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良善被他这番动作惊得不敢动,难以置信地看着他。她慌得一下子揭开车窗帘子,却见不知道到了哪里,根本不是到林府的路。
闵危伸手,刚将她的手握住拉下,又立即松开,微微笑道:“你不用害怕,我想与你说些话,等会自然会送你回去,毕竟如今我也要住那处的。”
车外,是热闹;车内,是寂静。
闵危脸上的笑意减淡,变得面无表情。他并不爱笑,即便他面上带着笑,也多是不怀好意。
他说:“你是不是恨我?”
她看着他,手紧紧地攥在一起:“你什么意思?”
“前世,是我对不住你。”
闵危以为会如阁楼上,再次见到她眼中的恨意。但此时,她太过安静。
他的声音很低,却砸落在她的心口。
林良善的脸上现出一抹笑,唇瓣翕动:“你哪里对不住我?”
闵危看着她脸上的笑,一时间有些愣怔。终于,他垂眸道:“我没能救你。”
在临去北疆时,闵危指派两个武艺极高的暗卫护好她的安全,无论她有何事要办,也尽管吩咐他们。当时大雍各地兵乱不止,情形复杂多变,闵危时常彻夜与营中谋士及将士筹划将来,根本无暇顾及其他。时机,只给予有野心的人,若他那时不把握住,后来也不能夺位登基,改换新朝。多年的忍辱负重,手下众人的期盼,他必须一直走下去。
有时候在昏黄的烛火下,疲累至极的他听着营帐外的号角声,会想:若是此事得全,该如何待她?
但下一刻,就有无数的军务需要与之商讨,或又要与敌军厮杀对战。
只是后来,当他率军彻底占据梁京城,却听说她的身上被捅了二十三个窟窿,就连死后的尸体都被丢去喂了野狗。
“我是如何吩咐你们的?”
“王妃不愿随我们下山,她以自身性命威胁,我们也不敢上前阻扰……”
耳边是这般的解释。闵危阖眸,再睁眼时,挥剑砍下一人的头颅。
鼻息间是蔓延的浓重血腥气,有血溅入他的眼,剑尖指向另一人惊恐的脸。
“她不过一体弱女子,即便是用自身性命要挟,但以你的武艺,是真的夺不下她手中的匕首,还是在猜测我的心思,以为她无足轻重?”
锋利的刃,切开皮肉,斩断筋骨,又一颗人头落地。
闵危轻声道:“你的遗信,我都照做了。林原,我将他从宿州召回,赦免罪行,封了官职。就连江咏思,我也没有动他。”
却听她说:“那很好了,我为什么会恨你呢。”也不过是多了两年可活。
她不恨他吗?
闵危隔着绯红的袄子,将掌心轻轻贴在她微微拢起的胸口。前世,正是这处,被利剑贯.穿二十三剑。
林良善本压着脾气好好说话,没想到他的举止越加过分,抬手抽向他的脸。
“闵危!”
闵危迅疾抓住她的手,又将贴着她胸口的手放下,忽然道:“你是我的妻,我碰你又如何?”
这句话,彻底点燃了林良善的怒气。
她咬牙道:“你该知道,那不过是一桩阴差阳错的婚姻,你从来没把我当成你的妻子,我也从来没把你当成我的夫君。你现下说的这话,是在恶心我,还是恶心你自己?”
好半晌,闵危才把握紧的拳松开,他的脸色阴沉下来,眸中毫无温度,道:“你为何会绣那个香囊?”
“三年前,她曾想与你好好相处,还让我教她如何绣香囊。”
林良善想了许久,终于想起那只被她丢弃在角落的香囊。
她冷声道:“你说什么?我不知道什么香囊。”
很好,合着她全忘了个干净。闵危怒火攻心,胸脯剧烈起伏,面色落了乖戾:“你是在装傻吗?你绣予江咏思的香囊,难不成是自发会的绣法?”
她先是被他的神情震住,但听到他的话,厉声回击道:“所以呢?我爱给谁绣就给谁绣,关你什么事!”
这话实在刺耳。
朝堂战场近二十年的磨砺,闵危本不易动怒,更何况是外泄情绪。他缓了很久,紧压着怒气。
他目光灼灼地盯着她,道:“你曾想与我好好相处,是也不是?”
定是孟姨娘将那事说与他听。林良善怎么也没想到事情会演变成如今的局面,再想及这段时间他的所作所为,只觉得浑身发冷。
“你说这些,到底是什么意思?”
闵危倏然笑了,与她靠的很近,呼吸间都是她身上的寡淡药香。
林良善吓得直往后面躲,可车厢中哪里有多余的地方可以后退。他的手抵在车厢壁上,鼻间喷薄出的热气,落在她的侧颈。
“你给我滚!”她是双手双脚,一齐往他身上招呼。
闵危不动分毫。他挑起她的下巴,大拇指按在她嫣红的唇上,轻轻摩挲起来,低声道:“你知道我什么意思。”
他凝着这张脸,分明是中人之姿,并无特别出挑的地方,甚至当这张脸对上他时,展现出来的都是怒容和冷淡,没有一丝笑意。
夜间,闵危常做噩梦,可那十二年,他一次也没梦到她。即便是噩梦,她也不愿来报复他。
“这世,我仍会娶你。”
他敛着气,愈加凑近她的唇,却见她杏眸含泪,忍不住松开手。
林良善偏过头,哽咽道:“闵危,前世是我心如蛇蝎,算计不成,反而祸害了你,逼得你不得不娶我。我从来不恨你,也不恨任何人,都是我的错,恶果也全该我一个人承担。我知晓自己那四年,能在王府后院安稳地活着,以及哥哥在宿州得人照顾,都是你的安排。可那些都是前世的事情,这世我们都忘了,各走各的路。”她再次搬出阁楼上的说辞。
“你放心,我绝对不会把有关你重生的事告诉其余人,绝不会背叛你。闵戈还未回京,我可以和哥哥说,让他事事待你如贵客,直到你回了镇北王府。”
闵危听着她抽噎不断的话,沉默良久,道:“你以为我的意思是这个?”
