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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九章
十一月初六那日, 隆源帝同意了王太医告老还乡的请求,顺利的话,他今年就能在家过年了。
别说众人,就连王太医本人都有些意外, 因为同样的事情他过去三年中每年都会做一次, 但隆源帝一直劝他留下。本以为今年也会像往年那样安抚,谁知竟准了。
太医署众人纷纷上前道贺, 又说要凑份子给他践行。
“老兄已过耳顺之年, 操劳半生, 也该回去歇歇。”有同僚颇为羡慕,“从今往后含饴弄孙共享天伦,老兄有福啦!”
“是啊是啊,听说令郎也是青出于蓝, 真可谓杏林世家……”
“可怜我等就没这个福分, 恐怕是要老死任上啦!”
王太医拱手谢了一圈儿,看看热热闹闹的太医署, 心里难免有几分苦涩和失落。
尤其听到最后一人的话, 脸上笑容一僵,竟分不清对方是真心还是借机讽刺。
他给前来传旨的太监封了红包,委婉问道:“陛下只有这一道旨意么?”
传旨太监点头,“是呀, 莫非您还求了旁的?”
王太医忙强笑道:“并没有, 只是我担心走后太医署有空缺,不知陛下什么时候叫人填补,我也好安心。”
那太监一听就笑了,“原来是这个,您老不必担心, 只管走就是了。陛下说了,此事不急,他自有安排。”
一听这话,王太医心底那点侥幸瞬间烟消云散,只觉嘴里发苦。
天分这种东西看不见摸不着,但实在重要,他行医大半生,自知天分有限,即便拼尽全力也难以再进一步,就想着用三十多年的老年给儿子换个前程,谁知弄巧成拙……
终究是太拿自己当回事儿,这一而再再而三的装模作样,怕是隆源帝已经恼了,所以连留京过年这最后一点体面也不肯给……
可他有什么法子呢,当爹的替儿子筹谋打算不是天经地义?
思及此处,王太医的身形都有些佝偻了。
那头太医署众人听了传旨太监的话,纷纷猜测后面会让谁来接替。
一般来说,太医署的缺往往有两个来源:
一是从下到上依次递补;二是地方名医经人举荐后接受考核。
但这大半年来未曾听说过何处有什么特别出色的名医,恐怕就要从这二十六名,啊,现在是二十五名吏目中选拔。
如此一来,又要从医士中挑选两名晋升为吏目……环环相扣,倒也算妥当。
另一边。
太后宫中规矩严谨,上下宫人们并不许胡乱传递消息,所以洪文和何元桥对此一无所知。
两位皇子的身体已经比半年前强太多,这回风寒发现也及时,所以喝了四天药之后就好了大半。这日雪后初晴,洪文就带他们在廊下说外头的民生。
隆源帝是好皇帝,长公主是好公主,他自然也希望这两位皇子日后也能顺利成长为明君贤臣造福四方。
最初何元桥看着他这番举动心惊肉跳,生怕被扣一个僭越的罪名,谁知几天过去,太后非但没有阻止,反而时不时打发人来送点心,俨然默许了,何元桥这才放下心来。
“你们知道为什么民间百姓对大雪又爱又恨吗”洪文指着墙角积雪问道。
日光落在身上,晒得人暖洋洋的,简直想用力伸个懒腰。
但何元桥是地道江南人,根本耐不住望燕台的酷寒,吃了饭就抱着手炉缩在里间炕上,只偶尔从窗框里探探头,表示自己还没被冻死。
大雪白白的,像棉花像砂糖,两个小孩对视一眼,都开始冥思苦想。
过了会儿,五皇子用小肉手扯了扯洪文的衣袖,“会摔倒,会生病,痛呀。”
前几日他跟三哥就是被大雪冻坏了呀。
嗨,大雪真是不乖,是个捣蛋的坏孩子。
洪文笑着夸奖道:“对,雪后天寒路滑,百姓行走艰难,万一生病受伤就要吃药,不光痛,而且还要花银子呀。如果把银子拿去买药了,他们就不能买吃的穿的了。”
五皇子若有所思,从腰间小荷包里翻出来两个小毛笔模样的银锞子,托在肉乎乎的掌心内递过来,“给他们买吃的。”
洪文狠狠揉了揉他的小脸儿,“真乖,但有句话叫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殿下可知道?”
五皇子明年才开蒙,这些日子刚读到《千字文》,听了这话就呆呆摇头。
就听三皇子慢悠悠道:“这话的意思是说,你直接给人送鱼总有吃完的一天,到那时还要饿死,便是治标不治本。最要紧的还是教导人打鱼的法子,有一技之长,日后自然吃饱穿暖。所以父皇一直在各地修筑工事,又派人教导农桑,而非单纯的施舍救济。”
“殿下真棒!”洪文就鼓掌,角落里几个洒扫的宫人见状也跟着喝彩,哄得三皇子小脸儿红扑扑。
“这算什么!”他骄傲地仰起头,像一只得意的小公鸡,“好多年前我就知道了。”
洪文心道还好多年前,你今年才几岁?
“三哥好厉害呀,”五皇子满脸崇拜,随后又皱着小眉头追问,“那要是没有鱼呢?”
三皇子就道:“笨蛋,只是打比方啦,没有鱼就种地,不能种地就打猎,再不然织布、经商,一通百通。”
五皇子哦了声,“什么是打猎,什么是一通百通?”
