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乎是回忆起了当年凄楚情状,又或者是想起来与孟郎的缠绵时分,唐氏神情恍惚,目光追忆。
白氏道:“这个孟郎便是你的奸夫,那野种的生父?他是什么人?”
唐氏显然对她这样的描述心怀不满,眼底闪过一抹怨色,含恨道:“他曾经是我父亲的弟子,也是我的师兄,本是要娶我的,可我娘嫌弃他家中败落,不复昔年盛况,拿不出多少钱来,最终将我许给了李家。我出嫁之后,他大病一场,痊愈之后几次在李家门外悄悄看我,我心里念他,他也爱我,所以……”
白氏皱眉道:“所以你们便勾搭成奸,还珠胎暗结?”
“不,”唐氏目光痴迷,神情温柔:“那是爱。”
“……”白氏:“?????”
唐氏看着她,有些轻蔑的样子,动情的说:“你不懂。我心里有他,他心里有我,我们是一双苦命鸳鸯,是被命运分开的织女和牛郎。”
“……”白氏:“?????”
白氏问:“你的孟郎呢,他现在在哪儿?”
唐氏眼底亮光淡去,黯然说:“他已经不在了。孟郎身体本就不好,那年秋天吹风染了风寒,不久便故去了,也是在那之后,我发现自己有了身孕。”
她脸上浮现出一层母性光辉,坚定道:“那是我和孟郎的孩子,是他在这世间唯一的血脉,我要让她活下去,我必须让她活下去!”
“……”白氏:“?????”
白氏说:“你有没有想过一个问题呢?”
唐氏道:“什么?”
白氏道:“我听你话里话外的意思,你跟那个姓孟的是在一个地方住吧?且你又十分确定你前边两个孩子的确是你丈夫的,也就是说,姓孟的眼巴巴等着你跟李大郎生了两个孩子,时间过去好几年,这才养好身体,顺带着激起了当年旧情,巴巴往李家门外去蹲守你,盼望见你一面?”
唐氏被她问住,脸上的柔情蜜意霎时间僵滞,半晌之后,方才含怒道:“孟郎乃是守礼之人,知我是有妇之夫,故而苦苦压抑心中情谊……”
白氏不解道:“那最后怎么没压住呢?”
唐氏:“……”
唐氏寒了脸,说:“你不过是想否认我和孟郎之间的感情罢了。夫人,你不是我,也不是孟郎,自然也无从理解我们!”
白氏心说我要是能理解你们俩,那可完蛋了,叫老爷子知道,怕不是要废了。
她挑一下眉,不再关注那个姓孟的,而是道:“讲一下驿馆里发生的事情。”
唐氏怅然叹一口气,道:“孟郎已经去了,腹中孩子却是我与他相爱的结晶,我必然得护好她,只是那孩子胎里不足,七个月就生下来了,又用了催产药,眼见着活不了多久,我拿不出钱来,只能听着她哭声越来越小,脸色越来越青,正当我无计可施的时候,那夫人与几名仆从到了驿馆之外。”
“我毕竟曾经生产过几次,看她肚腹,便知也该有七八个月了,再见她衣着不俗,颇有富贵之态,身边只跟着两三个仆婢,别的都是婢女,不禁动了心思……”
“李家人在驿馆之内经营了几代,其中不乏有经历兵祸之时,也不知道是哪一代在最里边房间里留了条暗道,可以从那儿到外边儿去,也是天助我也,那位妇人进的便是那一间房。”
“我心说老天都在帮我,便定了主意,悄悄将剩下的半服药煎出来添在她汤饮里,不多时,果然便发动了。驿馆周围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男仆侍从不敢近前,几个守着她的婢女又没见过这个,当下慌得不行,我便将那孩子放在暗间里边,毛遂自荐去替她接生,后来寻机将其余人打发出去,趁乱将两个孩子替换掉了,也是巧了,两个竟都是女婴……”
唐氏深吸口气,说:“那位夫人本也不是满月生产,见那孩子又青又紫,个头又小,还当是动了胎气早产,怜爱不已,跟随她的仆从们见她顺利生产,母女平安,也并不曾多想,只当是那位夫人体弱,赶路辛苦方才如此。”
她眼眶湿润,哽咽道:“我亲生的女儿,我跟孟郎的孩子!我只抱过她一天,便不得不母女分离,这些年来,我又何尝不难过?”
