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来也是合该老天开眼有这段缘分,上月我和家里那口子来卖皮子,正巧见一对父子模样的人在那里撑摊子义诊。那小的倒罢了,细皮嫩肉书生似的,难得那汉子竟好个身板,哎呦呦,你们是没瞧见,大冷天只穿一件薄袄子,胳膊胸膛都撑得鼓鼓的,下头全是腱子肉……”
众人听她越说越跑偏,纷纷出言打断,“错啦错啦,你都说到哪里去了!”
有人调笑道:“眼见着是吃着碗里看着锅里,分明自己有男人,还要出来盯着人家的腱子肉瞧。”
众人哄笑出声。
那妇人也不害臊,斜着眼瞅说话那人,“老娘就是爱看又怎么了?你们有本事也长出一身腱子肉来,老娘也看!”
说得那人面红耳赤,钻到人堆儿里不敢做声了。
边关民风彪悍,又推崇渔猎等力气活儿,自然武风兴盛,人人皆以高大健硕为美,中原地区的谦谦君子反而会遭嫌弃。
瘦竹竿似的能干啥?不中用!
那妇人自己在脑海中狠狠回味了一番腱子肉,这才意犹未尽道:“后来我才知道,原来那不是父子,是师徒俩哩!”
说罢又大为遗憾道:“只可惜也不知为啥,后来那做师父的就少来了,只徒弟和另一个来义诊……”
众人听得过瘾,不免又生出许多疑惑:
譬如说为什么突然也来了大夫,一口气还来好几个?兔子抱窝也就罢了,难不成大夫也一群一群的?
再者他们到底什么来历,怎么不要钱……
不过对当地人而言,治病比天大,其余的,都随他去吧!
日头一点点爬高,集市入口处终于传来阵阵马蹄声,有经验的都道“来了来了”,没经验的却都努力去看,想一睹这几位大善人的尊荣。
那对父子也跟众人挤在一处,却见来了足有七、八个人,其中又以一男一女为首,都白白净净,十来二十岁模样。
就见那美丽女郎穿一身火红骑装,骑着高头大马威风凛凛,通身气派不似凡人,令人不敢逼视。
好些人都看呆了,当爹的就傻乎乎问:“那女郎也是大夫?”
天下竟会有这样好看的大夫?
人群中唯有爱看腱子肉的那妇人来的次数最多,见状也是诧异道:“哎呦呦,这是哪里来的仙女?竟没见过!”
却说洪文照例带程斌来义诊,嘉真长公主好奇,也跟了来,见集市上满是长相与大禄百姓截然不同的异族、杂毛,颇觉震撼。
有相熟的摊主争着上前打招呼,还殷勤地奉上热茶、蜜果和肉干,大大颠覆了嘉真长公主从游记上得到的印象。
她也曾亲眼见过战时边疆的百姓,无一不对外来者充满警惕,如何会有这样其乐融融的情景?
“没人不想活着,”见她眼中满是诧异,洪文主动开口道,“所以哪怕我们只是做了一点微不足道的小事,他们却恨不得把我们供起来……”
说话时,一个卷毛大眼睛的白皮肤小姑娘笑嘻嘻走上前来,把许多红艳艳的野果捧到他面前,又叽里咕噜说了句什么。
嘉真长公主看着她湖水般澄澈的蓝眼睛,一时失语,久久才感慨道:“你真漂亮。”
小姑娘听不懂,歪头瞧了她一眼,忽然笑了,露出嘴巴里因掉牙形成的两个大黑洞。
嘉真长公主忍不住伸手摸了摸她的满头卷毛,触手微凉,光洁顺滑。
她见洪文笑着接过那捧野果,好奇道:“她说什么?”
洪文眨了眨眼,坦然道:“听不懂。”
嘉真长公主哑然:“……那你们?”
“那我们如何交流是不是?”洪文把野果递给她,“有时候并不一定要说话,来,尝尝,这个很甜的。”
青雁担心道:“公主,这……”
一来不干净,二来,谁知道那小姑娘什么来头?
