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具人的袖剑已收好,轻轻地为邱枫染鼓掌。
邱枫染收剑,唇角掠过一丝冷冷地浅笑,那朵紫茎云兰以一个很优美的弧度跌落在面具人脚下。
面具人怜惜地捡起,静静地撕碎。他对着月亮,两袖月光,天空的火光已散尽。
他对邱枫染叹息道,“我实在不能想像,能将玉龙飞雪练得这般绮艳自如的人,曾过得是什么样的生活。”
邱枫染道,“我自己的事,别人何必懂。”
面具人望着他,对他说,“你可以高高在上地做一个神,何必淹没人海,做一个寂寞的人。”
邱枫染淡淡道,“做一个寂寞的神与做一个寂寞的人,有什么区别吗?”
面具人道,“神可以得到他想要得到的一切。”
邱枫染道,“我已经得到我想要的了。”
面具人笑了。
他对邱枫染道,“像谢小倩那样的凡俗女子,也是你一生皈依的怀抱吗?你找到了一个对手,可是,你如何和他比,李安然天时地利,一夜之间名扬天下。而你,只能在竹林的观星阁里,清风明月。我只是可惜,我以为自己找到了一个可以懂我的人,而你却不是。”
邱枫染冷冷道,“我从来不是谁的知音,在这世上也不需要所谓知己。”
面具人仰天击掌而笑,回首颇为玩味地望了邱枫染半晌,说道,“果然,就是像我一样骄傲。”说完,衣袂轻扬,踏月飘然而去。
世界静得悄无声息。火光已熄灭,空气似乎有淡淡的焦呛的味道。邱枫染静静地望着星空,也许青铜面具人永远也不会知道,只要是有星星的夜晚,天空就永远有着灿烂的烟花。
邱枫染是寂寞的。从小家里穷,他不能像别的孩子一样,过年时可以放烟花玩。而那个自卑的少年,也从来不曾去和别人凑过一次热闹。在一个偶然的机会,他一个人在角落里,一抬眼,发现了满天的星星,灿如美丽的烟花。
人间的烟花短暂,而天上的烟花却永恒。
他从此爱上看星星。在每一个夜里,以一颗清冷的心,看天上的烟花绽放。
他并不相信天相。他与李安然相逢的时候,李安然对他说的第一句话就是,“天上真的有人间的祸福吗?”
他转目,看见的是微微含笑,玉树临风的人。令人心仪。
他清清淡淡地笑,对李安然道,“天上只是天上,从来不曾有人间的祸福。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李安然站在那里,迎风望着他笑。
他认识了李安然,欣赏李安然。
他们在一起,喝点淡酒,望着星空,谈天说地。渐渐地他知道,他和李安然有着天地的差别。他如天,漠然无视,我行我素;李安然如地,温柔敦厚,包容万物。
看似谈兴正浓,但实际上是李安然在配合他的节奏。他们言语交锋,他冷然不屑,李安然一笑视之。
所以邱枫染还是寂寞的。李安然属于人群,无论走到哪儿,都受到男人和女人的追慕,三教九流,都乐于与他交往。而他只属于星空,在黑漆清冷的夜,闪烁着微弱的光明。
他甚至嫉妒李安然。世界上已经有邱枫染,又何必多出一个李安然。最重要的是,为什么让他不如李安然,无论是武功,还是机遇。
难道他活该就这样,穿着一身白衣,一辈子这样望星星?
他突然又看见了,紫茎云兰被撕碎的花瓣。洁白的,在月光下闪着柔润的光泽。幽香淡淡的,淡淡的,好像刚才邱枫染只是做了一个梦。
梦见了一个黑衣青铜面具人,邀请他去做一个高高再上的神。
高洁而又寂寞的紫茎云兰,碎在地上,犹自芳香。
邱枫染久久地望着地上的碎片,想起自己。
那夜夜凉如水。地上的烟花终有灰飞烟灭的,而天上的烟花,依旧。
李安然把楚雨燕抱回客栈,街上乱作一团,大家都在救火。楚狂和付清流从外面回来,摸着额上的烟灰,急切道,“楚姑娘怎么了?那花溪苑怎么就着起火了,人也被杀了!我怎么都觉得有些邪性,你将她弄醒了问问她!”
李安然道,“我已经查过死者伤口了。明目张胆的杀人放火,故意将尸身扔在外面。”
付清流忧切地道,“安然你可查出有什么蛛丝马迹?”