白氏将这个长长的故事听完,便转头去看身边人是否将她口供录下,再听唐氏说这种屁话,霎时间冷笑出声:“是啊,那是你跟孟郎偷情生的野种,大概是爹娘不积福气,生下来的时候都没几口气,好在她有个没心肝的娘,把她跟富贵人家的小姐掉包,叫她能活下来,厚颜无耻的享受着荣华富贵!”
“母女分离是吗?难过是吗?难道是我们叫你给人下药,替换孩子的?是我们叫你恬不知耻、与奸夫通奸生子的?!”
白氏抓起手边茶盏,猛地砸到她脑袋上:“事到如今,你心心念念的便是自己的孩子,可曾想过我家女孩儿?她又做错了什么,生生被你改了命,吃那么多苦,受那么多罪,到最后还要替你儿子换个媳妇?!”
茶盏内尚有余茶,热热的泼了唐氏一脸,她痛呼一声,捂着头呻吟出声。
白氏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见她如此,心中余怒未消,重重拍着桌案,含恨道:“但凡你有点良心,便该对她好一些,弥补一二才是,可你都做了些什么?!我家大嫂又做错了什么,不足月的时候便被你哄着喝下催生药,因此伤了身子,此后经年再未有孕,若她那时候出了意外,一尸两命,你这条贱命可赔得起吗?!”
周遭仆婢赶忙道:“贱妇无耻,您还比如此动气?可仔细手疼。”
唐氏脑袋方才挨了一下,力道不轻,这时候已经流出血来,自知理亏,又无力同白氏抗衡,便只心虚的低着头,一言不发。
仆从送了口供过去,白氏垂眼瞧了半晌,见没什么错漏,便叫唐氏签字画押,外边另有仆从入内,送了李大郎口供来。
毕竟是自己的女儿,什么模样李大郎总是知道的,回家之后见女儿竟变了长相,虽然仍旧是小小的一个,身上却再没有青红淤痕。
也是做过两次父亲的人,知道婴孩成长速度如何,李大郎当即就知道孩子换了,再一想今天白日里发生过的事情、那夫人生产时居住过的房间,如何还有不明白的。
唐氏便轻声细语宽慰他心:“我也是为了女儿,不然呢,做爹娘的这样狠心,眼见着她没气儿?放心吧,她们在这儿休息几天就走了,我换的时候屋里也没人在,此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只要你我把嘴巴闭紧,她们一定是瞧不出不对劲儿的。”
李大郎端详那位夫人身边仆从衣着谈吐,便知道是富贵人家出身,心下畏惧,第二日见竟有官兵前来寻她们,心中忐忑更深一层,然而事已至此,总不能冲过去将孩子换回来吧?
他也默认了这结果。
没过多久周遭便起了兵祸,驿馆经营不下去了,李大郎与唐氏都记挂着当日之事,唯恐事发被人找上门来,便劝着李老头离开此处往外省去投亲,哪知道一走十余年,到底还是被找回来了。
两份口供对照一遍,此事再无疑虑,白氏将那两份文书仔细收好,淡淡吩咐道:“李家其余人不知此事,倒可以罪减一等,收押起来等候老爷子处置。至于唐氏和她男人,先拖出去打三十板子给我家女孩儿消消气,记着别叫他们死了,把我们家姑娘祸害成这样,这么死了太便宜他们了!”
