后还是站起来走到瑞和面前,噗通跪下。
“爹,我跟丰年丰盛就要去参军了,我们有罪,这就去赎罪了,可孩子是无辜的,宋氏赵氏都是女子,我怕她们护不住孩子,家中还是需要一个男人做顶梁柱,父亲,您就回来吧。”
说着砰砰砰叩了三个响头。
“爹!我求您了!”
王丰收妻子宋氏见状,也带着孩子过来跪着:“求爹庇护我们!”孩子并不懂参军的意思,只知道爹要走了,伤心得哇哇哭。爹虽然很吓人,但那是爹啊!没了爹,他们都觉得害怕。
周围的人面露动容,小声议论。老村长也皱着眉头看着,面有忧色。
瑞和摇头:“我们已经分家了。”只有这句话。
“爹!”
不管他们怎么求,瑞和都没有应。孩子的确无辜,但他们的父母有罪,养着他们瑞和心里不舒坦。再有,他估计着未来数年都是乱世,他自己都不知道前路如何,怎么能再养着这五个孩子?
“军爷们说会送我们到镇南府,那里会有救济的地方,听说还会有慈幼院,专门收留无家可归的孩童。”
王丰收愤怒了:“爹!这是你的亲孙子亲孙女!你不愿意照顾,竟然想让他们到慈幼院去,以后若是被别人收养了,难道让他们喊别人做爹娘吗?!”
瑞和慢声说,“这世道也不用讲究那么多,能活着就是幸事。你为了活着,不是连死去的娘的尸身都不放过,还杀了弟妹吗?既然都如此不讲究了,为何现在来质问我这些?”
王丰收无话可说,他用深沉的眼神看着瑞和,发誓:“爹,你今日这样对我,来日我若是建功立业,你不要后悔今日的选择!”说完拽着妻子离去。
看着他们的背影,瑞和的眼睛也微微眯了起来。刚才王丰收的眼神中怨恨数值严重超标,瑞和怀疑王丰收如果能从战场上活着回来,不会让他这个父亲好过。他垂眸,嘴角微微扬起勾出一个笑容,王老九在一边看着,怎么看怎么觉得这是一个冷笑,他搓了搓手,也没敢问四哥在笑什么,总觉得现在的四哥有些让人害怕。
难民越来越多,成王军分出一些人马送难民门去镇南府,而难民中不少青壮男丁都入伍了,为的就是那二两银子和一袋大米。旱灾持续了一年了,家乡什么都没有了,就是去了镇南府,想也知道不可能一直有救济,没有钱粮如何过日子呢?他们农户人家,一年都赚不到二两银子呢!于是家中男丁入伍,将钱粮留给家里人。
瑞和暂时不想参军,王老九和原身的还有王秋分都不想去,老村长的两个儿子心动了,被老村长阻止:“我就只剩你们两个儿子了,你们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都不用活了!”
于是众人一起前往镇南府。说是去镇南府,但他们并没有进府城,而是被安置在府城之下的一个小村子里。这里也安顿了一些难民,到处都挤挤挨挨的,每天也只有一餐粥水,到处都有人偷蒙拐骗,十分混乱。
住了几天,瑞和就知道这里不能住了,可他看着村口那些守着的士兵,怀疑他们是无法离开的。他过去试探了一下,果然被告知他们都不能出去。
为什么不能?连去找亲友投靠都不行吗?
“不行!”军兵只丢出这两个字,然后长枪一指,瑞和就只能后退,不然的话他怀疑这尖锐的枪头就会戳进他脑袋里。
“出不去?为啥呢?”王老九很困惑,“我们又不是犯人。”
老村长有经验一些:“可能是怕难民四处乱窜,影响镇南府各处的安稳。”
“可是如果有人在此处有亲友可以投靠,也就不算流民了。”瑞和沉声说。
“那也是。”老村长也想不通。
“我去找其他人问问吧!”瑞和做出决定。
他们去找那些提前到这里的难民问消息,可惜他们都说只比王家村等人早到个两三天,也不知道别的消息。只知道他们来的时候,这个村子就没有半个人,看起来是个荒村。第二天,军兵就说了让他们开垦田地,准备秋耕,有活儿干也成,他们本就都是庄稼汉。可活干上了,饭食还是只有一天一顿粥水,大家都忍不住。军兵们却不好说话,说成王白白养着他们压力很大,现在让他们做点活就不停埋怨,斥责他们懒惰没有良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