李安然摇头道,“我并没有找到什么重要线索,看到火起才赶过去,就算有,也被烧了。”
三人一时无话。李安然喝了口茶,沉思道,“那么细的剑,……”
楚狂道,“不错!伤口仅一寸宽,谁用这么细的剑啊?”
付清流迟疑道,“知名的人物,好像没有谁用那么细的剑啊!”
李安然道,“从死者的神情看,都很平静,应该是,在不知觉的情况下被杀死的。只有两种可能,要么是死者和杀人者很熟悉,要么,是从背后下手。剑很快,刹那毙命,死者好像并没有任何痛苦。”这样说着,李安然突然了悟道,“江南白家!”
楚狂和付清流大吃了一惊,“这和江南白家有什么关系?”
李安然道,“可能,杀人的手法并不相似,但是杀人的理念完全相同,那就是,被杀者到死都没意识到自己被杀了。”
楚狂道,“从背后用快剑杀一个人而令人毫无知觉,这在高手来说并不难;可像江南白家那样,三十二口人毫无知觉同时毙命,这简直,是不可能的事。”
李安然沉思道,“谁能够证明,白家那三十二口人是同时毙命?世界上根本没有人会那么快的剑。”
楚狂打住他道,“不管怎么说,花溪苑和白家不是一回事。马上把你的楚姑娘弄醒,先问问她再说。”
楚狂一回头,怔住。楚雨燕苍白着脸,倚在门框上正听他们说话。
李安然走进去扶她在桌边椅子上坐下,给她倒了一杯热茶。她的脸白得透明,眸子愈发黑而水亮。
李安然柔声对她说,“燕儿,你跟我说,你们花溪苑可曾有什么仇家?”
楚雨燕望着他,又望望众人,一下子落下泪来。她抽泣道,“我不知道,师父我们生活得好好的,只是曾经有几个小流氓,看上我们的姐妹的美色。可,可他们,不敢把我们怎么样。”
楚狂道,“不是问你这些,是问你们有没有什么致命的仇家,比如是你们惹不起的。”
楚雨燕迷茫着摇头,道,“我,我没听师父说过。今天我和师姐妹们告别,她们也不曾提半个字啊!我们就卖卖胭脂,给贵妇人们打扮保养,没有得罪谁,谁会下这样的毒手啊!”
李安然平静地望着她,对她淡声道,“你难道不觉得,所有的事,你师父已事先知道了?”
楚雨燕闻听,惊得手里的茶杯一下子滑下来,“叮”一声,在地上摔碎。她黑白分明的大眼睛,不可置信地望着李安然。
李安然直视她,平静无愠地对她说,“你难道不觉得事情很跷蹊。你师父昨夜让你去找我,今天上午闭门谢客接待我,将你托付我,然后突然服毒自尽。她平静得安排好自己的一切后事,似乎已预知了今天晚上,会有人杀她。”
楚雨燕摇头惊怖道,“不!这不可能!”
李安然道,“只是她没有想到,来人见她已死,就杀了花溪苑所有的人,并放火泄恨。”
楚雨燕望着李安然,泪汹涌而下。
李安然道,“你师父,一定有一个非同寻常的身份。她以为她自己一死,就一了百了,来人就会放过她。你记住,今夜,三月十六日,你师父和一个神秘人有一个重要的约会。”
楚雨燕无助地望着李安然,哀求道,“我,我真的不知道。我若知道,就,就会求你,救我师父,还有我师姐师妹。”
楚狂在一旁道,“二哥他不是在怪你,只是在提醒你,看看你能不能想起什么蛛丝马迹,你师父,平时难道一点不曾流露过。”
付清流也道,“就是,你好好想想,我们也好为你师父和你师姐师妹报仇!”