“无妨。”
嘉真长公主摆摆手,见那野果不过黄豆大小,一颗颗玲珑可爱,在日光下微微透亮,薄薄的表皮下仿佛包裹着一团跃动的火焰,美貌丝毫不亚于精心打磨的宝石,不由爱不释手,把玩许久才捻了颗放入口中。
牙齿只轻轻一碰,野果表皮便裹挟着饱满的汁水炸裂开来,酸甜的果浆瞬间充满口腔,呼吸间都是清甜。
“好吃!”嘉真长公主欢喜道。
那小姑娘笑容更大,搂着身边一个胖大妇人的腿咯咯出声,忽语速飞快地说了句什么。
嘉真长公主下意识看向洪文,这回洪文倒是听懂了,“她问你是不是林中仙女。”
嘉真长公主一愣,心头一片柔软,弯腰摸了摸小姑娘的脸颊,“我不是,但你是。”
小姑娘听不懂,却能从她言语中感受到善意,蔚蓝色的大眼睛里闪烁着快乐的光。
作者有话要说: 边关大娘们:哎呦这汉子好个身板,来来来别小气,给大家摸一摸。
洪崖落荒而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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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四章
来义诊的要么是贫苦人家, 要么得了某种重病怪病而久治不愈,所以当队伍中出现一副臭烘烘的担架时,似乎也就不那么奇怪了。
义诊的队伍排得密密麻麻人挤人,但这副担架实在太臭了, 又与常年卧病在床的憋闷之气不同, 活像大道中间冒出来一个茅坑,前后左右的人被熏得眼泪直流几欲作呕, 硬是避出来老大一块空地。
有人认出躺着的那个是这些年经常往来于各地的一个皮货贩子, 姓赵, 因他为人豪爽出手阔绰,都称呼他赵大官人。只赵大官人是去年年底来的,若照往年习惯,这会儿早就回中原享福去了, 谁知无故生了一场病, 竟直接就起不来了。
先前还有人不信,可今儿见他面色如土气息奄奄, 人都干瘦了, 与数月前意气风发大说大笑的判若两人,俱都吓了一跳。
这,这还活着?
洪文早就闻到一股臭气,担架靠近时更加明显, 就问道:“可是瘫痪在床?”
赵大官人的随从二话不说先跪下给他磕了个头, 带着哭腔道:“求您救救我家大官人吧!”
洪文忙叫人将他搀起来,“不必行此大礼,况且我也不是神仙,救得了救不了,总要看看再说。况且天下名医众多, 总有比我更高明的。”
那随从哭道:“若您也救不了,只怕大官人也支撑不到名医到来了!”
见他哭得这样惨,随行其他人也是一副如丧考妣的模样,洪文就知道这位赵大官人并非瘫痪,遂叫了程斌一起上前把脉,又让随从说前因后果。
“我家大官人素来身子骨极强健的,谁知两月前忽然腹泻,说来也是奇了,必在五更前后,又不爱吃饭。后来找了个大夫瞧,倒也开了一副药,谁知吃了之后反而腹泻更重!竟又尿不出了。大官人也吓着了,忙又重金辗转请了一位故交的同行供奉看病,那人说是水结,开了什么甘遂、甘草的,零零总总十多样凑成一副。因大官人旧病不愈,倒也慢慢知道了些医理,当时就说甘遂和甘草相反,如今他这样虚弱,哪里能一起吃呢?偏那混账大夫梗着脖子骂回来,说此乃名方,你得了这个病必要吃这个方子才好。大官人想着,原本自己也是一知半解,既然是名方,必然会有其过人之处,或许另辟蹊径也是有的,于是果然吃了一剂。谁承想这一剂就差点要了我们大官人的命!从那之后就狂泻不止,熬到今日,竟眼见着要不中用了!”
说罢,又大放悲声不能自已。
众人听罢啧啧称奇,还有人问何不拿了那庸医!
随从哭道:“那庸医知道不好,连夜就逃了,他主家也十分愧疚,帮着放了悬赏,如今还没有消息呢。”
众人一听,就知道恐怕难找。
这一带山高林密地形复杂,又多有三国不管的角落,但凡他有心躲藏,随便往哪里一猫就是了,这赵大官人再有钱,还能把山翻过来不成?若那人胆子再大些,随便找个暗地里做买卖的,重新弄一副假冒的身份文书也未尝不可……
程斌就小声问洪文,“大人,这病症倒是奇了。”
正把脉的洪文轻轻嗯了声,“六脉细沉无力,左尺浮芤,右尺沉浮,面如土色,乃脾肾阳虚之症,”又问那随从,“你说你家主人素日康健,是否常吃补养之物?”
