檀雅晃了晃脑袋,理直气壮又嘚瑟道:“得意之作,自然不能我一人得意,刻出来便是教人观赏的,难不成要找块布盖上吗?”
她一点儿也不为自个儿的表现欲惭愧。
檀雅挽起定嫔的手臂,“定嫔姐姐,我刚刻好宣妃娘娘写的蒙古经文,随我去瞧瞧。”
定嫔含笑点头,“好好好,随你去瞧。”
檀雅扶着她往出走,边走还边问:“您这次进宫,可要多住几日?”
“住三日便回。”定嫔无奈道,“胤裪和他福晋生怕我想要搬回宫中来,我走之前再三请我早些回,就数他们多心,这宫中是皇上说了算,怎能来去随我呢?”
檀雅故意说道:“安寿宫给您留了屋子,皇上和皇后对先帝遗妃们敬重,您若真想回来,还不是几句话的事儿。”
“这怎好麻烦皇上……”
檀雅回头冲宣妃和苏贵人偷笑,却也打心眼儿里高兴履郡王和郡王福晋对定嫔好。
而定嫔一侧头便瞧见檀雅偷笑的模样,那还不知她又在作怪,轻轻拍了她一下,“就你促狭。”
“哈哈哈哈……”
安寿宫里一片和乐,胤祜和额乐一同来到咸安宫,带着皇上的口谕,第一次踏进咸安宫中。
原来在二阿哥跟前主事的老太监已经不在,如今是另一个壮年的太监,恭敬地带路:“两位殿下,随奴婢来。”
额乐打量着咸安宫中婀娜艳丽的月季,再瞧着这宫廷冷落寂静的模样,心里生出一丝丝难过,比之从前懵懂时见到二哥还要重一些。
那太监领着两人到二阿哥寝室前,站定在门外,恭敬禀报道:“殿下,二十二殿下和雅若格格来探望您。”
屋内有些许响动,随后便响起舒缓虚弱的声音:“让他们进来。”
太监躬身推开门,伸手做了个请的姿势,等两人进去,便冲着一个宫女挥了挥手。
雍正借着胤祜的眼,看见了二哥的居所,一应摆设皆不算差,却也比当年的毓庆宫多有不如。
他如今赢了,若是假惺惺地不忍怜悯,恐怕是贬低二哥,因而一扫而过,只落在床榻上的兄长身上。
先帝驾崩不足一年,二阿哥鬓角已全白,面上也有了苍老之色,加之有病气,眼中又无光亮神采,整个人仿佛没了生气。
然就是这般情景之下,他一举一动依旧是优雅的,仿佛尊贵已浸于骨血之中,并不因境遇和病情而损失分毫。
额乐忽然便落了泪,但又怕丢脸似的用手臂遮挡。
胤祜担心地忘了一眼妹妹,微微抬手想要安慰她,随即反应过来此地不妥,便改为拱手行礼道:“二哥见谅,额乐失仪了。”
“无妨。”胤礽也未曾想到不过一个照面,幼妹便哭了起来,颇为好笑道:“为何两次见你,你都不同寻常?”
他自动忽略了其中两次丧仪时的见面。
额乐抽噎地放下手臂,“额乐就是觉得,二哥老了很多,我不喜欢人老。”
“生老病死,人之常情。”胤礽也知,这话对一个小姑娘来说有些残忍,微微摇头,转向胤祜,“胤祜是吗?先前匆忙,未曾有机会说话,我是你二哥。”
胤祜再次躬身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叫了一声“二哥”。额乐也才想起她方才还未行礼,便福身行了个规规矩矩的礼。
宫女奉茶进来,然后又悄无声息地退下,一举一动规矩极好,并无懈怠,或者也可说,废太子御下有方未减分毫。
胤礽看着两个年幼弟妹明亮不含杂质的眼睛,心生喜欢,随手指了指书桌上的折扇道:“那纸折扇乃是我亲手所画,扇坠亦是我喜爱之物,你自去取,便送给二十二弟作见面礼吧。”
长者赐不可辞,胤祜躬身道谢,微躬着身走到书案前,目不斜视地拿起折扇,双手握着。
胤祜未曾注意,雍正却是一眼便瞧见镇纸下压着的那张纸上,“天资粹美,举世无双”八字,笔迹凌乱潦草,想必书写之时内心极不平静。
“二哥。”额乐从前便有些想要亲近他,此时奉旨前来探病,自然胆气更甚,边向床榻走边道,“您为何不好好吃药?”