仆从应声近前去拖人,唐氏正想要出声求饶,便被人堵住嘴,直接拉了下去。
方才处置了一场,厅堂之中不免有血腥气存留,白氏丢出去的茶盏还倒在地毯上,茶水沾湿了一大片地方。
仆婢们无声的近前收拾,王氏领着李惠儿从里间出来,怜爱的拍着她肩头,笑语道:“果真是咱们家的女儿,难怪你我方才一见便觉得亲切。”
李惠儿哭了太久,眼睛尚且肿着,眼下也有些红,白氏柔声抚慰她几句,说:“惠儿,我暂且先这么叫你,此事事关重大,确定之前婶娘不敢走漏风声,这时候你爹娘还不知此事。稍后你在这儿歇一会儿,也吃点东西,我与你三婶同你说些家里边的事儿,等你父亲从官署里回来了,我再同你三婶一道去同他们说这件事……”
李惠儿听得半是激动,半是忐忑:“爹跟娘会喜欢我吗?会不会觉得我是个野丫头?”
“可别胡说,嫡亲的骨肉,怎么会不喜欢?”
王氏轻声责备她一句,又温声道:“野丫头就更没什么好说的了,咱们家老爷子跟老太太都是苦出身,就你二婶,这会儿看起来雍容华贵的,年轻的时候也是个野丫头,跟白将军一起骑马练刀,晒得跟什么似的……”
白氏笑,说:“你那时候既没进门,又不认识我,是打哪儿知道的?”
王氏从果盘里抓了把瓜子儿,边嗑边说:“听白夫人说的啊,前些天她过府来瞧我们家姐儿,那时候同我说的。”
李惠儿听两个婶娘如此言说,心里边漂浮着的那些许不安也逐渐消弭,再听她们话里话外透出的意思,老爷子仿佛是个十分了不得的人物,不禁好奇道:“我爷爷他到底是什么人?”
“哟,只顾着闲聊,倒把最要紧的给忘了。”
白氏失笑道:“你爷爷可了不得,便是如今坐拥大半天下的吴王,老爷子起家时一无所有,到现在天下几乎尽在囊中,你说是不是厉害人物?”
李惠儿万万没想到自己的出身竟有这般显赫,更不曾想到自己的祖父竟会威名赫赫的吴王,嘴唇张开,愕然良久,再一想自己这些年来的境遇以及被人顶替的人生,心中更觉凄惘,也愈发痛恨唐氏和她鸠占鹊巢的女儿。
婢女送了茶水和糕点来,王氏催着李惠儿吃喝,自己则同她讲家中之事,说老爷子有多少儿女,说她有多少堂哥堂姐,到最后,方才说起长房里边的几个孩子。
李惠儿捻着一块点心细嚼慢咽,半点都不敢分神,听说自己上边还有个哥哥,不禁高兴起来:“哥哥是什么样子的?”
王氏想了想,说:“很高,马术出众,字也写得好,相貌也很出挑……”
李惠儿满脸憧憬,想了想,又迫不及待道:“二哥哥呢?”
王氏略略一顿,抬手抚了抚她鬓边发丝,柔声道:“你二哥哥已经过世了,若见了你阿爹阿娘,可别再提这事,他们要伤心的。”
李惠儿吃了一惊,心下黯然,点头道:“我记住了。”
王氏微微一笑,迟疑了一会儿,说:“再下边,便是唐氏与人通奸所生的那个……不提也罢。”
李惠儿回想起自己来时见到的府中场景,又岂是庄严富丽所能形容,再一想自己那么好的爹娘,那么出众的哥哥,心里实在难过。
那原本都该是她的,可是却生生被人夺去,成了别人的东西,锦衣玉食,百般宠爱,而她却在泥潭里反复挣扎,十余年来不见天日。
现在她回来了,想回到自己爹娘身边去,想叫哥哥抱一抱自己,却觉心中忐忑惶恐,只怕融不进去,被人嫌弃。
可这一切本来就该是她的啊!
她又做错了什么?!
李惠儿不觉捏紧了拳头,说:“她叫什么名字?”
王氏道:“叫宝珠。”
“宝珠,宝珠。”李惠儿喃喃念了几遍,神情渴慕,黯然道:“她一定很受爹娘疼爱吧。”
王氏不知该说什么才好,迟疑几瞬,终于叹一口气,伸手拍了拍她的肩,聊以安慰。
李惠儿抬起头来看着面前两位婶娘,咬了嘴唇一下,忽然抬高声音,有些不安的问:“现在我回来了,爹娘会把她赶走吗?!”
