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一会儿,抬手擦擦眼泪,刘阁老忍不住又笑,老了老了,就爱回忆。刘阁老吩咐人给写回信,脸上带着一抹孩童般的无赖。
“就写,老夫,已经对徐景珩高山仰止,没有郁闷的心情了,谢阁老和蒋阁老,还有杨阁老,你们多和徐景珩接触接触就想开了……”
刘阁老继续听他的大戏,谢阁老和蒋阁老对他的回信瞪眼,大明六部九卿继续忙乎,大明家家户户的老百姓,也都参与进来。
无他,货币。
国家大事,有官员们操心。黄金和银子兑换,暂时停止纸币印刷……关系到老百姓的切身生活,大明的老百姓们,在村里秀才举人们的解释下,要弄明白货币的事儿。
老秀才端着斯文举止,站在人前卖力喊话:“皇上说,西洋人的黄金银子兑换一比十到十四不等,大明以前的兑换比例,却是七比一,很多西洋人要来大明为的不是做生意,而是大明的黄金。
我们大明,黄金不多,更缺银子储备,银矿少。西洋人忒坏。我们皇上聪明着,他们坏不到大明!”
老秀才朝北京方向磕头,村民跟着磕头,一起起身。老秀才面对一张张茫然的面孔,义愤填膺:“乡亲们不知道,那西洋人也是用银子作为货币,但是西洋人缺黄金,银矿却是一座山一座山。
西洋人从山里挖出来银子,一船一船运来大明,就能换回去很多很多的黄金,在他们的国家当富翁。却是苦了我们大明人……”
村民们不懂,自己也一知半解的老秀才就生气:“都想一想,一两黄金,在大明只有七两银子,在西洋却有十四两银子,当然要拿金子去西洋换银子花……”
等村民们用他们朴素的脑袋想清楚了,大骂西洋人狡猾强盗。老秀才就接着喊:“这只是其一。我们南北内陆一开始还好。沿海海贸大,沿海人手里大把的银子,银子开始和纸币一样贬值……
贬值你们知道吗?就跟那纸币一样。沿海人心惶惶,生怕一辈子的积蓄最后一文不值,就大力朝俺们内地花用……
内地物价上涨……最苦的是谁?是俺们普通老百姓。大春你说说,你家里去年,本来可以有余钱买一尺布做衣服,结果只能买半尺……是为什么?因为银子不值钱了!”
老秀才一想起一本《论语》从五两银子变成七两,激动的眼睛发红,脸也发红,声音更大:“乡亲们,俺们老百姓,守着庄稼地,紧巴巴地过日子,辛辛苦苦一年到头攒的那点银子,不值钱了!
我们皇上英明,我们皇上给我们做主讨回公道……我们给皇上磕头!”
勤劳朴素的老百姓,终于明白,他们可以和往年一样,可以买一尺布做衣服,都明白这个好处,哭着对北京方向磕头。
一起身,眼泪都出来,胸口滚烫滚烫。
“皇上英明,皇上要好好的,好好长大……皇上我们忍一忍没什么,我们命硬着,扛得住,皇上你好好长大……”
普通老百姓的生活,冬天没有棉袄穿窝在炕上不敢出门,为了一个布头一家吵闹的酸甜苦辣,谁能明白?谁去在乎那?
他们的皇上在乎。
善良的老百姓哭着“皇上你好好长大”,能忍耐的老百姓说“我们不穿新衣服没关系,皇上你好好的……不要太早操心……”
他们生怕,他们的皇上早早操心,不好长大,不能开开心心地长大。
皇上和徐景珩出宫,来到郊外村镇,听到这些话,出来村子,看着手里村民塞给他的窝窝头,忍不住“哇哇”大哭:“徐景珩,我不想长大,我想长大……哇哇哇……我也不知道……”
皇上都不明白他为何要哭,他的心里好难受,他想他的子民都有衣服穿,和他一样,穿的美美的,年年月月都有新衣服。
徐景珩给皇上擦眼泪。牵着皇上的手,走在北京城的大街上,给皇上买一个小风车,一串糖葫芦,皇上抽抽噎噎的,举着小风车和糖葫芦,又想起老百姓冬天吃窝窝头都节省着,却还硬送他一个……眼泪又出来。
他准备好的教导的话儿收回去,只瞅着他笑:“糖葫芦小公子不吃,拿回去给余庆?”