胤礽唇角微微上扬,反问:“他让你们来前,说了什么?”
额乐茫然地摇摇头,回头去看哥哥,胤祜也摇头道:“胤祜和额乐来此前,并未见过皇上。”
胤礽微微抬手,制止额乐继续上前,“莫过了病气。”
额乐抿了抿嘴,四下瞧了瞧,搬了个圆凳过来,就坐在方才被制止时站的地方。
胤礽并不管她,像是在说无关的事一样,道:“先帝元后嫡子,出生一年便被立为太子,少年得先帝亲自教养,青年于朝堂颇多赞颂,至今依旧是许多人心中的嫡出正统。我活着,帝王有芥蒂,人心浮动,亦有可能动摇大清江山,不如早早离去,一了百了。”
额乐又想哭,死死咬住嘴唇忍着。
雍正闭上眼,想起太医的脉案,积郁于胸,已存死志,若不舒怀,必将抑郁而终。
胤祜受额娘们言传身教,虽知二哥那些经历实非常人所能承受,却也不觉已至绝境,便道:“胤祜斗胆妄言几句,若有冒犯二哥之处,还请二哥不要为胤祜生气。”
胤礽侧头淡淡地看着他,未说拒绝之言。
“胤祜未曾经历二哥之苦,本无资格劝二哥放下,然人活一世,为国为家为子孙后代,亦要为自己而活,二哥困于过往,可曾真的抛却一切,为自己活过?”
胤礽环视这困囿之地,幽幽道:“我一出生便已注定没有选择,如何为自己活?”
“为何不可?”胤祜走向窗边,推开闭合的窗子,指着外头姹紫嫣红的月季,道,“二哥可曾赏过这些花?四季皆不同,年年皆新生。”
“那天上的鸟雀,去年南下与今年春归的,便是生命之延续。”
“还有这宫殿宫墙,我额娘说,但凡有心,它们便不是死物,年轮翻转,岁月会雕刻每个人活过的印记。”
额乐重重地点头,接着哥哥的话道:“额乐想过,作为大清的格格,若抚蒙乃是我的重任,终将背井离乡,我活一刻,也要快活一刻,才不负这一遭走过。”
这一刻,胤祜和额乐两个人,出奇的相似。
胤礽深深地望着两人,忽然问道:“你们是一宫长大的?”
胤祜和额乐对视一眼,一同点头,“咸福宫的额娘们教养我们长大。”
“咸福宫啊……”他的幼年没有咸福宫,只有乾清宫,是不一样的。
额乐见他似是无力地靠在那儿,担心道:“二哥?”
胤礽摆摆手,“你们也看望过我了,回吧,知天命便该认命,谢谢你二人这一番话。”
胤祜和额乐驻足片刻,不好再打扰,便行礼告辞离开。
他们出了咸安宫,胤祜方才打开折扇,扇上未提一字,只一面画着山川,一面画着广阔无垠、骏马奔腾。
第83章
“二十二殿下, 皇上召您面圣。”
遂,胤祜和额乐分开,独自来到乾清宫懋勤殿, “胤祜给皇上请安……”
“起吧, 不必多礼。”雍正目光落在他手中折扇上,缓缓道,“二哥如何?”
“回禀皇上……”
“叫皇兄吧。”
胤祜顿了顿,顺水推舟道:“回禀皇兄,胤祜和额乐到时,二哥正卧在床上, 身体虚弱,精神有些差,我们劝慰了几句,不过不知二哥是否会有所好转。”
雍正自然知道, 手支着头, 似是漫不经心地瞧着那折扇,问:“你手里的折扇, 是从咸安宫带出来的?”
