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孙两个说的高兴了,一忽儿的就到了亥初时分。再等楚山浔赶回漠远斋的时候,就见二院里的灯果然是灭了。
这胖丫头这么早便睡了,想到她之前听到自己中举的呆愣表情,楚山浔心情大好,刚要跨进自己屋里去,阶下晃出个人影。
是画沉,大晚上的,她这般盛装打扮是为何?
“奴婢恭贺五爷高中,您风尘劳顿,今夜还是要有人伺候的。屋里头,奴婢已将澡豆和温水都放了。”
她眉眼微抬,映着廊下的彩画宫灯,端庄中却自流转着无限风流袅娜,真是个沉静雅致的美人。
画沉淡笑着就要上前服侍,不料楚山浔抬手将人挡在门外。
“我一个人也惯了。天晚了,姐姐还是早些歇息吧。”
若是换了旁人,敢如此自作主张地来自荐,早就被他斥退了。可对着有儿时情谊的画沉,楚山浔说话总是客气些的。
等他关了门,庭中花架下的女子久久侍立。春夜月明,远处沁来不知名的悠悠香气。画沉盯着窗纸上偶尔晃动的高大人影,端研精致的一张脸上,闪过不甘和妖冶。
第二日天蒙蒙亮,刚睁开眼的福桃儿,被床前的人影吓了一跳。再一看,竟是主子一脸凝重。
“祖母怎的没有免你的板子?请过大夫了吗,一会儿我就让双瑞去请。”他眼眸中是明显的歉疚,“她们说就在昨日,有人来府上替你销了身契,你、你是要走了吗?”
“主子这么多问,奴婢该先回答哪个呢。”
伤在腰臀,如今不大好坐,便想撑着身子索性站起来说话。楚山浔见她身形不稳,便自然地要去搀她,却被福桃儿笑着躲过了:
“先前是我犯了府里的规矩,不必提了。至于身契的事,我想等容姐姐生产了,主子也迎了聂家小姐进门,再走不迟。”
听她这么说,青年明显的神色和缓许多。楚山浔没叫人打过板子,分不清二十板四十板的区别,见她不提,也就自然不会多问的。
“如今北疆生变,与鞑靼龃龉,圣上将此番恩客中第的士子,一同放到明春,再行会试。”
他已经习惯了福桃儿的伴读,说实在话,越是读书明理之深,便越是觉着府里无人可说话。如今王翰林走了,聂家又荐了个新先生,一并同他回平城的。可那人只会君臣礼义,是个颇无趣的腐儒。
若是福桃儿也走了,那他可得愁闷死了。这个胖丫头,作通房不顺眼,听她说话,却如心口浸润了山泉一般,常常意趣十足,甚至有发人深省、醍醐灌顶之感。
“主子只管照常起居读书,你昨夜说是中的乡试第九。先生参陪过十余次科考,我记得他曾说过,圣上对北人素来宽松些,整个晋中乡试前十名的,到了京城,十之八九都至少能外放个小官的。”
她一张嘴缓缓而述,条理清晰又直指人心。
本朝乡试及第者称之为举人,第二年上京春闱会试,若不中者,便会连乡试名次一并撤销。在身份地位上,虽能保留举人的头衔。可若要入朝为官,却还得下回从头再考。
故而士子们中了举,皆会为半年后的春闱忧虑心焦,其况甚于秋闱数倍。楚山浔自然也不能免俗,且他参加的恩科,因北疆之乱,得足足等上一年,那思虑惶恐,只是都被压在了心底。
一路上,皆是恭贺之声,旁人不提,隐忧却只增不减。此刻叫胖丫头三言两语道了明白,楚山浔心结骤解。
对着满脸诚挚正色的白皙圆脸,他忽然心头生起阴暗恶念——早知道当年便签了她的死契,叫她这一生就这样陪着自己多好。
“敢小瞧了本公子,圣上抚恤北人,施舍的那等微末名次,我楚山浔怎么可能看的上呢。”
“这便是了,主子就该这样想的。”
换来的新先生迂腐,听得有个女学生要伴读,当即把那些君君臣臣父父子子,三纲五常的,俱搬出来说了遍。扬言如是楚山浔非要如此,那是要辱没他的名节,他也只能请辞了。
师徒两个险些在书屋里争吵起来,福桃儿柱着杖在外头听得胆战心惊。及至听到自家主子大喝了声:“难道王翰林还比您要不知伦常?”