皇上果然被转移注意力,护着自己的糖葫芦,小鼻子一抽一抽的,声音里带着哭音:“要吃。要吃四颗。”
徐景珩嘴角一挑:“好,四颗。”
皇上欢喜,眼泪还有泪水,却是笑得开心,四颗糖葫芦!
糖葫芦红红艳艳的,上面的糖片儿晶莹剔透,串得长长的糖葫芦串儿,最顶上贴着一面小彩旗,一串六个圆圆的山楂果,被红红的果实压弯了的竹签子,拿在手中一颤一颤的,咬上一口,嘎嘣脆酸中带甜,唇齿留香……
皇上欢喜的眼睛眯眯成一对月牙儿,慢慢吃完一颗,再去吃第二颗,今天可以吃四颗,皇上非常珍惜这个机会!
左手的小风车在小风中呼啦啦地转,皇上看一眼,就感觉一腔“伤心”也被转走了,就更欢喜。
“要去骑马。”
“好。回去后骑马。”
皇上就眉开眼笑,自己吃完“三”颗,瞅着第四颗满心想吃,却是没舍得吃。
皇上剩下三颗糖葫芦给徐景珩,小胖脸亮亮的:“糖葫芦好好,多吃。”
徐景珩无奈,接过来糖葫芦串儿,想说带回去,或者送给对面流口水的小胖娃娃,皇上就跟着看那个小胖娃娃,瞪大眼睛,气呼呼地护食:“不给他。”
每次和皇上出宫,吃很多小孩子吃食·徐景珩,宠溺地笑:“好,不给他。”
皇上瞧着徐景珩咬糖葫芦,笑容更大,一转头,龇牙咧嘴地冲那个小胖娃娃做个小鬼脸。
小胖娃娃伸胳膊要抱抱,他小脑袋一扬。
这个时候的皇上,完全忘记他是皇上,小胖娃娃是他的子民……他鼓着腮帮子,吹一口小风车,五彩纸做的小风车呼哧呼地转个不停,他好奇地看着,等小风车要停下来,再用力吹一口……玩得特开心。
大明的银子贬值危机解决,“有眼光”的人家,家家户户自以为聪明地储备黄金,藏到地窖里跟祖传家宝一般不露面,都以为捡到大便宜,黄金本位啊。
烦恼银子贬值,对着自家银子流泪的人家,哭哭笑笑的,一蹦三尺高,接着就是破口大骂——原来大明银子贬值,是西洋人造成的,揍他们!赚他们金子去!
大明人群情激奋,要求出洋,要求打西洋人。
有那激动的人,高喊:“断人钱财如同杀人父母,西洋人都杀我们父母,我们还忍吗?我们要报仇!我们要‘以牙还牙以眼还眼’,打他们这些强盗!”
应者无数,都喊着“打强盗!打强盗!”
朝廷面对这个势头,唯有服气。
海路肃清,特别是南海市舶司成立后,富家大户一开始都因为满箱满箱的银子欢呼,后来模糊意识到问题,却也只是本能的,转移风险,俗称“用脚投票”。
沿海还有人偷摸的,和西洋人做“赚黄金”的生意,一起赚大明人的黄金……
朝廷的打算是打压,再细细思考对策,哪知道……皇上早有解决方法。
皇上生来骄傲,兴奋地和徐景珩跑马,骑在小马驹上,迎着风,追逐太阳。
蒋阁老和谢阁老面面相觑,就纳闷——徐景珩你这个无赖,除了生孩子你还有什么不懂的吗?!!忒欺负正常人了啊啊啊啊!!!
工部章怀秀,听同僚面色紫涨地大骂西洋人狡猾、强盗,弄明白原因,也想问一问,指挥使你除了生孩子你还有什么不懂的吗?!!忒欺负正常人了啊啊啊!!!