胤祜点头, 双手捧着折扇,道:“二哥送予胤祜作见面礼的。”
“拿来给朕瞧瞧。”
胤祜躬身, 将折扇放在太监总管苏培盛手中。
雍正拿过来,缓缓打开,专注地瞧着那奔驰于广袤之中的一匹骏马,良久, 轻置于御案之上, 道:“暂借朕观赏几日便归还你。”
胤祜自是不能拒绝, 恭敬答道:“是。”
雍正又问了几句他的学业, 胤祜一一答了,然后便教他退下,再没问旁的关于废太子之事。
胤祜走出懋勤殿还有几分不解,若说皇兄不关心二哥,命他们去探望还特特留下二哥的扇子,若说关心,当时二哥寝室内只他们三人,皇兄却只问了寥寥几语……
兄长们的事,果真是极复杂。
咸福宫中,额乐眼圈儿通红地回去后,檀雅等人也问起他们兄妹去咸安宫的事儿。
额乐全都说了,还道:“我不懂,为什么要说离去就一了百了,额娘们不是说,没有什么比快活地活着更重要吗?”
四人对视,宣妃招额乐到跟前,抱住她,檀雅则是道:“额乐,就像这后宫高墙,有人觉得是囹圄,春去冬来,花开花谢,多是苦楚。额娘们告诉你们这一切别有意趣,便是另一种态度。”
“世人皆不同,无法感同身受,二殿下之苦,你们不知,旁人也不知,不是几句劝慰便能释怀的。”
额乐并不是一个容易伤春悲秋的人,可两次接触二哥,她都胸口闷痛,此时又忍不住落了泪。
宣妃摸她的头,叹道:“见见也好,免得将你养得天真无邪,蒙蔽了心和眼。”
额乐埋进宣额娘怀里,闷声道:“初次见二哥,额乐还年幼,可我从不曾忘记二哥的样子,看起来那般光风霁月的人,如今却苍老病弱,教人难受。”
“说起来,宫里老人都说,二殿下少年时极有先帝元后之风。”定嫔思绪悠远,感叹道,“孝诚仁皇后的风华,先帝后宫再无人可及,可惜……”
可惜芳华早逝。
额乐露出小半张脸,问道:“定额娘,您跟我说说那位皇额娘好吗?”
“我进宫方两年,孝诚仁皇后便去了,也不甚熟悉,都是听宫里老人们说的,恐怕如今没多少人还记得了。”
宣妃道:“我倒是只见过孝懿仁皇后。”
檀雅和苏贵人年纪这样小,却是一个都无缘得见。
定嫔捡了几件她记得清楚的事儿说给她们听,“先帝登基时,大清刚入关没多少年,后宫的规矩还未成型,都是孝诚仁皇后助先帝一点点完善起来的。且这位娘娘为人大气仁厚,向来是最公正的,宫里无人不服。”
“她薨逝时,宫里诸人皆悲泣不止。”定嫔压低了声音,指了指前头宁寿宫的方向,“可不是那位去时那般的装腔作势。”
檀雅问:“惠、宜、荣几位娘娘也哭了?”
定嫔肯定地点头,“还未让这后宫磨得心冷如铁,娘娘那般的神仙人物,世间难寻,谁能不难过呢?”
檀雅她们听定嫔如此一说,再思及如今废太子的境遇,越发感叹,只是除此之外,也再做不了旁的。
额乐抹了抹眼泪,道:“我要待沅书好些,她都已经十六岁,这么些年拘在咸安宫那一方宫殿,性子沉闷内向,若是抚蒙后受了欺负怎么办?”
她一个十一岁的小丫头,说要待十六岁的侄女好些,乍然一瞧十分可笑,不过正是如此才能看出这孩子的赤诚来,是以檀雅等人全都没阻拦,只让她别太厚此薄彼,叶楚玳也是她的侄女呢。
额乐点头,“我定会对她们一样的好。”
这一本正经地模样,四人全都笑起来。
宣妃拍拍她的肩,道:“快去洗把脸,找你的侄女们玩儿去吧。”
另一边,乾清宫里,雍正等胤祜走后,看着那折扇出神许久,方才继续批阅奏折,埋头于政事。
一连两日,雍正无论是上朝还是于乾清宫召见大臣,亦或是于寝宫中就寝,那折扇皆不离左右,两日后的傍晚,他拿着折扇出现在咸安宫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