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隆源帝还是不配合,他想了下,“微臣自然也知道陛下此是心病,想必有些话不吐不快,若您不嫌弃微臣愚钝……”
他的话还没说完,就听隆源帝一声长叹,语气中隐隐带了几分萧条,“是朕做的不好吗?”
洪文摇头,“您已经做的很好了。”
这话绝对没有掺一点水分,纵观史书野传,像隆源帝这样十年如一日严以律己的帝王也没有几个。
隆源帝走到窗边,扶着窗框继续叹气,“前朝本朝都明令严禁逍遥丹,那些人饱读圣贤书,还有官员子弟,竟这样不将朕的话放在心上,可见他们素日的恭敬和谦卑都是装出来的。”
有那么一瞬间,他甚至忍不住开始怀疑自己这个帝王是否合格?不然为什么看中的人都说一套做一套呢?
洪文想了下,认真道:“想必陛下也知道龙生九子子子不同,天下之大,读书人何其之多?在朝官员又何其之多?您这么说不免有一竿子打翻一船人之嫌,却让剩下九成九遵纪守法,真心敬爱您的人怎么想呢?”
隆源帝自己也知道这个道理,可大年根儿底下冒出来这件事着实扎心窝子,难免钻了牛角尖。
现在有人跳出来分辨,他就好像抓到可以借坡下的台阶,心里总算好受了一点。
隆源帝瞅了他一眼,才要继续开口就听万生来报,说是嘉真长公主前来探望。
亲妹妹总是好的,隆源帝脸上瞬间多了点笑模样,“外面冷,快让她进来。”
话音刚落,嘉真长公主就笑盈盈进来了,“我知道皇兄从来不跟我见外,所以不等万公公回禀完,我就自己进来啦。”
隆源帝最喜欢这个妹妹,自然怎么看她怎么好,当即哈哈大笑起来,“如此最好,给朕带什么了?”
“自然是我的一番心意,”嘉真长公主调皮道,又看了洪文一眼,“洪太医,皇兄身体如何?”
洪文见了她便心生欢喜,碍于隆源帝在场不敢表露出来,当下行了一礼,目不斜视道:“睡得不大安稳,又不好好吃饭,总是多思多想,几天瘦的比别人一年还多,公主还是多劝劝吧!”
被当着妹妹的面揭了老底,隆源帝恼羞成怒:“放肆!少胡说八道吓唬公主。”
嘉真长公主皱眉,“开口问的是我,皇兄又何必迁怒于人?想来您见了我生气,既如此,我走就是了。”
说罢,果然转身要走,走出两步又扭头对洪文道:“你是被本宫带累了,留在这里等着被砍头吗?还不快跟本宫一起走,好歹还能保住一条小命。”
听她把自称换成了本宫,隆源帝瞬间心虚,只好拉下脸去哄,“是皇兄的错,妹妹不要生气。”
嘉真长公主哼了声,扬着下巴看天,“皇兄乃真龙天子,胡乱发发脾气又算得了什么呢?臣妹并不敢生气。”
你这哪里是没生气,气性大得都快戳破房顶了,隆源帝心里这么想,却不敢说出口。
嘉真长公主见好就收,叹道:“皇兄乃一国之君,上有母后下有妃嫔,按理说这话不该我讲,可您也着实该好生保重,外头人惹祸,反把自己气坏了算怎么回事呢?”
顿了顿,又指着洪文说:“再一个,太医署的人奉命行事,他肯出言劝导乃是一片衷心,又不像口蜜腹剑之辈惯会哄人,您不嘉奖也就罢了,怎好行迁怒之事?”
一番话把隆源帝说得老脸微红,“罢了,是朕之过,来人,太医洪文忠心可嘉,赐白银百两。”
洪文:“???”
意外之财?!
隆源帝看向嘉真长公主,“怎么样,气顺了吧?”
嘉真长公主哼了声,“我哪里敢生气。再说了,不过是陛下赏罚分明而已,与我何干?”