她重叹口气,赶忙闯了进去,当即朝着那中年人跪了下去,把头垂贴到了极低,告罪道:“主子还是少年心性,一味叫奴婢陪伴,也只是怕先生高才,却少人听讲。还望您瞧在聂大人的面上,莫同他计较。主子早已思慕先生之才,这一年过了,您便要多个进士门生了。”
这先生可作过前年的会试参阅,万万开罪不得。她一番话说得恳切端正,明里暗里却又将人捧至了天边去,那先生虽懒得搭话,却也是歇了火气坐下了。
抬眼见楚山浔还待说话,福桃儿只得砰砰磕了两个头,阻断道:“容姐姐胃口不好,还等着奴婢去送点心,主子宽宏,便放我去吧。”
被她额间红痕触动,楚山浔才终于醒过神来,只得按下争执,挥手允了她退下。
如此,福桃儿不必侍读,也不怎么伺候他起居,便成了闲人一个,陪着容荷晚也开怀了不少。
这场景瞧在画沉眼里,却只以为五爷终于大了,重又嫌弃福桃儿相貌粗陋,两个是生分了呢。
她这两日托了个外院相熟的婆子,辗转弄来种下九流的青楼幻药。
“此药性烈,姑娘千万掂量着用。”给药的婆子递过个一指长纸筒子,攥在手里便全无踪迹了。
画沉收了纸筒,晃了晃,觉出里头的丸药。她面上沉静若水,还淡笑地问那婆子:“跟道爷说了一次的量,给这许多,我又如何用的着。这、该是吃多少为好呢?”
婆子眼尖,瞅见她手心的颤抖,暗啐了口这大丫鬟的骚/浪。咳了声叮嘱道:“一丸尽够了,切记一日之内决不可超过四丸,否则遇着身子差的,恐要惹出人命去。”
“替我谢过了道爷。”画沉摸出两个早已备好的红封,递给了那婆子。
钱货两清,如今只待时机一到,她便要放手一搏了。
就这么心思浮沉地候了十来日,终是等着一日,先生午时便归了。楚山浔下午便早早去给祖母请过安,到酉初时分草草用了两口夜饭,便一头扎进书屋里看起书册来。
这两日传言老爷就要回了,云夫人张罗着要摆个席面,阖府团聚一回,人手上不够,便调拨了各院里的人皆去帮忙。
看着只剩零星几个小丫鬟的漠远斋,画沉杵在院中古樟下,在暮春残景中犹豫踌躇。
巧的是今儿大房西苑里来请,福桃儿见主子用不着自己,便预备着偷偷溜去那边,却在院里同画沉撞了个正着。
“来,小桃,过来。我想问你些事儿。”自从上回身契之事后,画沉就没再对她疾言厉色过,这会儿子竟还对她笑。在暮春暖风里,画沉美得让人心惊。
“姐姐请说。”表面的和气还是要维持的。
“那聂家小姐听说都17了,是个怎样的人啊。嗐,姐姐我也就是有些好奇嘛,想同你问问未来主母的脾性。”画沉笑的一派真诚。
因为急着去看容荷晚,福桃儿虽疑惑地瞧了她一眼,却还是三言两语,迅速而客气地把聂小霜的才貌品性都略讲了讲,并且怕画沉再纠缠,就随口总结了句,只说:“像聂家这般宽待下人的,我还从未见过呢。姐姐看,他家小姐还将幼年的坠子赠了我呢。”
见画沉思虑重重地看向那坠子,福桃儿心下一跳,本能地又说了句:“不过我是且等着出府呢,自然是和聂小姐无缘了。”
如今,漠远斋几个进出内院的丫鬟心里都明白,福桃儿只是顶着通房的名头,并不坐实的。她只是实在见着画沉有阴影了,故而再着意解释添补了句。
听福桃儿这么说,画沉的心志才坚定了下来。
戌时二刻,趁着厨房值守的人走开了会儿。一个秀丽的人影钻了进去,她站在楚山浔一会儿要吃的夜点心跟前,红着脸呢喃了句:
“我是看着他长大的,若是成了,从今后便算是熬出头了。”
第42章 .合欢君子 [vip]
戌时七刻, 内院主屋里终于传出了叫夜点心的令来。看着红儿把瓷盏端了进去,画沉守在侧屋套间里,面色如水地静观朗月悬空, 一颗心却砰砰乱跳, 就要蹦出腔子去了。
“丸药一经服下, 半个时辰必要发作。若沾了女儿家身子,凭你儒释大得, 法门龙象,那行事的念头只会愈发炽热, 到最后绝非神志可以控制。”
脑子里闪过婆子走前的那话,画沉突然有些后悔, 她方才怕主子吃不尽那夜点心,便一气将三枚丸药全化了进去。
毕竟是个黄花闺女,到时他若发起狂来,可不知自己是否生受的了。
心念流转间,21岁的画沉脸上忽而潮红,忽而又青白交加。
正度秒如年地数着更漏, 外头忽然传来一阵喧闹的脚步声。画沉凝眉心口一咯噔, 果然是听着有人轻喊了句:
