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圈儿还有点不好意思,搓着手道:“不是什么好东西,好歹是奴才们一番心意,您千万别嫌弃。”
“我爱都来不及,”洪文正色道,“只是消息传出来才几天?指不定你们怎么赶工呢,倒叫我过意不去。”
百纳底布鞋做起来极其费工夫,宫人们每日都要干活儿,哪儿来这么多空档给自己做鞋呢?
见他没有半分勉强,小圈儿顿觉连日来的疲惫一扫而空,跟着雀跃起来,“您喜欢就是咱们的福气啦!”
他很认真地说:“奴才听别人说过,人的一双鞋可太要紧了,您是个好大夫,更是个好人,而好人只有走到高处才能不被人欺负,咱们就希望您不受委屈。”
若这么好的人还遭难,那可真是老天不开眼。
眼眶忽然有些酸胀,喉咙里也热辣辣堵了什么似的,洪文憋了半日,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替我多谢他们。”
小圈儿欢喜得不行,才要走却被叫住。
洪文把靴子夹在腋下,从怀里掏出一个薄油纸包,“也是赶巧了,你不来找我,我也想着去找你呢。前儿你不是说想识字?我琢磨了几日,倒不如也跟外头似的从三、百、千学起,只要以后识字,甭管做买卖还是做什么都便宜。”
小圈儿顿时觉得手里这本薄薄的《三字经》重若千钧,眼里刷得起了水雾,“这?”
洪文认真道:“你有上进心很不容易,轻易不要放弃。我知道你们每日晌午有半个时辰的空儿,往后每天午时二刻咱们就在前头御花园后面的大柳树下碰头,我每日教你五个字,怎么样?”
小圈儿猛地往湿漉漉的脸上抹了一把,又要翻身磕头,结果被早有准备的洪文一把拽住,“甭来这套,你往后好生向学就是谢我了。”
小圈儿终于没忍住呜呜哭起来,一边哭一边抱着尤带着体温的《三字经》点头,“奴才,奴才一定好好学。”
送走了一步三回头的小圈儿,洪文忽然问道:“是不是觉得我挺多管闲事的?”
何元桥啧了声,“你才知道哇。”
从一开始的逗弄五皇子、为他做药丸,到后面的照顾三皇子、义诊以及在义诊上为替一对素昧平生的父子出头而与薛凉正面冲突……所有的这一切他本来可以不用管,但偏全都管了。
所幸结果是好的,不然他还真不知道该怎么说这小子。
洪文摸了摸脸,再低头看看那双鞋,“因为我一直都觉得自己很幸运。”
见何元桥一脸见鬼的样子,洪文自己先就笑了,“你是不是想说一个从出生就被亲生父母抛弃,差点被冻死在荒郊野外的小子,有什么资格说这样的话?”
何元桥点头。
对啊,换了旁人遇到这种事,恨都要恨死了,他竟然还觉得挺幸运?
洪文却认真道:“但事实却是我非但没有死,反而因此而遇到了很多好心的人。天下这么大,我可能遇见拐子,也可能遇见坏人,甚至是野兽,但偏偏最后遇见的是待我如亲子的师父,他将我养大,传授本事,没有丝毫不耐。我曾在随他到处行医的途中遇见过许多坏人,但也曾遇见过许多好人,后来我又来京城遇到了你们,所有人都对我很好……我难道不应该庆幸吗?”
他显然已经将曾试图致自己于死地的薛家人,还有那些因家人病死而趁机讹诈的恶棍们忘记了。
何元桥忽然觉得这小子很有点了不起,因为世人多锱铢必较。就像海水可以轻易冲去沙滩上留下的痕迹,他们很容易遗忘别人赋予的恩情,却固执地将丁点不满记得刻骨铭心。
但眼前这个小子却总把别人对他的好记在心里,而对别人的坏迅速遗忘。
所以他总是能看到别人看不见的好的一面,不吝啬于用最大的善意揣摩。
洪文没有留意何元桥的心思,“我觉得人不可能一直走运,人这一辈子就像一口大缸,好运气就像里面的水,盛极必衰月盈则亏,一个人如果太过贪婪吝啬,什么好事儿都往自己怀里揽,什么坏事儿都不想搭,那么这口缸很快就会满了,非但再也不能有新的好事进来,还有可能把以前装的好运气撞出去。现在我已经拥有了这样多,那么就应该分给别人一点,这样他们好了,而我这口大缸也能继续装进新的水了。”
含着金汤匙出生的人从落地开始就拥有了一切,他们永远都不会理解底层百姓向上攀爬有多么艰难。有时并不是他们蠢笨,也不是懒惰,而是根本没有机会。
但凡能有个人伸手拉一把,或许就能改变某个人的一生。
再过去的二十多年里,何元桥从未听过这样的言论,似乎有些滑稽和幼稚,但细细品味起来却大有深意,堪称通透。
他好像忽然就明白了父亲之前曾意味深长说过的“你还有的学呢”。
想到这里,何元桥缓缓吐出一口气,上去搂着洪文的脖子使劲揉了两把,笑道:
“那本《三字经》明码标价,足足要一百文呢,你就不心疼?”
不说这个还好,一提起来,洪文立刻捂住胸口,“有一点。”
但一个人未知的前途难道不值一百文吗?
哪怕只有一点点希望,他也愿意去赌一把。
作者有话要说: 呼呼,今天也二更啦!!!!!!!!!
我真的希望所有人都能被温柔以待,也希望大家在最艰难的时候能遇见自己的贵人,伸手拉一把……抱一下大家!