一部分人郁闷、郁闷,还是郁闷;一部分人傻乎乎地乐呵。皇上玩一天,晚上和杨慎老师一起游水,一觉好睡——梦里都是他的小风车转啊转。
三月初一大朝会,皇上认为,时机到了,他一定要派人出海,急需“郑和”从天而降。
朝堂的人也都知道,经过货币的事儿,大明出洋一事已成定势。既然已成定势,那就开始准备吧,不光是准备出海物资、人选问题、船队筹备等等,带哪些物事出洋最划算,给不给民间船队跟着,都需要多方商讨,多方争斗妥协……
赶紧打起来精神打嘴仗。
北京城,人人关注出洋的事儿,重点关注人选事宜。徐景珩在皇上和余庆的关注下,喝完一碗东北人参汤,硬是运功压下去那股子参味儿。章怀秀收到大舅兄的回信,得知大舅兄还有十天到京,面容严肃。
南海,杨阁老没看到内地百姓的情况,只看着南海大明人的欢腾劲儿,就知道,徐景珩成功地,把出洋之事从“大势所趋”变成“民心所请”,那个“难受”。
杨阁老“难受”半天,对徐景珩叹气服气半天,一眼看到魏国公眉心紧皱,一转念,明白他的担忧。
杨阁老对魏国公的担忧,非常感同身受,忍不住出言安慰:“国公爷,下官,也曾万分担心杨家未来……”
魏国公皱眉犯愁:“阁老,杨慎是大明第一才子,乃是实至名归。杨家是诗书大家,家风蔚然,藏书万卷,将来杨家族人,总有出息的……”
而徐家,后代里面若是没有能撑住的人物出生,不光是一个魏国公府的荣辱,更是关系到南京……魏国公不得不担忧。
不过魏国公想起他儿子的这份天资,不等杨阁老说话,自己又摇头失笑:“早就听阁老说,一个家族的气数,是固定的。人啊,一辈子的风光,也是注定的。是我们强求了……”
魏国公仰头看天,感激老天爷赐予他这样好的一个儿子。不管未来如何,徐家等来一个这么好的皇上,还有这么一个好的子嗣,都值得。
杨阁老听懂了,看懂了,心有所感,也抬头看天。
天空高远,蓝蓝的水洗一般,一只只海鸟在翱翔,远处一枝枝桅杆高耸入云霄,一艘艘船只在港口排队、各色皮肤各色毛发各种语言的人挤挤挨挨……
杨阁老的心境平和下来,也开阔出来,问魏国公:“国公爷,下官昨天晚上,本要写信给指挥使,问问他大明的金子银子有了,粮食哪里来?还有这大米、麦子的物价的问题,又……没写。”
魏国公乐呵呵地笑,杨阁老是怕他写了信,收到回信:“阁老马上就会知道……”
魏国公和杨阁老慢悠悠地沿着港口散步,听着当地人的吆喝声,就感觉脚下湿漉漉的青石板,从未有过的踏实。
杨阁老催促:“国公爷想明白了,下官等得焦急。”魏国公还是笑:“阁老去问问邓继坤和常绍,那一伙儿年轻人最近偷偷摸摸的折腾,不知道折腾什么。”
杨阁老反应过来,气得咬牙,又想大骂徐景珩这个无赖!
南海,邓继坤、常绍,和其他小伙伴一起,秘密审讯俘虏的西班牙人,审讯不出来就去抓其他西班牙人,一个不成两个,还利用西班牙人不懂轻功,夜里偷偷闯人家大营,绑来一个总督的贴身仆人。
广西,田州士官岑猛图谋不轨,右都御使史,提督两广军务兼巡抚姚镆,调遣永顺、保靖兵马,命令沈希议、与张经、李璋、张佑、程鉴各统兵八万,分道进讨。
赶来的锦衣卫阻止。收到西厂来信的两广太监提议,先谈。姚镆捏着鼻子谈几次,也认识到这些反民,很多都值得同情一二。但他秉性刚硬,还是拿住岑猛岳父为内应,大破岑猛大军。
姚镆计划斩杀岑猛的儿子岑邦彦,再设计谋诱杀岑猛,锦衣卫不同意。
“中军要流血一番,杀鸡儆猴,吾等明白。然杀一个岑邦彦、岑猛,于事无补。广西狼兵,中军也听说过,岑猛在地方上没有大恶,乡亲们服他,朝廷要杀他也不能引起众怒,何不如,暂且关押?”