三皇子突然有点头痛,“呃,等你长大就知道了。”
五皇子煞有其事地叹了口气,托着下巴道:“好想长大呀。”
三皇子严肃道:“小孩子不可以叹气。”
“那三哥平时就经常叹气呀。”五皇子认真道。
三皇子哑然,眼角的余光瞥见正憋笑的洪文,不由有些窘迫,“那是因为,那是因为我已经是大人了!大人当然可以叹气!”
五皇子就掰着手指头数,“大人可以不用拉勾,还可以叹气,哇,长大真好啊!”
为什么小孩子就有那么多的不可以?
见状,三皇子干脆道:“我来教你写字好了。”
说着,也不叫人拿笔墨纸砚,就低头去找树枝。
白先生曾说过他年轻时常常在雨雪后诗兴大发,就地蘸取雨水或在雪地上写字,听来十分风雅,他早就想效仿一回。
很快就有机灵的洒扫小太监翻了一根光滑的小木棍出来,“这是早起鸡毛掸子上的,奴才觉得好看就留下来,干净的。”
洪文见他就是当日治跌打的小太监,笑着接过,“多谢,你的伤好了?”
小太监用力点头,“是,喝了三副药,已经全好了,还没正经谢过您。”
洪文摆摆手,把小木棍一头捂热了才递给三皇子,“当日你已经谢过了。”
小太监有些不好意思,只是嘿嘿傻笑。
太后仁慈,对宫内仆从也宽和,只要把活儿干完就好,并不拘束他们做什么。
那小太监已经打扫完院子,此时也不回屋取暖,仍缩在洪文身边,问他就说“奴才抗冻,万一两位殿下和您再要什么,也好有个人使唤。”
他执意如此,洪文也不好再劝,就问:“对了,你叫什么?”
那小太监笑道:“奴才小圈儿。”
洪文好奇道:“怎么叫这个名儿?”
小圈儿腼腆道:“刚进宫时奴才有点罗圈腿,上头的公公就给起了这么个名儿。”
说这话的时候,他竟显的很高兴。因为早年在家时,他们这些穷人家的孩子都是不起名的,左不过谁家老大老二的胡乱叫着。
来宫里去势虽然疼,他也偷偷抹过眼泪,可一想到自己竟有名字了,就又高兴起来,心里好像也生出来一股劲儿。
这说不清道不明的劲儿一直陪他走到今天。
洪文忽然有些唏嘘。
他见小圈儿总是偷看三皇子教五皇子写字,就问:“你识字?”
小圈儿摇头,又点头,“之前见宫中的大太监和宫女姐姐们写过两回,奴才倒也偷偷记了几个。”
洪文大为惊讶,三皇子也闻声抬头,指着自己在地上写的几个字道:“你认认。”
小圈儿小心翼翼伸头看了几眼,“那个是三、子、文,那个是雪,奴才愚笨,别的也就不认识了。”
雪上写的是“皇三子文修齐赏雪有感”,确实没认错。
三皇子有点惊讶,“你认得不少嘛。”
小圈儿挠了挠头,局促得脸都红了。
洪文打量着他,忽然问道:“想识字吗?”
“想!”小圈儿脱口而出,两只眼睛里都放出光来,不过马上又暗淡了,就像被寒风吹灭的火苗,“只是,只是……”
只是他哪儿有这个福分。
“我教你。”洪文道。
这个小太监跟他之前见过的都不一样,眼里有光,有对外界的向往,所以他难免想要伸手拉一把。
小圈儿一张脸涨得通红,两只手都要搅碎了,喃喃着说不出话来,“奴才,奴才……”
三皇子也被引起兴致,歪着头问道:“你以后想干嘛?”
小圈儿看了洪文一眼,后者冲他鼓励性的点了点头,于是小圈儿再一次感觉到心底那股无名的劲儿,脸上仿佛涌上来鲜血,热辣辣的烫。莫名的勇气催着他,他大着胆子道:“奴才,奴才想出宫做点小买卖!”
他想当掌柜的,想堂堂正正跟家人团聚!
三皇子一愣,下意识看向自己的随行太监,“你们也能出宫么?怎么我从未听说过?”
那太监也十分惊讶,“回禀殿下,论理是可以的,陛下仁慈,说宫女太监只要满二十岁就能自请出宫重新过活,只是咱们太监一来不比宫女还能嫁人生子,二来当初既然选择进宫,亲戚大多都是死绝了的,如今就算出去也不过孤家寡人等死罢了,还不如留在宫中,好歹大家聚在一处还能有口饭吃。”
五皇子忽然吸了吸鼻子,眼睛红红的,“好可怜哦。”
那太监笑道:“惹了殿下伤心,是奴才的不是,不过主子们仁慈,并不动辄打骂,比在外头挨饿强多啦。”
三皇子似有所感,“原来父皇都那么勤政了,还是有人吃不饱穿不暖啊。”
洪文就道:“这天下太大了,老百姓看天吃饭,保不齐哪年雨水多一点、日头大一点就要欠收,这也是没法子的事。”
三皇子小大人似的叹了口气,“话虽如此,可总叫人心里不是滋味。”
“你能这么想,朕心甚慰。”背后忽然响起隆源帝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