好几个月了,随从还是第一次听见这么像样的话,心底瞬间又生出一点希望,立刻狂点头,“是呢!主人极要强,做起事来没日没夜的,我家太太爱惜他身体,特意寻了许多滋补的方子给他吃呢。”
洪文点头,“这就是了,他因常年操劳过度,内里亏空得厉害,外头滋补不过治标不治本,松弛有度好生修养才是正道,可偏偏不松手,慢慢地竟成了虚不受补,以至于命门火衰,火不暖土。这脾脏在五行之中属土,土坏了,自然守不住水,故而腹泻不止。”
众人都听得津津有味,觉得这位小大夫说得很是通俗易懂,远不像其他大夫那样故弄玄虚云里雾里。
不过内行人听门道,程斌又问:“可大人,为何非要五更泄?”
难不成腹泻也像敌军进攻一样,还挑时候?
洪文看了他一眼,微微皱眉,“你书读了不少,竟不会学以致用了。他既然是命门火衰,而五更天正是阴气极盛、阳气萌发之际,值此阴阳交汇之际,他该升的阳气升不上去,自然雪上加霜,以至于脾土失守,腹内五谷倾泻而下。”
医道博大精深,看病也不能只看表面,需要结合阴阳五行乃至气候变换来说,但凡忽视了其中一点就说不通。
洪文这番话就有些深,围观众人无法系数领会,只觉得很厉害。
程斌十分羞愧,“是,下官受教了。”
该死该死,竟连这起码的五行之说都忘了。
洪文嗯了声,复又气愤愤道:“原本倒也不算大病,用药得当一日见效,偏接连遇上庸医,什么狗屁名方,这哪里是救人,竟是杀人呢!”
他素来极憎恶那些不懂装懂的,败坏医者风评不说,还很容易令病患延误救治的最佳时机,若幸运的,再遇良医重获新生;若不行的,就此一命呜呼的也不在少数。
说话间,担架上的赵大官人又泄了一回,一时臭气更重。
他自己也悠悠转醒,迷迷糊糊间听了洪文的话,不由从被子里颤巍巍伸出一只鸡爪般干瘦枯黄的手,哽咽道:“求高人救我一命,哪怕家财散尽也无怨。”
洪文安抚几句,让程斌写方子,“他的病情叠加至此,很有些复杂,需得先以四神丸止泻通溺,再用真武汤回阳镇水,后以健脾补火的方子调理……”
如此环环相扣面面俱到,令程斌心中暗自称妙,果然刷刷写了肉豆蔻、补骨脂、五味子和吴茱萸四味君臣相佐的药,又添加生姜、红枣做药引,反复斟酌剂量之后,这才拿给洪文过目。
补骨脂可补命门之火,肉豆蔻温脾暖胃,涩肠止泻,如此一来君臣共治,自然久泻可止。
洪文瞄了一眼,摇头,“他的病情如此之重,正如乱世用重典,快刀斩乱麻,哪里还有余力慢慢调养?再把剂量加大二分。”
是药三分毒,大夫用药自然忌讳过量,可这赵大官人命都快没了,哪里还顾得上这一点毒性,自然是要一剂见效的才行。
他早就发现了,不光何元桥和程斌,太医署一干同僚常年周旋与达官显贵之中,随便一个病患都开罪不起,长年累月下来,难免都趋于保守,凡事求稳为上,习惯性给自己留一条后路。
这实在不好。
赵大官人的随从捧着药方如获至宝,立刻飞奔而去,不多时,果然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药汤子回来。
他将主人扶起,用小勺子一点点喂了,“大官人都咽了吧,马上就好了。”
赵大官人强忍不适吞咽药汁,入腹但觉温暖,似有一股热流缓缓滋养,忍不住久违地发出一声舒适的呻/吟。
又过了许久,随从小声问道:“大官人,可想出恭?”
赵大官人忽然意识到什么,枯黄干瘦的脸上猛地泛起一点喜色,“好,好了!不拉了!”
若在往日,他这会儿早不知便溺多少回,可现在吃了药,竟稳当得很!
随从大喜,才要说话却见赵大官人面色一变,继而狂喜,“尿,尿了!”
但听得一阵细微的水流之声,随从果然从他被子里掏出一个尿盆来。
世人都对屎尿避之不及,此乃人之常情,可此时赵大官人和那随从见了这尿盆,竟喜极而泣。
他都多久尿不出来了?!
赵大官人这样的怪病竟都一剂见效,人群中顿时响起嗡嗡的议论声,还有人大喊神医。
嘉真长公主也是啧啧称奇,眼中异彩连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