他将她的脸掰过,拿过绣帕,给她轻轻擦拭起泪水,叹息一声,换了脸面,温声哄道:“小姐,别哭了。”
林良善的眼眶泛红,怔怔道:“我要回府。”
***
近几日,江咏思睡地不大安稳。
正巧,定神用的云鸦熏香用完了,他一时烦闷,便和书童学素前往香铺购买,顺道去万宝轩看看,有无中意的事物。
却在刚进门时,见着一群人谈论书画。其中一矮胖男人腰间挂着一块双色玉佩,瑞兽白泽的形态。
徽记当铺的掌柜正与好友高谈阔论,时不时炫耀这新做成的玉佩。
“我家公子请你到茶楼一聚。”
掌柜转头,见着穿着装扮上好的书童,疑惑道:“你家公子是谁啊?找我有什么事?”
“我家公子正是城东江府出身,想与你说些事。”学素也不懂,老实道。
城东江府?那不是江太傅府上吗?掌柜忙不迭地与好友告辞,高高兴兴地前往茶楼。
进了雅间,正见里面坐着的白袍少年,儒雅之姿,身形挺健。江咏思亲自斟了一杯蒙顶甘露,递予对面桌上,温和笑道:“阁下如何称呼?”
掌柜掩饰不住激动,忙接过茶,道:“我是徽记当铺的掌柜,叫王寿,也不知江大公子找我有什么事?”江府在梁京城有好些商路,若是能搭上,那可是财源广进啊。
江咏思也不多废话,直言:“方才,我见着你的玉佩好似不是凡品,很感兴趣,便想询问来路。也不知王掌柜是否方便?”
掌柜愣了下,眉开眼笑起来,将腰间的玉佩拿起,道:“江大公子说的是这块吧?”
“说来这块玉佩还是赝品,并不是真品。曾经有一小子来我的铺子,想要典当真品,我开出六百两的价,可那小子说要考虑考虑,后来未再来过。”
掌柜摸着胡子,嘿嘿笑道:“说来不才,我这人对喜爱之物一向记得牢。那人未来典当,我将玉佩的样式画下,专找巧匠制作,花费了近半年多的时间,才得到这块玉佩。只可惜这玉质和技艺远远比不上真品。”
江咏思捏着茶杯的手指泛白,声音有些冷:“你可还记得那人模样?”
“倒是记不得了。”掌柜道。
忽而一拍脑门,道:“对了,我记起有天还在万宝轩看到他,跟着林小姐一起去的,但晃眼间,那小子就不见了,我还道认错人了。”
“林小姐?”江咏思心下沉了几分,道:“哪个林小姐?”
掌柜:“是刑部右侍郎的妹妹。”
霎时,江咏思的神色大变,原本温润如玉的脸似着霜雪,冰冷冻结。
上月,梁京城中遍播流言:京城中有邪祟作怪,将影响大雍国运。且这邪祟专附身病弱女子身上,残害双亲。
许多人道这邪祟恐怕就是林府的小姐,有好些隔街的邻居亲友,专买了辟邪的符纸在家门贴挂。
江咏思听闻此事后,立即着人去查事情真相,却未料到这事是徐幼娇所为。同时还得知她曾派人暗杀林良善一事,大抵是为了失踪的真宁。
只是还未等他动作,徐幼娇却溺水身亡,就连祖父也不得其中关窍,只知是玉空道人向圣上的提议。
再加之先前江寄月不小心说露嘴:“善善和真宁两人的事,是徐小姐告知我的。”
此间种种,不由让江咏思联系起那个支离破碎的梦。
“是了,哥哥,我告诉你,这次的主意可不是我想到的,正是你心心念念的太子妃和我说的呢。”亲妹江迎曼如是说。
太子妃?
江咏思在见过徐幼娇后,又从做了贵妃的姑母处,得知养在她名下的太子喜欢徐幼娇,有意等她及笄后提亲,选作太子妃。
这无疑都与梦中相合。
玉佩,他也在梦中见过,那着玄色锦袍的男子腰间,就有这般的玉佩,几无二致。
真宁?镇北王世子?
待学素将人送走,见着自家公子沉着脸坐在窗边,冒着热气的靛蓝瓷纹茶杯被紧紧捏在手心处。
“公子,这茶水烫手。”学素不安道。
江咏思回神,唇角紧抿,道:“你继续派人去找真宁,无论花费多少银钱精力,都一定要找出他。”
“等等,她身边的那个护卫也一并查清楚来历。”昨夜那幕,实在刺眼。
***
连续多日,林良善在嘱咐张管家事事安排好闵危所住的院子后,就待在屋内,哪里都不去。
院子的雪人,看着太令人心烦。
“红萧,你去把那个雪人打散了。”
“小姐,那雪人多好看,打散做什么?”
林良善不免生气道:“我让你打散,你还问我这许多!”
等见着红萧脸上的愕然,她鼻尖一酸,涩然道:“你帮帮我吧。”
“好,小姐,我立刻去,你别难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