白氏听得微怔,旋即笑了:“傻孩子,说什么胡话呢。那又不是马家的骨肉,只是唐氏与奸夫私通生下的孽种,怎么可能继续留在马家?”
王氏也道:“老爷子已经进了京师,马上就要坐上那个位置了,怎么可能容忍别人混淆马家血脉?更别说此事乃是唐氏有意为之,混进来的又是她与人私通而生的孽胎。”
此外还有一层,这妯娌俩没好意思跟李惠儿说。
老爷子是个抠门精,老太太也差不多。
当年马宝珠出生的时候,他老人家拉着一支队伍在外边打仗,磨破了嘴皮子四处筹钱,家里边实在不算宽裕,只是那毕竟是嫡亲的孙女,总不能眼瞅着病死,老爷子夫妻俩勒紧裤腰带挤出来些财物拿去给马宝珠看病。
要是让他老人家知道勒紧裤腰带节衣缩食一场,最后就勒出来个这,那些个家当全都花在了别家野种身上……
白氏跟王氏都不敢想象会有什么结果。
总之是会被屏蔽的那种就对了。
第50章 真假千金19
白氏打发人往官署去请废世子回府叙话,听人回禀道是他已经进了府门,嘱咐李惠儿几句,便同王氏一道往长房院子里去见废世子与谭氏。
这时候谭氏正同马宝珠一道研究府上中馈诸事,账本摆了一桌子,这本翻开一半,那本掀了几页,娘俩相对而坐,一人面前一把算盘,眉头紧紧皱着,按照嬷嬷教的算盘用法,艰难的拨着算珠。
废世子进屋一瞧,便忍不住笑了,低头在账本上瞅了几眼,摇头道:“错了。”
他随手在算盘上拨了几下,说:“这才对。”
谭氏头都大了一半,揉了揉有些发酸的眼睛,说:“你刚刚是怎么拨的?跟我之前弄得也没什么不一样啊。”
废世子耐心的同她讲解几遍,谭氏听得云里雾里,马宝珠倒是有意想学,但这事儿又不跟吃饭似的会张嘴就行,日子短了可练不出来。
废世子前前后后教了几次,这二人都不开窍,最后也不禁怕了,苦笑道:“你们学这个做什么?府里边牵涉的账目那么多,一样样算下来不知要耗费多少心力,你们只管去学御下之道,这些活计便交付到他们手上好了。”
马宝珠振振有词道:“万一有人欺上瞒下,中饱私囊呢?我同阿娘若真是一点都不懂,被他们瞒住,既是损了府上利益,也是伤了阿爹体面,来日叫爷爷知道,怕也要生气的。”
说完她嘴角往下一撇,说:“再说了,谁知道之前的账目有没有问题?万一有人偷偷给咱们挖了坑呢?现在不查清楚,将来吃亏的可是咱们。”
她口中所说的这个“有人”显然不是别人,只会是此前执掌府中中馈的白氏。
废世子心知这话不妥,听得眉头微皱,只是碍于己方同常山王的关系,到底也没舍得训斥女儿,只在她脑门上轻弹一下,嘱咐道:“不许胡说。”
马宝珠不以为然的哼了声,谭氏则奇怪道:“还不到官署下班的时候,夫君怎么早早回来了?”
老爷子是个抠门精,还是个工作狂,下班时间定的特别死,等闲不得更改,她也知丈夫此时正在全力争取老爷子青眼,如何会在这时候落人口舌。
废世子此前听白氏身边人前去送话,道是有要事相商,请他早些回府,心中也觉奇怪,只是了解白氏秉性,知道她却非无的放矢之人,便不曾迟疑,知会王澄与蔡先生一声,骑马匆忙回府。
现下谭氏既问起,他自不隐瞒,只是还未曾开口,便听外边仆从来禀,道是常山郡王妃与武安郡王妃一道过来了,现下正在门外等候。
废世子奇道:“三弟妹怎么也过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