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走进大堂,小二见元瑾汐衣着不凡,身后又跟着婢女和小厮,就把她当成外地来的贵女,很是殷勤地说道:“姑娘里面请,楼上有上好的雅间,临窗又无人打扰。”
虽然雅间肯定要多花钱,但却有利于拉着小二打听事情。
元瑾汐点点头,“带路吧。”
“好咧,贵客三位,楼上雅间。”
上了楼,果然安静了许多,中间有几桌散桌,往里,就是小二说的雅间。
果然是临窗又安静,窗上还挂着纱帘,看来专是为女客准备的。
众人坐下,韵秋将菜单递给了元瑾汐,“这同春楼算得上是平阳排前十的酒楼,味道不比府中厨子逊色。”
小二心里暗暗咋舌,这说话的口气可是够大的,看来是高门大户里出来的。虽然并未见过,但如今春光正好,说不定就是哪家哪户的闺阁小姐出来散心。
当下更加恭敬的说道:“小店有一绝,便是做那曲江的鲈鱼,无论别处怎么做,论鲜味,却是怎么也及不上咱们这里。”
元瑾汐抿了一口韵秋倒给她的茶,微笑道:“听说这鲈鱼最地道的做法,要数平阳的葱油鲈鱼。除了葱要本地新采的之外,配的姜丝也很重要,要用江州来鸣的嫩姜才行。”
小二一脸讶色,毫无吝啬的一挑大拇指,“姑娘可真是厉害了,连这个都懂。看来今天是遇到行家了。姑娘说得没错,咱这店里用的姜正是来鸣产的。”
接下来,元瑾汐又点了几样小菜,要了一壶薄酒,这才挥手让小二下去。然后扭头看向韵秋,她也是平阳城的本地人,要想打听人,问她说不定也能有些收获。
“听说这城里有一家是沈家,不知这沈家三公子,你可听说过?”
韵秋点了点头,“沈家是本地望族,祖上出过进士,做到过一州刺史的位置。不过后面几代子孙都不太行,最多也就是地方上的小官。姑娘说的沈三公子,可是沈怀瑜?”
元瑾汐其实不知道这位疑似哥哥的人叫什么,但有一句成语叫做握瑾怀瑜,瑜与瑾是同意,沈怀瑜这名字,听起来就像是与她有渊源。
“这位沈三公子据称是位才子,相貌不凡兼又天资聪颖,是沈家近些年来出的唯一一个举人。只可惜是庶出,不太得沈老爷子的待见。”
元瑾汐暗暗点头,庶出不受待见这事,她早有准备,当年她可是看过他挨打的。听到他中了举人,她心里很是高兴。
这个时候,小二端着托盘送菜进来,菜品摆上后,又问道:“姑娘可还有什么吩咐?”
元瑾汐从荷包中掏出一小块散碎银子,放到桌上,“想向你打听个人,这沈家的三公子,你可知道?”
小二收了银子,却是叹了一口气,“看来姑娘是外地来的,半年前,这位沈家三公子,出事了。”
“出事了?”
“唉。说起来也是可惜。”小二声音惆怅,“他本是我们平阳最出名的才子,虽是庶出,但称得上是天资聪颖,才华横溢。就连那清溪学院的那些夫子们,每每到小店来吃饭,谈话间对他也是赞不绝口。等到他中了举人,人人都说他今年春闱,必能高中进士。”
“可是半年前,突然就传出消息,说他调戏沈老爷子房里的丫环,逼得那丫环跳井自尽。沈家大公子气疯了,把他狠狠地打了一顿,连右手都打废了。”
“清溪学院也因此将他除名,就连举人的身份,都被学政废去。至那之后,沈家三公子就搬出沈家,不知所踪。”
元瑾汐听着目瞪口呆,刚刚她还想着多了解一些这人的事情,然后想办法与他见上一面,却未曾想,竟然出了这样的事。
可是……他既然中了举人,在城里也算是有名有望的人,县令见了都要礼让三分。这样的人会调戏父亲房里的丫环,还逼着人跳井自尽?
“既是举人,提亲说媒的都要踏破门门槛,又哪里需要调戏丫环?”韵秋在一旁开口,看她的表情,也是一脸地难以置信。
“谁说不是呢。这事儿刚闹出来时,好多人都是不信。可是那沈三公子竟然从头到尾,一言不发,拖着伤手就搬出了沈园,甚至连学政那边,都没去解释。”
“到后来学政张贴了告示,将他除名,众人才不得不信。”
一言不发?