楚雨燕的泪流了满脸,她望着每个人的脸,身子在微微地抖。李安然叹气道,“大哥四弟,你们先回去安歇吧,燕儿一时受不了这些,我扶她回去休息。”
楚狂和付清流互相看了看,离开了。李安然扶楚雨燕起来,她站立不稳,踉跄了一步,李安然遂把她横抱在怀里,进了她的房间。
李安然为她脱了鞋子,和衣将她放在床上,盖上被子。对她说,“好好休息,什么都别想了,我先走了。”
楚雨燕一把抓住他的手,紧张道,“不!不要,走。”
李安然望了她半晌,轻轻擦去她脸上的泪珠,对她温柔地笑。
楚雨燕虚弱地哀求道,“请,请别离开我,我,我害怕。”
李安然抚着她的脸道,“乖,好好睡吧,不会有事的。”
楚雨燕任性地抓着他的手。李安然浅笑道,“好,那我不走。我陪你聊会天吧。”
楚雨燕望着她,突然扑在他的怀里,大哭起来。李安然轻抚着她的背,一面任他哭,一面柔声道,“燕儿,你没了师父和姐妹,可是,还有我。”
楚雨燕闻听,热泪更加滂沱而下。她越发亲近地抱紧李安然,放任得像一个孩子。李安然道,“从此以后,有我的地方就是你的家。无论什么事情,你都不该瞒我,知道吗?”
第26章 花溪苑里的杀手
楚雨燕流着泪,抓着李安然的胳膊,几乎是惶恐的颤声道,“我,我真的不知道,……没骗你,我,真的不知道。”
李安然笑道,“我又没说什么,看你吓得!我知道你不知道,要不怎么能眼睁睁看着你师父和姐妹们死呢!我是说,以后我们相处,该真心以对,不要欺瞒。你是这样,我也是这样。”
楚雨燕像被电击了一样,一下子怔住,苍白着脸,唇无血色,一双泪眼怯怯的,像一头无辜的小兽。李安然奇怪道,“你怎么了?”
楚雨燕仍是带着那种怯怯的表情,身体向后缩了一下,垂下头轻声道,“你,你还会要我吗?不是,要赶我走吗?”
“赶你走?”李安然不禁浅笑,“我说过,赶你走吗?”
楚雨燕抱着膝盖缩成一团,轻声道,“师父和姐妹们都死了,偏偏我躲过一劫,想来,也是要人怀疑的。”
李安然道,“可能你师父已经预知一切,但她想让你活下来。”
楚雨燕惊诧地抬眼望着李安然,眸子清亮亮的,宛若两川烟水。
李安然怜惜地轻抚着她的脸,说道,“你师父既然把你交给我,我怎么能赶你走呢?我已经说过了,你是我的人了。”
楚雨燕掠过一阵娇羞,娇柔地垂下目光不敢看李安然,良久才用蚊子哼哼般的声音道,“我,我知道我身份卑微,配不上你。只要你让我跟着你就好,做什么,我都愿意。”
李安然的手轻抚过她的嘴角,玩味地笑着道,“是真话吗,真的做什么,都愿意?”
楚雨燕的身体有一点微微的痉挛,似乎想向后躲但又停住了。李安然突然看见她左侧颈下有一颗小米粒大珊瑚般的红痣,不由伸手去摸,楚雨燕轻颤了一下,抬起头。
李安然道,“一颗痣,红色的,很漂亮。”
楚雨燕带着幸福的温顺,半是娇羞地任凭李安然的手轻抚颈上的肌肤。李安然的手却很快离开了,温柔地笑,对她说,“让你现在乖乖睡觉,不要胡思乱想,能做到吗?”
楚雨燕央求地抬眼望着李安然,软语道,“我,我睡不着。你,可不可以不要走啊?”
李安然从后面突然点了她的睡穴,将她放在床上,对她道,“我还有点事,穴道两个时辰就自动解开了,你好好睡吧。”
李安然从楚雨燕房间出来时将近子夜,月色皎洁,杭州城一片静谧。李安然又来到花溪苑。
燃烧的青烟皆已散尽,黑压压的断壁颓垣在月光下呈现出奇形怪状的姿式。死者已被官府抬回,路上皆是湿漉漉的。
李安然不相信,就找不到一点蛛丝马迹。可经历了这样一场大火,又有那么多的人救火,就算有蛛丝马迹,又能到哪里去找?
到处凌乱,到处残缺。到处是烧焦的痕迹。
李安然抬目,看见了那如断翼的巨石上的那座小亭子。
李安然走过去。一级级的石阶,石阶两旁还是茉莉和杜鹃,一株株的香柏。安然无毁。
那亭子轻灵地立于巨石之上,迎风望月。
李安然就坐在上午他坐过的地方。想起,不久前,那还是风华绝代的苑主,音容浅笑,栩栩如生。
李安然望着她坐过的位置。她一直到死不曾离开过那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