“画沉姐姐在吗?夫人叫你过去一趟。”
是云夫人房里的温芝。
行了一半的事如何能被打断,她赶忙虚着声音回了句:“妹妹恕罪, 我今儿困倦的很,想早些歇了。”
“呀,这可如何是好,姐姐这趟非去不可的。说是要同您校对前两日漏写的宾客名录呢。”温芝颇为歉意地开了门, 见画沉好端端地安坐塌上, 只是脸色有些差, 便一招手道, “去把轿撵请来,正好这会儿空了。”
话说到这地步,画沉便是再忧心如焚,也不敢得罪了素来依仗的云夫人。她只得阖目坐上轿撵,一边不停地乞求五爷莫去吃那盘加了药的点心。
戌亥之交,漠远斋的灯火渐次熄了,只余内院书屋和两盏值夜人的小灯。
就在一行人跨出院门,朝远处去的时候。一个胖胖的身影正与她们擦肩而过,原来是福桃儿想着先前画沉的问话,心中总隐隐有些不安之处,便想着早些回来,看看主子若是还未睡,同他提点半句也好的。
春夜寂静,三两盏廊灯伴着蛩鸣唧唧。
到了内院,只见夜空如洗,万星熠熠,映着主屋里一盏昏黄油灯。桌案前一个剪影,清瞿挺拔,有阵阵绵长琴音传出,显得古意悠远。
进得屋去,就见楚山浔一领青衫委地,墨发半湿地垂在肩下,正是个美人出浴的样子。他习字乏了,也就想借这把蕉叶抒发二刻。
晚膳没怎么吃,桌上的夜点心已然见了底。
“说吧,深夜过来,可是有事。”
知道楚山浔过目不忘,古曲琴谱更是不在话下。所以福桃儿也就不怕耽误他奏琴自娱,只是简洁概要地将今日画沉之事说了。
‘镗’得一声,四指盖弦,琴音骤然止歇。
大房的手伸的也太长了,难不成是想朝他这里安插眼线?
若是从前,楚山浔必要暴躁难安,少不得还要去老祖宗那里告状的。可如今他不同了,中了举就意味着真正有了官身,她们便是再想拿捏自己,也得掂量掂量是不是有那个本事。
是以,听胖丫头说了这个,再一想画沉素来的性子。楚山浔不屑得哼笑一声:“她是个自作聪明的,凭她也配问聂姑娘的。这事本公子记着了,不会有岔子的。”
今日,楚山浔才真正觉出了自己是有底气的人了。小时候,见了云姨娘,便是再骄纵不喜,他不也还是得规规矩矩喊一声母亲吗。
见胖丫头作势要走,他起身上前一步:“那些恭维道贺我都得劳心应对。今儿难得歇歇,去,拿壶酒来,陪本公子说说话。你可还未与你师兄庆贺呢。”
因着拜王老先生晚了半日,他私底下开玩笑,便总爱对这丫头称一声“师兄”。也许这是少年的通病,总是喜欢幻想着年长的时候。
被主子这么叫住,福桃儿抬眉,她今日真是有些乏了,但还是依言出门去厨下寻酒去了。
如今的福桃儿对酒可了解的多了,只寻了壶不易醉人的果酒,想着随便喝两口,应付了主子,便也可早些歇了。
亥时一刻,他两个就着一个‘妇人之仁’的策论题目,喝下了两杯淡酒。福桃儿不过是说了句:“仁善之人,天道轮回,终有好的果报。”
就见主子忽然烦躁地五指劈琴,笑了句:“你总是这般固执己见。”
青年如玉的脸上泛起异常潮红,桃花眼斜睨着看她,就连领口的睡袍也扯开了半截,露出挺秀突出的锁骨。
“《宋史》里的那个案子……”福桃儿本能地不想多留了,随口想用个例证像往常一样说服了他,便好早些离去。
谁知楚山浔忽然急促地叹了口气,身形一闪,骨节分明的大手捏上她下颌。
“你是执意要出府吗,小桃?”
成年男子的热气在耳边萦绕,那是一种陌生的侵略气息。福桃儿吓了一跳,当即要去扯开他禁锢的手掌。
“这不是早就说好的吗,大不了等聂家小姐进了门,我再过上一二年走也无妨的。你怎么了?”
四年的亦师亦友,私底下福桃儿早就和他再熟悉不过,此刻还当他又恶劣地开玩笑,也不客气,就用力要去掰扯解释。
可蜉蝣撼树,那手掌只是分毫不动。
青年男子的气息愈发灼热凑近,直到他滚烫的唇畔贴上她的额角,福桃儿才终是觉出异样。
主子这副模样不对劲!这是怎么了?
“你、你到底怎么了?”
可还没等她推拒细问,楚山浔水色四溢的桃花眼就贴上了她的眼睛,只听男人喘息着低语了句:“小桃,我、我想要你。”
如一道惊雷炸开在她耳侧,福桃儿整个人先是蒙了,继而她再不犹豫,两只手一齐用力,想要将楚山浔钳制的手掌推开。