元瑾汐皱着眉头,认真思索。
这种事情,别说没做,一般人就是做了,为了自己的前任,也要辩解上一两句。甚至更恶劣的,说谎、隐瞒、恐吓,无所不及其及,以便将这事压下去,将举人的名头保住。
可这位沈怀瑜却是一句话也不说,任由别人泼脏水。
这算是什么,人品好?
若是人品好,又怎么会去调戏父亲房中的婢女?
所谓事出反常必有妖,那沈怀瑜想来必有一个很重要的理由,能让他不惜自毁前程,也不肯说话。
而沈家就更有意思了,家族里好不容易出了个举人,竟然轻易就这么葬送掉,还把右手打残,这分明就是要绝了他做官之路。
想到那沈家很可能就是母亲沈出来的沈家,元瑾汐觉得,不但沈怀瑜这人非见不可,这沈家,也非查不可。
或许,沈怀瑜就是知道什么,才被沈家放弃的。
他可能顾念着家族亲情,不去辩驳,但对元瑾汐来说,若是她所猜想的一切都是真的,沈家比之杀母仇人,也没差到哪儿去。
还有那个送妹子去做妾的舅舅,若是叫她遇见,也绝不会轻易放过。
“你可知道这沈三公子目前住在哪里?”
没等小二答话,门口就传来一个人的声音,“这位姑娘既然对沈某这么有兴趣,不如亲自来问我。也可以省点打赏银子。”
门帘一挑,一位身着黑色长衫、面色冷白的年青人走了进来。
屋里的所有人,都觉得一愣。因为在大梁,日常生活中没人穿黑衣。
黑色是不吉利的颜色,象征着死亡。一般来说,只有收尸人、刽子手才会着黑衣;或是像齐宣的黑骑,穿黑是为了表示随时可为主人牺牲的决心。
再就是那些夜行的盗贼,为了掩护也会穿黑衣,可那也就意味着见不得光。
黑色的衣服都没人穿,更不要说黑色的长衫,。
但此时走进来的人,穿的就是黑色的长衫。
与黑色相对的,是这人苍白的脸色。虽然他的相貌完全可以称之为俊俏,但他的神色之中,却是透着一股死寂的味道。
这样白的脸色搭配着黑色的长衫,哪怕只是简单地走进来,都让人莫名地紧张。
小七唬地一下站起来,挡在元瑾汐的身前,手也按在腰刀之上,“你是什么人?”
来人一点不见慌张,语带嘲讽,“怎么,只敢背地里打听,见到正主却不敢出声了?”
小二这时才颤声道:“您是沈三公子?您怎么变成这样了?”
那人轻蔑一笑,“哪里还有什么沈三公子,如今只有沈怀瑜而已。”
听到他自报家门,元瑾汐站起身,轻轻用手按在小七的胳膊上,示意他放松,然后又看向小二:“你去吩咐厨房,再上一壶酒,两个小菜过来。”
待小二离开后,她又一次仔细打量了沈怀瑜,这才道:“沈公子请坐。”
不知是不是心里先入为主,她总觉得,在沈怀瑜的脸上,能看到一丝母亲的影子。
沈怀瑜也不客气,直接坐了下来,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一下元瑾汐,道:“姑娘刚到平阳不过两日,就这么明确地打探在下,不知意欲何为?”
元瑾汐微微一笑,自己也坐下来,看了眼沈怀瑜,“公子既知我刚到平阳不过两日,就在我第一天上街时尾随而来,不知又意欲何为呢?”
“哈哈说得好。”沈怀瑜虽笑,但声音里却无笑意,只是从怀中掏出一封书信,放到桌上,“此信还望姑娘转交给颖王殿下。”
小七上前检查了一下,没发现问题之后,才转交给元瑾汐。
元瑾汐看了眼上面的字迹,心里很是一惊。因为信封上的字迹直愣愣地,完全没有书法讲究的气度、转折等等,反而像是战场上横七竖八的尸体,只是看着,就给人一种触目惊心之感。
她想起小二的说辞,目光瞟向沈怀瑜的右手,是因为右手被打断,所以写字才变成了这个样子么?