听她又开始说我,隆源帝跟着笑了,“行,你怎么说都好,来,咱们兄妹坐下说说话。”
嘉真长公主却飞快地朝他撇了下嘴,然后又像被自己逗乐了一样笑道:“我不过是奉母后之命过来瞧瞧你,此时见你无事自然就要走了,若要说知心话,后宫几位新选进来的美人可还冷落着呢……”
隆源帝指着她笑骂,“好啊,如今你胆子越发大了,竟敢调侃起皇兄来。”
嘉真长公主歪着脸看他,十分得意,又对洪文道:“行了,陛下既不愿意诊脉也就算了,如今他想开了,自然什么都好了。回头若太后问起,就说是我说的。”
洪文笑着行礼,“多谢长公主体恤。”
嘉真长公主点点头,“得了,甭在这儿杵着了,你也走吧。”
洪文回头去请示隆源帝,后者眉宇间果然一片舒朗,显然心结已解,“退下吧,就照长公主说的。”
既然一起退出麒麟殿,免不了也结伴而行。
刚才嘉真长公主说的轻巧,实则对隆源帝很是关心,又详细的问了许多情况,确认确实没有大碍之后这才掲过,又拧眉道:“偏他是个不省心的,大过年的,又闹出这样的事故,惹得母后和皇兄都寝食难安。”
她素来不喜平郡王为人,自打出生之日起就享受荣华富贵,却从来不肯承担一点职责,只知吃喝玩乐。
真是白瞎了男儿身!
洪文还是第一次见嘉真长公主如此清晰的表露对一个人不喜,而且这人还是她同父异母的哥哥,不由有些惊讶。可转念一想,却又很理所应当。
嘉真长公主虽为女子之躯,却敢行许多男儿不敢行之勇事,能看上平郡王才有鬼呢。
嘉真长公主叹了口气,看着阴沉沉的天很有些忧心重重,“风雨欲来呀……”
逍遥丹的上线一天没查出来,宫中和朝中就一日不得太平,若真牵扯到什么要紧的人,必然朝堂震动,上到国家下到百姓都不得安宁。
作者有话要说: 啊,我爱长公主!我要跟小洪抢长公主!
第四十七章
出诊归来的何元桥两条腿儿几乎甩出残影, 官袍后摆高高掀起,活像有鬼撵一样小跑着冲进太医署,感受着迎面扑来的干燥而温暖的空气后才长出一口气,“活过来了!”
天越来越冷, 寒风刮在脸上刀割一般, 他觉得这辈子都适应不了。
但是吧,北方的地龙和暖炕又实在勾人……
正低头翻看医典的洪文抬头看了看他身上落的雪片, 惊讶道:“又下雪了?”
“下了有一会儿了, ”何元桥去火盆前拍打几下, 伸手比划了下,“地上堆了这么厚了。”
“今年雪可真不少。”洪文感慨道,最近宫中冻疮膏和药用手脂的消耗量骤然上升,负责这块的医生医士们都忙得四脚朝天。
不过隆源帝已经提前拨款往各处修缮赈灾, 也不用担心百姓们遭罪了。
“是啊, ”何元桥点头,一边温暖着冻僵的手指又道, “才刚我撞见韩德了, 听说逍遥丹的案子有些眉目。”
逍遥丹的事情一闹出来,宫廷内外都跟着震荡,太医署内也是议论纷纷。
身为医者,他们对这种害人的东西素来深恶痛绝, 私底下没少骂。
众人都对此事颇为关注, 这会儿听何元桥提及,手头没事儿的就都凑过来细听,连苏院使和何青亭也不例外。
台司衙门将人从天外楼捉回去之后就连夜开审。
那些被抓的人哪儿进过台司衙门的大牢啊,还没想到怎么着呢就被里头沾染着血腥味的刑具和阴森的牢房吓得魂飞魄散,让交代的不让交代的全都交代了。
“听说逍遥丹的事情抖搂出来之前, 周京翼还意外抓到几条官员收受贿赂、聚众淫/乱的线索,”何元桥忽然感受到了嚼舌根的快乐,忍不住眉飞色舞道,“这要是报上去,保不齐大朝会时又要空几个位子。”
大禄朝明令禁止官员嫖/娼,所以类似天外楼这种主打高雅的所在都是清倌人,但天下男人鲜有不好色的,清倌人赚钱确实不如寻常妓/女多且快,于是难免冒出来一些挂羊头卖狗肉的。
只是那天外楼素来鼓吹自己如何清白,名声很大,没想到私底下也干皮肉买卖。
不过天外楼做得非常隐蔽,一来他们只做信得过的熟客,二来从不在天外楼内进行。
在仔细筛选客人之后,鸨母会让龟公先在外面置办一座不起眼的宅院,让妓/女和嫖客分别挑人少的时候先后进去……如此一来,即便有人偶然发现有动静,也只会下意识认为是寻常夫妻或某些人养的外室。
然后那些熟客再相互引荐,彼此勾连,想方设法替天外楼打掩护。
又因为他们相互掌握着对方的证据,少不得要同流合污,自然而然做出许多违背朝廷玷污法律的丑事,无形中就钩织出一张复杂的关系网。
本来这事儿做得极其隐秘,两年多来没出过一点岔子,万万没想到平郡王参加宴会时误饮加料的酒,引来天降台司衙门,直接就把天外楼的老巢都给一锅端了……
当日搜出逍遥丹的房间主人一直在喊冤,说那个匣子不是她的,后来经过分别审讯,台司衙门觉得她不像说谎,那一匣子逍遥丹很可能是真正的主人发现台司衙门突然上门,想要销毁已经来不及,所以临时使了一招祸水东引。
如此看来,台司衙门的判断没有错,宴会当日,逍遥丹的来源确实就在这天外楼中。
只是现在有两个谜团,第一,那匣子的真正主人到底是谁?