第四十二章
刚进太医署大门, 洪文和何元桥就立刻察觉到今天的气氛不同寻常,抬头往里一看,果然见多了位身穿四品官袍的太医。
四品?
院使?
苏大人回来了?!
两人立刻上前行礼,“苏院使。”
对方闻声转身, 倒没有什么架子, “免了。”
洪文抬头,发现他看上去似乎并无任何过人之处, 不高不矮不胖不瘦不美不丑, 只是因两边唇角微微上翘, 天生一副笑脸,除此之外,仿佛只是街边随处可见的一个和蔼老头儿。
苏院使将两人上上下下打量一回,微微颔首, 对何元桥道:“看着比年初精神了些。”
何元桥恭敬道:“不敢懈怠, 时常锻炼。”
苏院使欣慰点头,“正该如此。”
又看向洪文, “嗯, 你就是陛下才升上来的洪文吧?”
面前这位苏院使是三朝元老了,虽已年过七旬却仍精神矍铄,且医德双修,乃是人人敬佩的名医高人。当初在民间时, 洪文师徒就听闻他的大名。此时见到真人, 洪文难掩激动,面上都微微涨红了,“是。”
苏院使看出他的拘束,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我看过你的方子, 用药细心大胆,时常另辟蹊径,年轻人很不错。”
洪文激动得眼泪都快出来了,“下官需要学的还有很多。”
苏院使点点头,看见他手里拿的蓝布包袱后挑了下眉,“这是什么?”
洪文老实说了,苏院使的神色越发和蔼,“不错,为人医者,先要有一颗仁心,不然就算医术再高明,也算不得好大夫。”
洪文和何元桥齐齐躬身,“是。”
苏院使摆摆手,示意他们自便。
两人这才去座位上坐了。
洪文摸着肩膀的手轻轻颤抖,满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
苏院使摸我的肩膀了!
师父,徒儿出息了!
升任太医后,因他和何元桥的年纪最轻、资历最浅,所以座位也在紧挨着的下首,稍后洪文回过神来,探身低声问何元桥,“我看苏院使着实是位和蔼长者,怎么平时听诸位大人们说起时那般畏惧?”
就好像老鼠怕猫似的。
何元桥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等会儿你就知道了。”
他们两个来的算早的,此时太医署内换值的还有过半未到,现存的大多是值守一夜,准备回家休息的。苏院使也不坐下,就那么倒背着手在屋里转圈,时不时拎出一个来训斥道:
“如此松懈!站起来醒醒神。”
“官袍都皱了,这不是折损朝廷的脸面么,抻一抻。”
那两个太医有苦说不出,心道大家都一把年纪,熬了一宿人还活着就不错了,有点风吹草动指不定谁救谁,哪儿顾得上什么官袍板正不板正?
可转念一想,这位上司比他们的年纪还大呢,一年四季都跟钢豆子似的铮明瓦亮……两相对比之下,又生出点惭愧来。
刚好门口又进来一个太医,略有些弓腰缩背,还没回过神来呢就被苏院使一阵劈头盖脸:“畏畏缩缩成什么样子,又不是见不得人,昂首挺胸!”
“还有你,指甲这么长了也不剪么?当大夫头一个就要爱洁!”
约么七成太医都被苏院使狠狠挑刺,一个个臊得老脸通红。
何元桥这才重新转过脸去,对洪文道:“怎么样,明白了……”
就见洪文满面红光,正在不知从哪儿掏出来的小本子上奋笔疾书,望向苏院使的眼神中充满了炽热的崇拜,“如此严谨,真不愧是苏院使,我要赶紧记下来!”
何元桥:“……”
这孩子没救了!
“马院判,你们太医署上个月的账目还是对不上啊!”
大家刚交接完,隔壁户部的方之滨忽然甩着账本子走进来,踱着的八字步像极了讨债的土财主。
他突然觉得气氛不对,抬头一看,正对上一张似笑非笑的脸。
“苏,苏院使?!”他下意识咽了口唾沫,干笑道,“您回来啦?”
什么时候的事儿?为什么他一点风声都没听到,难不成硕亲王痊愈了?
苏院使点了点头,慢条斯理道:“你方才说什么?”
方之滨打了个哈哈,脚尖一转就想溜,“没,没什么,那啥,您刚回来肯定诸事繁杂,不如下官稍后……”
“你站下,”苏院使声音温和却不容置疑道,“我隐约听见什么帐?”
方之滨浑身一僵,苦哈哈转过脸来,硬着头皮道:“咳,就,就上个月太医署超支了十来两银子……”
然后这个月还额外列了一项什么“引进西洋新式药材以供对比研究”的开支,要求的拨款更胜从前。
他恨不得把自己两条腿打断,叫你们跑得快!
可转念一想,这是在太医署,他妈的多的是大夫替自己接骨……
简直没法儿活了。
就见苏院使轻笑一声,云淡风轻吐出来两个字,“放屁。”
洪文:“……”
啊,何等英雄气概,他不禁肃然起敬。
方之滨:“……”
啊啊啊啊我就知道!
太医署众人仿佛打了胜仗一样,瞬间士气高昂,好多人都挺胸抬头站在苏院使身后,气焰逐渐嚣张,仿佛刚才被训斥的不是他们。
哼,我们大人回来了!
方之滨看上去快哭了,哪怕脑袋上新长出来了头发也不能缓解一二,“苏大人,您不好这样……下官也是按规矩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