沈怀瑜察觉到了她的目光,拿起右手,砰地一下放在桌上,仿佛放的不是手,而是一个长在他身体上的死物,“废了,好在字虽不好看,但足够让人看得清。”
这样的态度,让元瑾汐心里莫名的难受,她拿起酒壶,倒了一杯酒递过去,又给自己了倒了一杯,举起道:“是我鲁莽了,请沈公子恕罪。”
说罢,一饮而尽。
沈怀瑜看着元瑾汐,却没喝酒,“恕罪不敢当,不知姑娘打听在下,到底是什么意思?”
元瑾汐未答,想了想,扭头对小七道:“你去帮我找只纸笔来。”
见到小七有些迟疑,又道:“沈公子既有求于我,就不会贸然动手伤人。”
沈怀瑜看了她一眼,表情晦暗不明。
小七这才转身出去,没多久就拿了笔墨纸砚进来。
元瑾汐接过,拿起一张纸,按着记忆中的样子,把母亲留的那块玉佩画了下来。
只画到一半,沈怀瑜的人就站了起来,待到她画完时,他的脸早已冷若冰霜,直直地瞪着元瑾汐。
这些年,因为庶出的身份,他被嫡出的兄弟欺负,被人骂做妾生的,哪怕他成了举人,但在父亲眼里,也仍然比不过他那个大哥。
就连水莲的事,父亲也是毫不犹豫地相信了大哥的说辞,而不信他的辩驳。
但这些都不重要,他知道这是自己的命。或许这辈子,他就没有那种令人羡慕的父子缘份。
只是有一点他不能释怀,就是母亲去的太早。若是能熬到她长大,他一定能让她过上好日子。
而不是只因为一场小小的风寒,就没能挺过来。
母亲逝去已有二十余年,竟然有人画出了她的遗物。
“你这东西,是从哪儿看到的?”
元瑾汐画完之后,心里也涌起对母亲的思念,出神地注视了一会儿,才开口道:“此乃亡母遗物。”
“不可能!”沈怀瑜脱口而出,“这是祥云纹,宫中很是盛行,虽然近些年来已在民间普及,但多是绣在衣领袖口,极少有人做成玉佩。”
“而且……”他一把抢过纸张,将纸面翻转,对着光看去。
这个角度下看过去,才与他那块一模一样。难道说,那块玉佩原本是一对?
元瑾汐又道:“江州城东有一个王母娘娘观,那观东墙外,有一处石碑,我在石碑后面埋了样东西,你挖出来看,就知道了。”
沈怀瑜仔仔细细地看了眼元瑾汐,眼神透露出一抹复杂的光,“五天之后,我必回来,你若骗我,定不饶你。”
说罢,转身走了出去。
待到他走出雅间,屋里的三人才算真正松了一口气。韵秋老成一些,虽然疑惑却没有发问,小七没管那么多,直接开口道:“元姐姐,你和这沈怀瑜认识?”
元瑾汐的目光仍然定格在门口,“我与他,有大渊源。”
这时小二端着元瑾汐后点的酒菜走了进来,看到沈怀瑜不在,便又叹了一口气,“这沈三公子,真是可惜。先前多好的一个人啊,就这样毁了。”
元瑾汐心中一动,又掏出一块散碎银子,“把你所知道的所有关于沈家的事,都给我说说。”
小二这次却是没收银子,“这事就说来话长了。”
“那沈家……唉,听说沈家大老爷,妻妾成群,可就是子嗣艰难。除了沈家大公子顺利降生之外,只要有小妾怀孕,不是小产就是死胎。就算是勉强生下来的,也是体弱多重,那沈二小姐,至今还是个憨的。”
“一直过了好几年,才又有了沈三公子,结果那许姨娘生下沈三公子没多久,就一病不起。”
“听说,她本来是宫里出来的掌事,是要嫁人当正妻的。可她那娘家哥哥见钱眼开,把她强塞进了轿子,送进了沈园。虽然这大户人家的妾,吃穿不愁,可又怎比得过好人家的正妻?”
元瑾汐听到这儿,双手在桌下攥得紧紧的,她母亲就是宫中之人。
深吸了一口气后,她才装做不在意地说道:“这事儿,怕也是有十多年了吧?”
“何止啊,足有二十年了。那许姨娘,我还见过呢。当年我还小,五六岁的样子,那日里母亲突发急病,我就来这里找父亲。结果跑得急,不小心撞到了正在下楼的许姨娘,她非但不生气,还把我拉起来,问我急什么,听说我娘生病后,给了我一两银子,说愿我娘早日康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