姚镆作为封疆大吏,对锦衣卫的名声有听过,也服气徐景珩担任指挥使之后的作为。然他性子如此,手握大权习惯了,不认同,也不相信自己的猜测。
“来使是担心,狼兵勾结交趾人?”
“确实担心。自从交趾不再归属大明,广西就是大明和交趾的屏障,广西不能乱。”
姚镆吩咐人压下去岑邦彦,犹豫一个晚上。第二天收到内阁八百里加急,和将军们商议一天,放出去岑邦彦和岑猛以死的消息,广西哗然。
岑猛的余党卢苏、王受等人,误以为岑猛真死了,气怒攻心之下,告诉乡亲们岑猛没死,要借交址兵二十万,营救岑猛,当地壮族夷民都相信,男女老少一拥而上,就要里应外合攻破广西府城。
广西狼兵其名不虚,大战中,张经、李璋、张佑、程鉴等眼看不敌,城就陷落敌手,惊骇中的姚镆押岑邦彦和岑猛到城头,狼兵们才退下。
姚镆惊惧过后,连夜发公文去北京城,请改设流宫,陈善后七事,重点,有关于广西兵变的原因,有关于反民们的心声,广西狼兵怎么招揽……
皇上收到三方人发来的公文,得知广西狼兵的勇猛,乐得小眉毛一根根飞扬。
再得知,广东提学道魏校,毁掉寺观田数千亩,免费送于霍韬、方献夫等等进士人家!姚镆将数千亩寺观田归还原主,他们还痛恨姚镆,上奏折弹劾姚镆,气得小眉头一根根竖起。
广西,山高林密,地势险要,以壮族为主的夷人多靠山而居,结寨称戈,并且有自己的文化风俗,和中原文化不融合,历朝历代都是起事不断。
大明建国至今,一百五十年,人数几百、几千甚至数万的起事,多次震惊朝廷,每次都是调集大军镇压,是朝廷非常头疼的事情之一。
不说出兵的费用,那也是大明地盘,大明人不想打自己人。
可是世袭的土司们如何会放权?汉人势力不断向西南山区扩张,西南人为了保持传统的生活方式,对朝廷百般排斥,之前朝代派去的土官,不是剥削百姓,加大矛盾,就是和土司们勾结造反……
几位老师伴读给皇上分析。
杨慎老师面色凝重:“一百五十年来,大明总督做的好的,没有几个。有个别做的好的,最多三年,朝廷也要赶紧调走。两广总督权利太大,万一利欲熏心和交趾里应外合,大明整个南方都要沦陷。”
刘成学要做实事:“王将军从河套发来《处置广西以图永安疏》,臣认为很好。军事和安抚并重,具有针对性。下令提学府道,规定无论识不识字都要收入学堂,实施教化……皇上,从文化上收复广西,才是根本。”
章怀秀惦记大哥和大舅兄的事儿,吞吞吐吐:“皇上,西南自古以来,就是土司管理内部民众,在军事、服役、征差上听从朝廷,土司世袭。若要实行《处置广西以图永安疏》,人选……”
除了王守仁,章怀秀不知道,谁有本事安抚住两广。
杨慎也知道这事儿,难办,可是……:“皇上,事关江南安危,广西必须更多地和朝廷一心。”
皇上点小脑袋。皇上也对那段历史非常熟悉。元朝时,蒙古兵攻打南宋,在四川、襄阳久攻不下,便是绕道西藏先灭云南大理国,从屁股上给了南宋一刀……
皇上板着小胖脸,告诉自己,不能着急,不能着急。可皇上是真愁。
广西人大多只知道土司,不知道他这个皇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