第二,拥有逍遥丹的人是否是制造者?如果不是,那么上线是谁?他或她制造逍遥丹究竟单纯只是图财还是有更深的阴谋?
朝廷上的事太医署不管,不过当时就有太医感慨,“一辈子只能活一回,常人注重保养还嫌不够,怎么偏就有人上赶着找死?”
尤其吃逍遥丹的大多还是年轻人,他娘的,活着不好吗?
如果真不想活,剩下几十年寿命给我们啊!
这个问题谁也回答不上来。
“服用逍遥丹后必然浑身发热,多有披头散发赤足狂奔者,”何元桥给自己倒了一杯热茶抱在手中,“那天外楼后面就有一处大花园,特意改建的十分迂回,又有曲折连廊,专供服丹之人在此狂奔。”
为了赚钱,他们可谓极尽周到之能事。
洪文就道:“台司衙门当日打了天外楼一个措手不及,留给那一匣逍遥丹的主人反应的时间并不多,想祸水东引必然要就近,而且又要有条件迅速进入对方的房间藏匿……这么一来,可疑的人应该就很有限了吧?”
何元桥就拍着他的肩膀笑道:“好小子,脑子够灵活的,我看你若不做太医,或许也能去刑部混口饭吃呢。”
众人就都笑出声,纷纷打趣他果然可以去刑部走一遭。
台司衙门的人确实也是这么想的,而且经过一番筛查之后也锁定了几个嫌疑人,只是事关重大牵扯众多,在案情水落石出之前,他们并不敢向外透露太多的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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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郡王误食逍遥丹的数量并不多,泄去体内燥热后又调养了今天就好了,十一月十六这日亲自进宫来向太后和隆源帝报平安兼谢恩。
毕竟不是亲生,太后也只好问些身体如何的话,又略劝解几句。
倒是隆源帝黑着脸狠狠呵斥一番,命他在家反省。
平郡王自知理亏,呐呐应是,又说了会儿话才退出来,谁知又在御花园碰上正要去给太后请安的嘉真长公主。
长公主位同亲王,而嘉真长公主和亲有功,隆源帝还特赐她“享双俸”,连皇后都要给五分颜面,可以说乃是宫中除了太后和隆源帝之外的第三人,平郡王虽是兄长也不敢托大,率先行礼。
“公主。”
嘉真长公主神色淡淡的,坦然受了这一礼,脚步不停就要从平郡王身边过去。
两人素来关系平平,可以前好歹还能维持表面和平,从未像现在这样冷淡。平郡王愣了下,脱口而出,“公主且慢!”
嘉真长公主脚步一顿,并不回头,只微微侧着眼睛问:“郡王有事?”
平郡王皱了皱眉,主动走到她面前,“公主可是对我有气?”
嘉真长公主终于给了他一个正脸,但表情极其复杂,“难道不该?”
平郡王哑然。
他不说话了,嘉真长公主却突然觉得不吐不快,索性直接转过身来,“这二十多年来郡王文不成武不就,想怎么着都依你,好歹别多生事端。如今你也是要大婚的人了,偏又在年根儿底下闹出逍遥丹的笑话,你可知现下京中有多少封疆大吏、边疆部落、外国使团?皇家的脸都被你丢尽了。”
平郡王被她骂得脸上青一阵红一阵,忍不住道:“我是被人陷害的,你怎好口出恶言?”
好歹我们是手足至亲啊!
“聪明人从不会给人可乘之机,”嘉真长公主非但没有停止,反而进一步冷笑道,“被陷害只能证明你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